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華苑產業區是天津市高新區的核心區域,與東部的濱海科技園并稱為天津經濟發展的雙子星,出入這里的白領,那都是精英中的精英,穿著精致的年輕人端著二三十元的咖啡出入各大寫字樓,精氣神都比忙碌在市區的白領更高昂。但是當黃昏降臨的時候,他們的精氣神便和市區的白領們掉了個個兒,當市區的白領們邁著輕快的步伐三五成群走出寫字樓的時候,高新區的精英們的步調就更顯得沉重了。他們甚至懶得走到地鐵站,將將走到路邊就開始拿出手機呼叫專車了。當然,不坐地鐵的另外一個原因就是,專車與他們的精致生活比地鐵更搭調。
甄有福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老天津人,早已摸透了天津各個區域人的生活習性,自然也把這些精英人群的秉性拿捏得死死的,因此每到華燈初上的時候,他便開車到華苑來掃活,幾乎每天都能接到兩三單五十塊錢以上的大單,兩個多小時就能完成一天流水的三分之一。每次聽到手機里傳出“嘩啦啦”的車費到賬聲音時,甄有福的腦海里都會感受到阿里巴巴躺在黃澄澄、金燦燦的小山上撥弄金幣的滿足感。
今天,甄有福接的這個年輕時髦的小姐姐顯然心情不是很好,一上車便用落寞的眼神看著車窗外。甄有福從后視鏡瞄了幾眼后座上的乘客,心中不禁一陣惋惜:可惜這車是大煞風景,要是坐在古代的閨房中,配上她此時的神情,活脫脫一個深閨幽怨的林黛玉。
“心情不好啊?”甄有福試圖活躍一下車內的氣氛。
不知是心不在焉沒聽到,還是壓根不愿搭理一個司機,“林黛玉”依舊望著車窗外出神。
甄有福稍稍大了點聲音說:“是因為工作不順心吧?”
“林黛玉”還是沒有回答甄有福,卻傳來幾聲抽泣。甄有福從后視鏡看到她正輕輕擦著眼淚。
“這人吶,高興也是過,不高興也是過,為什么不讓自己高興著過呢?”甄有福權當是自言自語地說道,“這煩惱是怎么來的?就是那滿樹的蘋果,你不管摘哪個,都覺得有比它更大更甜的。”
“林黛玉”低聲說:“師傅,看不出來你說話還挺有哲理的。那你說說怎么才能不煩惱呢?”
甄有福說:“你看天上的星星,比樹上的蘋果還多還漂亮,可是你夠不著,你就只會欣賞它們的美好。”
“林黛玉”嘆了口氣,說:“可是看星星填不飽肚子啊。想不餓著,還得摘蘋果不是嗎?”
“摘你夠得著的蘋果。”
人就是這么有意思,有時候越是對著陌生人,越能袒露心扉。陌生人就好像是漂流瓶,把心里的話裝在瓶子里,使勁往大海里一扔,愛漂去哪就漂去哪。“林黛玉”難得遇上一個有意思的司機師傅,終于打開了話匣子,她說:“當初大學畢業,我為了能留在天津,和男朋友分了手,進了一個看上去還算體面的互聯網公司,可是到現在八年了,還是對未來看不到一點希望。”
“怎么會看不到希望呢?南轅北轍的故事咱們上學的時候都學過,看不到希望就是方向錯了,方向錯了,你跑得越快,離你的希望就越遠啊。你看看你們這些早晚出入高檔寫字樓的精英白領,一天天看著挺忙,可是有幾個知道自己到底為什么忙?不如靜下心來好好問問自己,到底想要什么,調整好方向再上路。”
“林黛玉”畢竟在高檔寫字樓里浸泡不少時日,心里多少有些小驕傲,冷不丁被甄有福這么一個網約車司機做了自己的人生導師,挫敗感就像一盆涼水當頭澆下來。她的自尊心讓她瞬間像一只炸毛的小母雞,略帶譏諷地說道:“師傅,您的希望就是開一輩子網約車?您就從來沒希望過自己也有出人頭地的一天?”
甄有福絲毫不以為意,笑著說:“你別說,在你大學畢業那會兒,我和你現在一模一樣……”
八年前,甄有福也是白領大潮中的一員,在一家互聯網醫療企業做運營總監。雖然頂著“總監”的頭銜,掛著“互聯網”的鮮麗外衣,可收入卻和所謂的互聯網行業嚴重脫軌,讓甄總監供不起房,養不起車。他之所以還能勉強按捺住蠢蠢欲動的小心思,完全是靠著老總崔大牛整天給員工們畫餅充饑。
“當初馬云帶著他的團隊創立阿里巴巴的時候,條件還不如咱們呢,可是人家一上市,造就了四十多個億萬富翁,千萬富翁、百萬富翁更是多不勝數。”崔大牛坐在老板椅中,語重心長地說著,“醫療行業是世界上最賺錢的行業,沒有之一,互聯網行業是發展最快的行業,也沒有之一。我們醫點通是什么?我們是互聯網加醫療,我們現在腳下站著的地方就是風口,我們就是下一頭飛起來的豬!用不了五年,我作為醫點通的創始人,就能帶著你們到納斯達克去敲鐘,到時候,你們在座的各位就是醫點通的創業元老,都是上億身價起步!”
