王動把厚重的木牌楔在了樹上,畫著紅色圓心的白蠟木方牌正與他等高。
他跑了幾步,把背著的木弓取了下來,抬頭看著背對遠處村落的江前,躍躍欲試。
“前段時間教你的是‘古井無波’和‘落云步’,練得是身法和耳力,有點進步。今天教你射箭。”江前看著密林中掛著醒目靶子的黃楊樹,輕聲說著。
“前哥,你和我說,古井無波練好了可以聽到石塊在水里下沉的聲音,可我一點都聽不到。”王動撓頭。
“你還差得遠呢,有的練。”江前打著哈欠,“射箭還學不學?”
“學!”男孩露出渴望的目光。
“箭術叫做‘穿林打葉’,”江前拿過他手里的木弓,普通形制的短弓在他感覺輕了些。鐵杉木不比紫杉,雖不夠密實卻適合習射,“你這弓還挺合適的,再大點你就拉不動了。”
“前哥,你的是什么弓啊?”他見過江前用的鎖云弓,弓制長,弦柔韌,搭上沉風箭后凌厲得像是可以追云破日,“上面的紋路我也沒看明白,那是花么?”
“青璃夏,一種開在冬天的花。”
“青璃夏?”他從沒聽過有這樣的花。
“好奇這么多干什么,還學不學?”
“學,前哥。”男孩接過江前遞來的短弓,緊緊地握在手上。
“你可以先試試,離靶十步的地方射第一箭,不管中或不中,退后十步,射第二箭,后面也是這樣,每射一箭退后十步。直到第十支射完,才可以回去取箭。”江前撿起一顆石頭,隨手一拋,準準地打中紅心,“對了,你帶了幾支箭?”
“正好十支!”王動興奮地笑。
“那你先練練看,姿勢技法待會兒教你。”江前也不管男孩的回答,抱臂走到數丈外的地方。
王動伸手取出背后木壺里的斑駁箭枝,生澀地搭在弓弦上,三指握著箭尾,略微覺得生痛。他用盡全力地拉開牛筋做的弦,撐著弓體的左臂顫抖不已。
他將箭鏃對著靶心,瞄了很久,覺得怎么也不能穩穩對準。力氣快要用盡的時候,他松開幾指,羽箭在秋風里彈了出去。
秋風吹在江前的臉頰上,讓他覺得有點微涼。忽然又一絲微涼從他的睫毛上墜落,沾染了他的眼角。
下雨了。
這個秋天的第一場雨落了下來,說是雨,其實還是很細微,零散地、從灰藍的天空中下落。
不遠處王動習射的箭聲不時傳來,卻掩蓋不住身后密林的飛鳥啁啾,似輕鈴一般。他轉過身,看著層層疊疊的林子。
雨、林、鈴,夏末最后一絲靈動快要消散了,他反手拿出別在背后腰帶上的笛子,輕輕吹奏起來。
紫竹笛通透清脆的音色飄出來,仿佛水滴向著遠處匯聚成汩汩細流,與落下的點點秋雨交錯而過。三兩只鳴鳥似乎也被這聲音吸引,在江前身側環繞紛飛。
這是他與國子監祭酒學的古曲,叫做《光》。
忽而一個清麗婉轉的聲音傳了過來:“暮星晨陽兮,忽見你;秋霜春風兮,唯望你;既面君子兮,謠頌你……”
他轉過身,看著女孩一邊提著裙擺走上輕緩的草坡,一邊望著他唱著清韻的歌。歌聲和笛聲巧妙地合在一起,仿佛是回蕩了許多年的和風細雨。
女孩緋色的衣裙素樸蘭蕙,她罕見地別了一朵木芙蓉在發間,卻沒打破木簪盤起長發的清雅,更顯出她的纖細純潔。
“芙蓉似裳兮,衣如你。”女孩的最后一句歌聲盡了,正好走到了江前身邊。
“下著雨呢,怎么過來了?”江前把嘴邊的竹笛放下。
女孩沒回答,把手里的食盒遞了過來,輕輕地笑。
江前接過來,引著她走到樹底,兩人一齊坐在草葉上。茂密的香樟樹遮著細雨,不遠處的王動還在專心練箭。
“是凡當餅,還有紫薯酥!”江前打開了食盒,略微驚訝,甜香的味道溢了出來。
“嗯,聽說你們在這里,做了點給你們送了來。”王寒露笑,把鬢角的發絲輕輕別在耳后。
江前拿出一塊紫薯酥,這是他最愛吃的點心了。他咬了一口,看見女孩的笑容,把余下的一半一并吃了下去。
“好吃!我最愛吃紫薯酥了,”江前望著她,“比一合齋做的都好吃。”
“一合齋?”女孩疑惑地問。
“是皇城邊一家專做點心的鋪子,鋪子不大,門前排著的隊卻很長。”江前又嘗了一塊凡當餅,酥脆可口,“我經常去那里買點心,不過我和老板挺熟的,不用排隊。老板說她夢想是把鋪子開滿九州,讓一合齋的招牌掛到每一個角落。我覺得那種手藝一定可以的。
“不過比起你做的還是有點差距。”
“哪有那么好。”女孩笑起來眼睛像是月牙,“對了,你剛才吹奏的是什么啊?”
