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鑄君

第四章 江前(一)

鑄君 藍海的鯨 3307 2021-03-05 22:40:55

  江前看著再次匯聚到他身上的目光,撐臂坐了起來,輕輕地吸了一口氣。他微微一笑,輕聲說:“我以前學過一些醫術和草藥,四診里的望、聞、問、切都挺懂的。”

  他看著王守義期望的眼神和感激的笑容,明白王動一定向他提過自己家里滿滿的藥草。所以他沒有猶疑,坦誠地說了出來。

  “治療的法子里砭石、針刺、湯藥、導引、祝由不一而足。”江前說著粗淺的醫藥學識,他怕說得復雜他們不懂,又怕太過淺顯讓他們難以相信,“其實我看過大家的傷口,只需要油灼后敷上草藥,過段時間就會痊愈了。”

  人群騷動起來,村民三三兩兩小聲嘀咕著。他們聽懂了最后一句,只是還是很茫然。

  “這些我可以幫著你們來做,藥草也可以去我那拿。”江前站了起來。

  議論的聲音大了起來,還夾雜一些對江前的感激的話。

  王守義收回目光,看著人群:“好了,大家這下可以放心了,幸好江前愿……”

  “不過我有件事情還請大家幫忙。”江前打斷了他的話。

  王守義疑惑起來,和所有人一齊望向江前。

  “我想養那只馬熊。”江前笑容更盛了,燦燦地看著人群。

  他明白村民有多畏懼熊羆,它昏厥過去躺在外面的泥地上,卻不會有人想要它再醒來。江前卻想印證自己的猜測,他毫不遲疑地展露自己的醫藥學識,便是想要換來村民們的贊成和支持。

  “馬熊?你是說養馬熊?”王守義問出了大家的困惑。

  “是的,我也學過訓養。”江前向前走了兩步,輕聲說。

  門外的婦人忽然沖了進來,聲嘶力竭地喊:“不行!我家男人已經死了,你想讓我們全村都死么!”

  她喘著粗氣,狠狠地瞪著江前,低低的議論聲在他們身側縈繞。江前看著她滿是血絲的眼睛,沒有說話。

  “他是被狼咬死的,不是馬熊。”王守義輕聲解釋。

  “那也不行!誰能保證它不傷人?我恨不能生咬野狼的血肉,活剝馬熊的皮!”婦人轉臉向著王守義嘶吼,忽然又像失了力氣,摔坐在地上,低低地啜泣起來。

  幾個人俯身去安慰她,其余的人面面相覷,開始贊同她的話。

  “我能保證。”江前攤開雙手,“你們看我除了沾染了一些青泥和花草,可有受過傷?”

  幾個人打量起他來,江前接著說:“我可以降服它,也可以讓它以后聽我們的。”

  王守義想要順著話讓村民們答應下來,他張口要說,卻被一縷目光打斷。婦人昂起頭,流著眼淚看著他:“你們誰能放心?誰看到了?”

  他忽然頓住了,他擔著所有人的性命,可江前讓他欽佩,他也相信江前。他深吸一口氣,正要出言勸慰,忽然看見人群中舉起一只手來。

  一只沾滿泥印、骯臟的手舉了起來,顫顫巍巍的,緩緩地舉起,卻沒一絲回縮,堅定地舉了起來。

  他驚訝地看著,眾人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那是屬于劉巨的手。他渾身凌亂不堪,臉上除了污泥還有血絲,似乎是石塊和草葉劃傷的。

  劉巨被所有人注視著,舉起的手抖了一下,他低著頭,咬著嘴唇。忽然像是有了莫大的勇氣,他猛地抬頭,把堅定的目光展示給所有人。

  “我放心!”他眼睛掃過幾個一起打獵的漢子,“我放心,我當時在那里,你們也在。我差點就要死了,就差那么一點點。我以為我再也見不到阿爺阿娘了,可我活了下來,因為什么?”

  “因為江前!”他擲地有聲,青澀的聲音也厚重起來,“是他救了我們,他本可以離開的,但他沒有!是他一個人做了我們許多人不敢做,也做不到的事情。”

  村民看著這個平素驕傲的少年,覺得他忽然有了巨大的變化。

  劉巨把舉起的手扣在胸口:“我放心他!我相信他說得出就做得到,不為什么,就因為他是我們的恩人!”

  江前忽地笑了起來,看著這個在人群里呼喊的人,忽然覺得有點有趣,也有點欣慰。

  劉巨頓了一下,然后一字一句地喊:“他!是我們的恩人!”

  “對!他救了我們!”一個漢子揚起手臂呼應。

  “他是我們的恩人!”

  “我相信他!”

  ……

  一聲聲振奮的話充斥著簡樸的房間,和著眾人的手臂像是要把屋頂沖破。

  王守義看著江前,兩人不由得一起笑。他轉過臉,伸出右臂輕揮了兩下,示意大家安靜下來。

  一陣涼風吹了進來,王守義把披在肩上的灰色褂子扯下,輕放在婦人的身上。他蹲了下去,輕聲說:“人死不能復生,節哀,我知道你和你家娃兒沒了依靠,但我們江遲什么時候拋下過其他人,我們三十三戶人家就是你們的依靠。我們相信江前,你也要相信我們,好么?”