剛進入公司的時候,甄有福坐在崔大牛下方的第一把交椅上,聽著崔總信心十足的發言,十分地沾沾自喜,可是還沒過了三個月的試用期,甄有福就發現事情遠沒有他想象的這么簡單。崔大牛花了幾千塊錢雇人開發了一個在線掛號的小程序,冠名智慧醫療,號稱可以解決全國老百姓看病難的問題,一路忽悠進政府衛生相關部門,簽了一份意向合作協議出來。
“胡主任,我們這個醫點通一旦和醫院系統對接,患者用手機就可以在家掛號,甚至可以線上問診,既解決了患者掛號難、看病難的問題,又解決了醫院接待能力不足的問題。等我們發展到全國,甚至可以解決醫療資源分配不均的問題,這等于是給患者解憂,給醫院解憂,也為政府分憂,是一舉三得的好事啊!”崔大牛擺弄著手機,熱情地向胡主任展示著廉價的醫點通程序。
胡主任笑著稱贊道:“崔總的創意是相當好啊。解決老百姓看病難的問題,是惠及民生的大好事。服務好老百姓是你們企業的事,更是我們政府的頭等大事,崔總你放心大膽去施展拳腳,我們一定給咱們企業做好服務,做好保障。您這邊有什么需要我們協助的,盡管提出來,能解決的馬上解決,不能解決的,想辦法解決。”
崔大牛從包里掏出一沓文件,遞到胡主任面前,說道:“不給政府添負擔是我們醫點通的原則,但是如果有咱們政府白紙黑字的支持,比口頭上的支持還是更有說服力。”
胡主任接過文件,一邊戴眼鏡,一邊笑呵呵地說道:“我們做事就是要講求個嚴謹。”胡主任審視著封面上的“合作協議”四個字,試探地念道,“合作協議……”
崔大牛馬上解釋道:“其實政府在我們這個項目里主要是起到監督和指導的作用,我們做企業,即便是服務百姓,惠及民生,也不能偏離主旋律不是?可是叫監督協議或指導協議也不好聽,所以才叫合作協議。”
胡主任略作思忖,便拿起筆在“合作協議”前重重添上了“意向”兩個字,說道:“畢竟做實事的還是得靠崔總這樣有責任有擔當的企業家,我們不能喧賓奪主,同時也要杜絕開綠燈的行為。咱們醫點通項目能不能做得好,還是得要市場的檢驗,患者說了算。現在我們就先簽個意向協議,如果以后經受住市場的考驗,我們再把‘意向’去掉。”
崔大牛心中略微有些失望,但臉上卻表現出極大的滿足。
沒過多久,崔大牛又聯絡上一座由國內知名地產公司開發的產業園。當崔大牛報上了有“政府背景”的醫點通項目創始人的頭銜,地產公司負責招商的一把手便親自接待了崔大牛的來訪。
“崔總,您好、您好!”看到崔大牛從奔馳車上下來,平時趾高氣昂的招商一把手像見了財神爺一樣迎了上來,為了不讓瘦小的財神爺顯得尷尬,他不得不屈膝彎腰來迎合崔大牛的身高。崔大牛顯然對此情景異常受用,連謝頂都泛著油光。
崔大牛看了看眼前這大人物遞過來的名片,和藹地笑著說:“你好,錢總。”
錢總挽著崔總走進產業園的時候,就是雙方總監、經理、主管互遞名片的時間。甄有福雖然沒有親見崔大牛和相關政府部門簽訂“合作協議”的歷史時刻,卻領略了崔、錢兩位大老總之間的高手過招。
會議室里,崔大牛語氣平緩地給錢總介紹道:“我們醫點通是受相關政府部門的委托,由本人創建的智慧醫療平臺,經過前期的創業準備,即將迎來高速發展的階段。未來三年內,醫點通會立足天津,打造一個輻射全國的智慧醫療大數據中心,中心會設立運營、康養、客服、市場等職能部門,提供至少兩千個就業崗位。為了不辜負政府相關部門的期許,我們醫點通需要來自社會各界、各行各業的大力支持,首當其沖要解決的,就是要容納兩千人的辦公場地問題。”
崔大牛的一席話,說得錢總心花怒放,當即表態道:“崔總您放心,我們集團是國內數一數二的地產開發商,一定能給您提供滿足您一切需求的地產配套。至于租金方面,該減免的一律減免,該優惠的絕對最大力度優惠。另外我們還能給您提供精裝修的員工宿舍,給咱們企業的優秀人才解決住房問題,購房價格享受我們集團員工的內部價。”
錢總的爽快更加激發了崔總的豪邁,崔大牛指著會議桌上的產業園沙盤說道:“寫字樓二至五層,我們要作為行政辦公區域,園區內還要再包一座獨棟,作為我們的醫療康養服務中心。這些,我希望能有一年的免租。如果可以,今天就簽協議。”
錢總說:“一看崔總這氣勢,就知道是做大事的人。我可比不上崔總,自己就是老板,說到底,我也不過是個高級打工的,免租的政策我還需要向上級匯報,不過您放心,我一定盡我最大努力幫您申請,只是您最好能給我一些貴公司更加詳細的介紹,最好能證明咱們公司實力的,能增加咱們和集團的談判籌碼,您說呢?”