江前把竹笛遞給女孩,看著她仔細地瞧。他忽地想起笛子剛出現不久,這個偏僻的山村也許從沒有過。
“是笛子,聲音從孔里傳出來的。”
女孩收起了好奇心,把笛子遞還給他。
“不過你剛才唱的歌倒是很合韻。”江前想著和諧的歌聲與笛音。
“我也是聽其他人的,叫做《光》,今天是第一次唱。”
“《光》?”江前疑惑。他以前跟著那位祭酒學習音律,古板的老人說這曲子是《詩經》散佚的,沒有詞,只有曲。
“對啊,《光》。”
“可是……歌里沒有光啊。”
“你就是光啊。”
女孩笑著,笑容里滿是柔和與溫暖。江前忽然覺得,他們身后那叢紫桔梗開得真是好看。
他對上了女孩的目光,也笑,卻不移開眼睛。
王寒露忽然被看得心里發顫,男人俊朗的面容在她眼前,感覺離得遠,卻又那么近,近得似乎那縷龍須劉海會被秋風吹到她的鼻尖上。她忽地慌亂起來,慌亂化作淡淡的紅暈爬上她的臉頰。
她覺得自己坐不住了,再不能停留一瞬。
她站了起來,像小兔一樣逃開。
江前站起來看她小跑離開草坡,裙角的細細青葉墜落下來。他想喊她,卻不知道該說什么了。
一瞬間他像一個一無所知的孩子。
女孩卻在小跑中轉身,他的目光中女孩還在輕輕后退。王寒露輕喊:“對了!我給你做了件天青色的袍子,記得來拿!”
聲音在江前身側慢慢縈繞消散,女孩的身影也消失了。
天青色等煙雨,江前想著這句只有他知道的話,發現秋雨倏忽間密了一點。
王動終于被遙遙的喊聲吸引了,小跑過來:“前哥,阿姐來這干什么啊?”
“給你送吃的啊。”江前指著桔梗花邊的食盒。
忽然不遠處河邊的大雁展翅飛了起來,幾只灰白色的雁一起騰空,清唳不斷。不知是躲雨,還是要結伴飛往南方過冬。
江前卻伸出手來,讓王動一頭霧水。
“把弓和箭給我。”
他連忙取了下來,遞給江前,雁群已飛出一樹高的地方。江前忽地張弓搭箭,一邊向著河流急奔。
王動看著他利落的身形,不明所以。
江前忽地一頓,射出一箭,然后再次飛奔搭箭。王動看著羽箭射出,在空中發出一聲輕哨,朝著雁群而去。
卻走空了。
箭從兩雁間穿過,破空而過,卻驚擾了排在最后的那只大雁。
江前再次射箭,第二支,第三支,一齊飛了出去。
第二支箭在王動的視線里擦過那只略微慌亂的雁,還是走空了,速度也很慢,懸懸欲墜,卻被跟著而去的第三支箭擊在箭尾。第二支箭忽地橫打在大雁的背上。
它慌亂得更加厲害了,羽翅不斷地撲打,想要飛離這莫名的危險,卻被破空而來的第四只箭再次擊中。
一如前兩只箭那樣的方式。
王動看著他一邊射箭,一邊奔向河邊。大雁在不斷的羽箭中瘋狂撲打,箭枝打落在它身上時,它不由得下墜。然后它再次撲扇翅膀,想要追上已經遠去的雁群。
第六支箭、第七支、第八支……羽箭兩兩飛出,阻礙著灰雁逃離。江前在第九支箭射出后終于奔到了河邊,大雁卻也飛出了似乎兩樹的高度。
他全然不顧,扔下了箭與弓,騰躍到最近的一株樹上。江前踩著樹干,再次騰空。
王動看著他騰躍起來,一瞬間靠近了不知所措的大雁,右手伸出抓住了它細長的白色脖頸。青色與灰白的身影交織,仿佛一支利箭刺空穿過。
他就是第十支箭!
王動一瞬間明白了,帶著他的崇拜與艷羨飛跑過去,看到江前落下,踩進不停流動的河水中。
他卻不太明白,為什么呢?他心想前哥給他演示箭法真是太過認真了,靈動流暢得仿若夢幻。
“聽說你們這里提親要一只完整的大雁?”江前站在岸邊,灰背白翅的雁在他手里撲打。
男孩忽然不明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