  婦人雙手撐在地上,卻沒抬頭,一滴溫熱的眼淚滾落到她手背上。她說不出來話,微微點頭。兩個女人躬身安慰著她,把她攙扶起來,緩緩走出了屋子。

  “既然這樣,大家都散了吧,家里有藥草的看看拿過來,受了傷的留下讓江前先看一下。”王守義有條不紊地安排著事情,“狼尸來幾個人先送到倉里,記得把羽箭拿下來給江前,再幾個人把那熊抬送去江前家里。”

  “散了吧,散了吧。”他重復著。

  村民們如同各有分工的螞蟻,紛紛四散而去,房間里漸漸安靜了下來。江前看了幾個人的傷口,略微囑咐了幾句。

  他向王守義行禮告別,跨出了樟木制的門檻。

  忽然一個人從身側迎了過來,劉巨低著頭,支支吾吾的:“江前,我……你……我……”

  他忽地變得笨拙起來,先前的慷慨激昂仿佛都隨著夜風散了。

  江前看著他左右晃動的眼神,忽然明白了他的羞愧和不安。他輕輕拍了拍他的右臂:“沒事,幸好我帶了撲蝴蝶的網了吧。”

  劉巨忽地一怔,抬頭看著江前。這是傍晚時他對江前說的話,他嘲弄著江前,江前卻說帶了網才能把他帶回來。現在江前把他帶回來了,站在他身前對他伸出了右手。

  他的羞愧不安一瞬間都化作了信任和崇拜,他也伸出了右手,不輕不重地拍在江前的右掌上。兩只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兩人相視而笑。

  他們互相推擠著離開了那里。

  梓木所制的藥柜占據著滿滿一整面墻壁,把灰黃的土墻都遮住了。暗棕色的藥柜上幾層是許多相隔開的小小抽屜,下幾層是無遮掩的藥架,上面擺著各樣的草藥。

  淡綠色的馬齒莧、繁雜的仙鶴草、略微枯萎的金銀花……江前取了幾株千層塔投進了身側的藥罐中,紅泥小火爐里的原木炭燒得通紅,爆出一顆火星打在罐底。

  藥香混著草葉的味道充斥著整個屋子,也籠罩著躺在一旁的黑色馬熊。

  江前把蘇合香放在人熊濕潤的鼻子上,看著它的鼻孔和寬闊的肚皮一起翕動。清神明心的藥味被馬熊吸了進去,它悠悠轉轉地有了動靜,緩緩睜開了雙眼。

  卻看見眼前懸著一縷深黑如夜的龍須劉海,和一張嘴角牽起笑容的人臉。

  火爐一側木桌上的油燈把屋子照得昏黃,眼前這個男人踮著腳蹲在它的腦袋邊。

  忽然它憤懣了起來,它嗅出了這個熟悉的氣味,略帶危險的味道。它想要爬起來去撕咬他、蹂躪他,卻發現四肢完全用不上力氣。它像一只泄氣的皮球,癱在地上。

  “起不來吧?”江前笑,“起不來就對了。”

  他費盡心力地劃傷馬熊的掌腕,就是為了讓它難以行動,不會給他帶來威脅。他伸手拿過桌上的黃銅油燈,慢慢地照在馬熊身邊。火光環著它龐大的身軀,把它的樣子完完全全照了出來。

  江前毫不在意響在馬熊從喉嚨傳至齒牙的低吼,卻看著它身上的異色毛發驚奇不已。

  它全身漆黑,唯獨在下巴、掌背這幾個地方有著半月一般的月白色毛發,仿佛無盡夜色里月邊泛起的瑩瑩藍影。

  他忽地想起,以往在藏書樓里偶然看到的那張羊皮。

  灰黃的羊皮被壓在落滿灰塵的古籍底下,似乎很久沒人發現。羊皮上用朱砂寫著這樣的話:有獸焉,其狀如羆而藍掌,伏行人走,舊名曰遮月,有異能,可……

  “遮月……可……”,江前晃了晃腦袋,卻怎么也想不起來后面的內容。他忽地后悔自己太過粗心了,忘了最重要的部分。

  他又想到每次看《山海經》的時候,都覺得這本先秦時的古卷,記載的都是真實的事情。只是一千多年過去了,消逝凋零的太多。等再過一千多年,到了他的那個時代,所有的奇聞趣事都會讓人覺得荒誕不經。

  他有時會想自己本身就是荒誕不經的最好代表。

  千年后的那個時代,災難和噩運充斥著整個世界,難以控制的病毒肆虐到每個角落。

  考古學家發現了殘破不堪的古籍記錄,生物學家得出了高度相似的瘟疫結論,軍方找到了他,物理學家把他送來了這個時代。他要完成回溯計劃,這個時代找到了解決那場災難的方法。

  他等待著那個時刻的來臨。

  但他總也不明白,為什么高度發達的醫療技術都無法解決的事情,千年之前會有答案。

  而且為什么只能是他呢?

  有時他覺得自己也許跳躍到了另一條時空線,如同他看過的那部充滿孤獨和無助的動漫,《命運石之門》。

  他不知道他的命運會走向什么地方。

  他站了起來,緩緩踱步,慢慢打開了原色的木門。遠方鮮紅明朗的巨大朝陽露出一角,把碎金一樣的陽光照射在他的身上,漫長的黑夜快要淡化干凈了,他走了出去。

  站在無盡的晨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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