崔大牛一定是被錢總吹捧得頭腦發昏,將和政府相關部門簽署的意向協議拍在桌子上,連甄有福也是第一次見到。
“還有什么比政府說話更有說服力?”崔大牛說這句話時,終于按捺不住得意的神色。
自從崔大牛簽回這份協議,就像老漢吃偉哥,整個人都雄起了,就連給員工們畫的大餅,都仿佛有了蔥油的香味。甄有福也忍不住偷偷瞄了一眼這份精神上的偉哥,可是封面上的“意向”兩個大字不亞于廣島上空的“小男孩”,瞬間摧毀了崔大牛親手給甄有福描繪的億萬富豪的幻想。
不知是錢總當真不知道“意向”兩個字的含義,還是因為這老狐貍城府極深,他看到崔總引以為傲的協議后,兩眼更加閃閃放光了。不過很快甄有福就弄明白了,錢總才是真正的深藏不露。一個做了半輩子招商的老油條,不論經歷的事,還是見過的人,都非甄有福所能及,連甄有福都能輕易看出來的貓膩,錢總怎能看不透?否則他就不會在隨后和崔大牛簽合作協議的時候,也執意要加上“意向”兩個字了。
“崔大牛啊崔大牛,都是千年的狐貍,你跟人家玩什么聊齋?這下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打碎了牙得往肚子里咽吧。”甄有福頗有些怒其不爭地想著。
有了胡主任之前簽的“意向”合作協議后,此番錢總的“意向”也讓崔大牛不再難以接受了。從此,懷揣兩份重量級意向合作協議的崔大牛,他的野心就像被注射了生長激素,什么百度、騰訊、阿里,已經全然不放在眼里了。接下來的一個月里,甄有福陪著崔大牛在北上廣約見了十幾個風投,結果不出甄有福所料,每一個風險投資人都對風險有著精準的預判,被崔大牛視若珍寶的兩份意向合作協議,仿佛一份寫滿了“風”字,另一份寫滿了“險”字。
車子停在城鄉結合部的一個老舊的小區口,甄有福終于將“林黛玉”送到了目的地。他一邊結束了行程,一邊總結地說道:“你說我當初跟著這么一個老板創業,是不是比現在的你更迷茫?”
“林黛玉”說:“和您比起來啊,我的老板最起碼還算靠譜。”
甄有福從后視鏡中目送“林黛玉”下車,不忘囑咐道:“麻煩給個五星好評。”
二
還沒等“林黛玉”的車費到賬,系統又派單了,甄有福看了眼乘客預約的上車地點,是一個飯店。甄有福不大愿意在這個時間段去飯店接人,運氣不好接上一個醉酒的乘客,很可能給自己帶來不必要的麻煩。可是平臺的派單如果無故取消,又會耽誤自己的收入。
到了上車地點,甄有福略松一口氣,因為一男一女兩個乘客看上去還算清醒。
濃妝艷抹的中年女人滿面笑容,和一個干練的男青年客氣地說:“陳秘書,您不用送了,我們這就回去了。您和王總說,我們會按照王總的意思,盡快把項目書擬好。”
陳秘書微笑地說:“還是榮總您的魅力大,我們王總對您的項目可是格外上心。”
被稱作榮總的女人咯咯笑道:“還是得請陳秘書在王總面前多說說我們的好話。”
就在榮總和陳秘書互相說著場面話時,另一個西裝革履的年輕男人已經恭敬地打開甄有福的車門,等著自己的女領導上車。
陳秘書最后說道:“那我就不送您了,您路上注意安全。”
榮總坐進車里,西裝男才坐到副駕駛上。等甄有福發動了車子,女人的臉便陰沉下來,嚴厲地對西裝男說道:“小李,你要擺正自己的位置。你是我的助理,要做好助理的工作,人家王總講話時,你就低頭做好記錄,你老是抬頭盯著人家看什么?抬頭看人的活是我干的。”
聽了女人的話,甄有福用余光掃了一眼旁邊的西裝男,只見他滿臉通紅,腮幫子上的咬合肌繃得緊緊的,兩只手深深抓進自己的大腿。這個女人說話也忒不留情面了些。
甄有福暗運丹田之氣,裝作喉嚨不舒服,發出了清亮的一聲咳嗽,叫醒了一時沉浸在羞怒情緒中無法自拔的西裝男。“王總說的話,我一字不差都記下來了。”西裝男用盡量緩和的語氣說道。
“你拿給我看看。”
西裝男從手提包中取出筆記本,遞給自己的女上司。甄有福很有眼力見地打開車里的閱讀燈。女人的胸口一起一伏,顯然還有一口惡氣沒有撒出來。她反復看著筆記本,希望找出點紕漏出來,好讓自己有借口繼續數落西裝男。可是她翻來覆去看了幾遍,始終找不到發火的理由,這讓榮總的臉拉得老長,厚厚的粉底都貌似開始撲簌簌地往下掉了。
終于,榮總指著筆記本提高嗓門問道:“做社區養老要把失能老人作為主要服務群體?這是王總的意見?”
西裝男回答道:“是的。”
“不可能!這一定是你記錯了!我們的目標人群怎么可能是失能老人?生活都不能自理的老人對我們公司有什么價值?”
西裝男輕輕哼了一聲,充滿了鄙夷和不屑。
“這真是王總說的?”
“嗯。”
榮總把筆記本重重地合上,扔回給西裝男。發泄出胸中的一口惡氣,榮總癱下來,小聲咕噥著“不可能,一定不能……”
車子到了第一個目的地,女人有氣無力地下了車。西裝男終于長出一口氣,疲憊地對甄有福說:“師傅,走吧,去下一個目的地。”
甄有福一邊啟動車子,一邊說:“就這水平的領導,你跟著她等于浪費自己的時間。我看你比我小不了多少,這個年紀跟對人比做對事重要。我當年也是因為跟錯了人,才走了不少彎路啊。”
就在崔大牛融資受阻的時候,齊途以融資總監的職位加入了醫點通。這個頭發稀疏、皮膚粗糙的男人臉上始終掛著一成不變的微笑,很快和公司所有人打成一片。不過甄有福是唯一一個例外,除了看不慣齊途虛偽的笑臉,主要還是因為他居然把手伸到自己的運營部。也不知齊途用了什么迷魂藥,惹得甄有福手下的美女侯璐三天兩頭往融資部跑。這種公然挖墻腳的行為犯了甄有福的大忌。
“小璐啊,”甄有福借著午休的時間,準備對自己的手下旁敲側擊一番,“我看你最近挺忙啊,方案多得寫不過來,我不記得給你布置這么多工作啊。”
侯璐操作著手機游戲的手停下來,沖甄有福眨了眨眼,一邊重新玩起游戲,一邊嘻嘻笑道:“甄總,這年頭要是不接點私活,哪養得起自己啊?”
“有葷菜別藏在鍋里啊,端出來大家一起吃嘛。”
“哎呦,甄總,您拿這么高的工資,還惦記著我這點肉沫啊?”
侯璐的話讓甄有福心底一陣抽搐,她哪里知道自己這個總監也只有六千的稅前工資,扣了保險到手還不到五千塊錢。但他還是得打腫臉充胖子,說:“我可不比你,一人吃飽全家不愁。我這種有老婆孩子要養的已婚男人,就算是根骨頭,都恨不得嗦啰二兩油下來。”
侯璐一局游戲打完,放下手機,湊到甄有福旁邊,小聲說:“甄總,您和我透個底,您一個月拿多少工資?超不過這個數吧?”侯璐伸出拇指和食指,比劃了一把槍。
甄有福尷尬地笑了笑,說:“你猜的還真準。”
“嘁!這還用猜?這就是懶漢睡涼炕。我不是說你啊,我是說崔大牛。老板不著調,整個公司都不靠譜。你看看咱們這一天天的,有點兒正經事干嗎?這個公司沒前途,也就混混工資,真想賺錢,早就該自己找點私活干。甄總,我不瞞你說,我名下還有一個小廣告公司呢。”
甄有福驚訝道:“你自己有公司還來這浪費時間?”
“也不算浪費時間,我那個廣告公司活少,今兒有明兒沒有的,我來這多少還能領一份工資。而且你知道嗎?新來的那個齊途,路子野著呢,最近可沒少給我介紹活兒。”
“是嗎?”甄有福若有所思地說。
“是呢!你跟他處好關系,讓他給你介紹點私活,不是什么問題。”
侯璐的話讓甄有福的小心思又活泛起來。上個月,當國家提出“大眾創業、萬眾創新”的口號時,甄有福的心里就開滿了春花春草,鶯歌燕舞,一片春意盎然。但凡人們走過的路,度過的時光,總會在某一時刻給人刻下難以磨滅的烙印,深深影響著未來的生活。在甄有福少年時代,下崗下海大潮就在他心中種下了自己當老板掙大錢的種子,可是自己從畢業到現在,整整六年的時間,都沒有很好的機會。甄有福將自己的條件和創業成功必備要素一一對比,發現自己萬事俱備,只欠東風,而貴人扶持就是這道東風。齊途——這個被侯璐評價為路子很野的人——會不會就是甄有福苦苦等待的貴人?
“老甄,下班有時間嗎?咱擼串去,我請客。”下午從崔大牛辦公室開完會出來時,齊途主動對甄有福說。齊途的主動親近給甄有福一個不大不小的驚喜,“貴人”主動送上門來了,看來真是時來運轉了。
“好啊,齊哥,我請客。”甄有福忙不迭答應道。
“說了我請就我請,那咱們下班再說。”
“好好好。”甄有福突然覺得齊途的笑其實是挺真誠的。
下班前,甄有福給媳婦打了電話告了假,然后熬到下班就跑出了公司。倒不是為了這意義重大的擼串,而是怕崔大牛又請大家吃餅。甄有福在公司樓下等了半個小時,才看到齊途慢悠悠從電梯里出來。
“老甄,我還在樓上找你呢,原來你早下來了。”齊途笑著說。
甄有福也笑著說:“齊哥,咱去哪吃?”
“我家樓下有家燒烤不錯,我帶你去。”
十月的天津涼爽宜人,也是一年中吃戶外燒烤最后的月份了。天津這座城市是真的不錯,作為直轄市,卻沒有北上廣那讓人喘不上氣的快節奏;作為一個二線城市,又擁有不亞于一線城市的醫療和教育資源。下班后的年輕人們享受著這個城市帶給他們的舒適生活,消磨著白天的雄心壯志。
“五十支肉串,四個腰子,四瓶啤酒,一盤毛豆,一盤涼拌三絲。”齊途麻利地點好菜,不忘囑咐道,“涼菜和啤酒先上來,口渴。”
齊途是個極擅應酬的人,能說會道,才讓并不熟悉的兩個人體面地度過了上菜前的時間。等到啤酒拿上來,即便再陌生的人,也能很快找到共同話題。齊途給兩人分別斟滿酒,對甄有福說:“老甄啊,第一杯酒先敬你。咱倆一直沒機會好好接觸接觸,我還老是找你部門的侯璐幫忙做事,你可別怪哥哥。”
被齊途看穿了心思,甄有福有些赧然,他連忙掛出一副不怎么自然的笑臉,來掩飾自己的尷尬,說:“沒有的事,我知道齊哥你有本事,我們以后都得靠你多幫襯。”
一人一瓶啤酒下肚后,烤串也陸續被端上桌,甄有福和齊途推杯換盞,越談越投機。齊途輕描淡寫地介紹著自己的創業歷史:“我之前做過兩個公司,都被收購了。不是和你吹牛,銀行里有哥哥兩千多萬,而且我手里還有之前公司的股份,每年啥也不干,分紅也有一百來萬。我在家休息了一年多,閑得蛋疼,這才隨便找個工作。”
聽了齊途的話,更加令甄有福對其仰慕不已,他羨慕地說:“齊哥你這是提前退休,到這個公司養老來了?”
齊途擺擺手,說道:“可別跟我提退休,我這個人閑不下來,現在我手里又有好項目了,準備再干一把。”
甄有福趕緊把齊途的酒杯續滿,說道:“齊哥,我打小就想創業,你要是有好機會,帶著我一起唄?”
齊途一拍桌子,高興地說:“我為什么請你吃飯,就是看你人不錯,想拉你入伙來著,你要是也有這想法,那不是太好了嘛!”
也許是酒精的刺激,讓有些發昏的甄有福清晰記起小時候的一次濃霧,整個人間都像是被夢境覆蓋,周圍白花花一片,伸手不見五指。他在濃霧中又跑又跳,突然發現找不見自己的媽媽。甄有福嚇得大聲呼喊,就在他快要哭出來的時候,媽媽柔軟而有力的手從霧中伸出來,一把牽住了他。此時此刻,齊途的話像極了小時候媽媽撥開濃霧的手。甄有福堅定地認為,齊途就是自己期盼已久的貴人。
“齊哥,咱準備做什么項目?”
“互聯網加高端自駕游。”
“旅游啊,旅游好。”
“老甄,你要是認可,咱們就抓緊時間馬上干。”
“齊哥,我聽你的。”
“有你這句話,哥哥就放心了。我先給你打個樣,明天我就找崔大牛辭職去。”
“咱一塊兒,我他媽早就不想在這干了。”
“不過還有一件事,咱哥倆得提前說好。”齊途一本正經地說。
“什么事?”
齊途說:“親兄弟明算賬,咱們得把出資的事算明白。你能投多少錢?占多少比例?”
甄有福這下可犯了難。家里的錢都是媳婦管著,結婚四年,家里一共存了多少錢?媳婦愿意拿出多少錢?甚至媳婦到底是否能同意自己出來創業?這些問題他得回家好好問問。
齊途見甄有福不說話,繼續說道:“其實哥哥有錢,可是如果所有錢都是我出,我是沒問題,問題是你不就等于是給我打工了嗎?與其是打工,倒不如就在崔大牛這混,還沒有風險。”
甄有福連忙解釋說:“齊哥,你別誤會,不是我不愿意出錢,不怕你笑話,我家的錢都在我媳婦手里,我得回去和媳婦商量商量。”
“理解、理解。”齊途笑著說,“不過兄弟你得抓緊時間,創業這事就得趁早,畢竟事是干出來的,不是想出來的,也不是商量出來的。”
“是,我今天回去就商量,明天一準兒給你答復。”
“得嘞,那咱們今天就到這,天不早了,早點回家歇著,我去結賬。”
“不能讓你結賬,這頓我請了。”甄有福客氣道。
“也好,那哥哥就不和你客氣了,這頓你請,下頓我請。我家就住這樓上,我就先回去了。這人一過四十啊,精氣神就不行了。”
目送齊途進了小區,甄有福覺得自己這個貴人好像也沒有這么“貴”,自己就是客氣一下,貴人就當真了?掃碼支付了三百六十元后,甄有福對服務員說:“麻煩開個發票。”
“好的。”服務員答應道。
甄有福一愣,改口說道:“要不不開發票了,贈瓶可樂吧。”
服務員也一愣,說:“我們有發票,還是給您開發票吧。”
甄有福攥著發票悻悻地走出燒烤店,心中暗罵道:“全他媽不按套路出牌。”
三
甄有福的故事讓西裝男的心情輕松了些,他打趣道:“師傅,你說你是五行缺貴人,既然遇到貴人扶持了,如今怎么又開上網約車了?”
甄有福笑罵道:“他他媽的算什么貴人,他連貴人鳥都算不上,是個鳥貴人。我遇上這個鳥貴人才知道,我哪里是五行缺貴人,我是五行缺心眼兒。”
郁茜茜在一家極具盛名的臺資企業做會計,是一個典型的傳統天津女人——沒什么野心,只圖安穩。她當初嫁給甄有福,唯一的理由就是甄有福忠厚老實,看似是個能踏實過日子的男人。當甄有福一身酒氣回到家,和她說要辭職創業的時候,她就一百個不樂意。郁茜茜擺事實,講道理,和自己的老公展開了唇槍舌戰。經過激烈的辯論,郁茜茜終于愿意做出讓步,說:“你要創業,可以,但是不能上來就辭職,有一份工作,可以讓你隨時都有退身步。”
甄有福見自己取得了階段性的戰略勝利,便有些得意忘形,犯了急功冒進的戰術大忌,他說:“創業前期,我得投點錢……”
“還要投錢?”甄有福的得寸進尺讓郁茜茜的抵抗情緒觸底反彈,她不容置疑地說,“你還是老老實實上班吧。”
好比金蟬遭貶是唐僧取經第一難,老婆的堅決反對,便是甄有福創業道路上九九八十一難中的第一難。甄有福忘了從什么地方看到的一句話:人這一輩子會遇到三個貴人,抓住一個即可成功。他決不允許自己因為來自老婆的一點點挫折,就讓送上門的機遇白白溜掉。在齊途不遺余力的幫助下,甄有福通過信用卡套現、小額貸和網絡貸終于湊夠二十萬,交到齊途手里。
齊途將甄有福的銀行卡收好,說:“兄弟,你拿的錢雖然不多,哥哥也不能占你便宜,算你占股百分之四十,我出三十萬,占百分之六十。項目是我提出來的,錢我也比你多出了點,所以公司的事,還是以我的意見為主,以后咱兄弟賺了錢,就按照占股比例分紅,你沒意見吧?”
甄有福說:“齊哥你想得周到,我沒問題,都聽你的。”
沒用幾天,齊途就將公司的營業執照辦理下來了,公司的名字就叫“齊途旅游”,這讓甄有福心里有些不爽,而且“齊途旅游”很容易讓人想成是“歧途旅游”。不過既然已成事實,甄有福也就將就了。
在一起共事后,齊途“路子野”的能力徹底折服了甄有福。不到兩個月的時間,齊途就整合了一條天津到青海的自駕游旅游產品,又張羅來第一批游客。四個三口之家,十二人,十二萬塊錢,三天就打到公司賬戶上。這么快就見到收益,這讓甄有福欣喜得有些措不及防。
“兄弟,公司剛起步階段,哥哥離不開,這次去青海,只能你自己帶團了。這是咱們的第一仗,必須要打得漂亮,任務艱巨啊!”齊途對甄有福說。
“哥你放心,我把這些游客當爺爺奶奶伺候,保準讓他們舒服。”
新年的第一個月,甄有福帶著“齊途旅游”的第一批游客,駕駛租來的五輛房車,從天津出發,行駛在去青海的高速公路上。甄有福坐在第一輛房車里,遙望著高速公路的盡頭,仿佛看到了自己未來的創業之路,平坦寬敞,而自己正駛向事業巔峰。在路的盡頭,是自己在圖片上見過無數次,卻從未涉身的風景。
“我真的還想再活五百年……”甄有福的手機不合時宜地唱起很貼切他此時心境的音樂,將他的思緒拉回到車中。甄有福掏出手機,是老婆的電話。按下接聽鍵后,郁茜茜的聲音從手機中傳來:“到哪了?”
甄有福回答道:“剛上高速。”
“也不知道你們公司是大方還是摳門,組織你們去青海旅游都不舍得坐飛機。開車得開到猴年馬月。”
“坐飛機有什么好?我們這是自駕游。”
“你們那叫窮游。”
“窮游也樂意。”
“哼!對,有錢難買樂意嘛。你好好享受吧,別忘了每天給家打個電話,兒子想你。”
甄有福心中一暖,說:“知道了。”
車隊走走停停,第三天中午終于到達青海。下午,甄有福帶著游客觀賞了冬天的青海湖。
冬天的青海湖別有一番情趣。由于高原的狂風,冰封的湖面上并非完全平坦,尤其是臨近岸邊的冰面上,開滿了晶瑩剔透的冰蓮花,在午后陽光的照耀下,閃耀著絢麗的色彩。人們小心翼翼地漫步在冰面上,仿佛置身魔幻世界。
傍晚,旅行團就入駐青海湖附近的房車基地,基地的工作人員為大家點燃了篝火。甄有福并不是一個擅長活躍氣氛的人,不過好在游客們的熱情高漲,總能找到樂子。甄有福看著游客們又唱又跳,心中愈發激蕩,他看到的仿佛是一捆捆、一扎扎的百元大鈔在為自己歌唱。突然,一個與百元大鈔格格不入的中年男人出現在甄有福眼前。甄有福仔細觀瞧,只見這個中年男人面目飽滿,氣度不凡,丹鳳眼,通鼻梁,唇紅齒白,要是粘上胡子,就像是從畫像里走出來的神仙一般模樣。再往身上打量,中年男人在如此寒冷的冬天,其穿著更顯單薄,一身單衣單褲在寒風中輕拂飄擺。
中年男人好像已經注意甄有福有一段時間了,看到甄有福也在瞧自己,他便走上前來,溫和地說:“你好。”
“你好。”
男人自我介紹道:“我叫玄一,是個修行的道士。”
甄有福有些局促地說:“道長好,道長請坐。”
這個叫玄一的中年道士也不客氣,在甄有福旁邊的椅子上坐穩,說:“我看小友資質非凡,與我道家有緣啊。”
“這里十幾個人,偏偏找上我,是因為我看上去最蠢最好騙嗎?”甄有福想到此,冷冷地說:“這么快就進入正題了?”
玄一道士對甄有福的嘲諷視若無睹,說道:“不如我替小友把把脈?”
甄有福調侃道:“怎么著?是現在天黑了,道長看不出我印堂的顏色了?我每年做體檢,身體挺健康,最近運勢也不錯,就不麻煩您了。”
玄一笑道:“小友的運勢我已知曉一二,不和你說是因為你不相信我。我給小友把脈,是想推演一番小友的生辰,顯顯我的本事。”
甄有福暗自吃驚,將信將疑地問:“號脈能號出我的生日?”
“一試便知。”
甄有福將右手遞出去,玄一左手食指、中指和無名指輕輕搭在他的手腕上,只稍片刻,便胸有成竹地說道:“小友乃清明時節所生。”
甄有福微微一怔,心中想道:“要不是我剛才在服務中心辦理入住時,這人偷看了我的身份證,那就是這個基地的工作人員泄露了我的個人隱私。”頓時,甄有福感覺自己掉進了賊窩,瞬間提高了十二分的警惕。可是玄一接下來的話又徹底粉碎了他剛剛確鑿的懷疑:“小友是小清明的生日,也就是陽歷的四月四日,陰歷生日是二月二十一,由陰陽歷推算,是一九八三年生人,具體的誕生時辰乃是申時。”
甄有福心想:“即便他能偷看我身份證上的生日,也不該知道我是申時生人啊。難道這個人真有兩把刷子?”
玄一也不問甄有福他算的究竟是否準確,只是笑瞇瞇地看著甄有福。
甄有福試探地問:“道長你找我不是就為了給我把脈吧?”
“哈哈……”玄一笑著說,“我看小友資質甚佳,但又為陰神所累,一是為了幫小友解困,二是有意收小友為徒。”
甄有福不解道:“什么是陰神?”
“就是常人口中的鬼,說通俗點,就是小友被鬼附身了。”
“我操!”玄一語出驚人,讓甄有福失了態。他小時候聽過的鬼故事,看過的鬼電影,一股腦全都冒出來了。一陣冷風吹過,甄有福不禁縮了縮脖子,好像真有一只鬼正趴在他的背上,壓得他喘不上氣來。不過他還是很快調整好自己的狀態,說:“不好意思,道長,我從小就是堅定的無神論者,既不相信鬼神一說,也無心拜您為師,修行道法。”
玄一聽了甄有福的話,也不再糾纏,站起身說道:“沒關系,我與小友的緣分不止于此,咱們來日方長。”說罷,便信步走開了。
看著玄一走遠,甄有福更加不解,自言自語地咕噥道:“這個人,既不賣我仙丹,也不賣我符篆,難道就是為了嚇唬我?難不成還想放長線釣大魚?這又是什么新騙術?”
第二天,甄有福帶著旅行團來到茶卡鹽湖。由于茶卡鹽湖含鹽量高,因此在寒冷的冬天也不會結冰,而且,因為冬季的蕭條,反而顯得天地之間愈發空靈。遠處的雪山倒映在平靜的湖面上,襯得碧藍的湖水更加婉約。供運鹽的火車行駛的鐵軌沿著茶卡鹽湖一直通向視線盡頭。甄有福的靈魂從未有過如此寧靜,此時的他心無雜念,不悲不喜。他閉上眼,用鼻子盡力地呼吸著寒冷且純凈的空氣,感覺到身體愈發輕盈,恍惚之中,他仿佛飄到半空,俯視著湖邊肆意歡笑的游客。
茶卡鹽湖也是旅行團在青海的最后一站,離開這里,車隊便開始原路返回天津。
送行的餃子接風的面,齊途在一家山西面館為圓滿歸來的甄有福接風洗塵。甄有福難掩心中的激動,也就不怎么在乎這簡陋的接風面了,何況齊途又給他帶來了好消息。齊途一邊吃面一邊說:“兄弟啊,你走這一個星期的時間,哥哥我可沒閑著,聯絡了幾個投資人,接下來這段時間,咱們的主要工作就是融資。”
提到融資,甄有福不覺有些緊張,當初崔大牛屢屢被投資人拒絕的場景還歷歷在目。不過轉念一想,自己現在和齊途做的事,可比崔大牛空手套白狼的行徑靠譜得多。可是現實是殘酷的,在見到第五個投資人的時候,這位和藹的老人和他們說的一番肺腑之言,徹底打碎了他們對未來事業的期待。
在一間茶館里,坐在對面的老人對甄有福和齊途說:“現在的投資理念和十年前完全不一樣了。十年前我們投資,看重的是企業的盈利能力,現在的投資更像是炒股,看重的是企業升值的潛力。之前我們投十家企業,百分之八十都能實現盈利,可是盈利周期長,可能需要五到十年。現在我們投十家企業,可能九家最后都會死亡,但只要有一家成功了,我們就能賺到錢,而且比以前賺得更多、更快。你看現在新興的互聯網公司,最多兩年時間,就能從天使輪融到A輪、B輪,那估值都是幾百倍幾千倍地翻番兒,也就是說我投一百萬,兩年時間就能獲得幾千萬甚至上億的回報,這在十年以前是做夢都不敢夢到的事情啊。所以我們現在玩投資,投的不是能賺錢的公司,而是值錢的公司。可是你們這個項目,充其量就是一個比較高端的傳統旅行社,沒有一點互聯網基因。沒有互聯網基因就沒有流量,沒有流量,就沒有快速裂變的能力,自然也就缺乏變現的邏輯。所以你們這個旅行社自己玩玩,掙點零花錢就可以了,想融資是非常困難的。”
齊途永遠都是一副笑臉,甄有福沒有齊途的面具,難掩失望的神情。
老人抿了一口茶,補充道:“我欣賞你們年輕人創業的精神,加上我年紀大,空閑時間也多,所以愿意和你們多聊幾句,要是其他投資人,可不會和你們說這些掏心窩子的話。”
從投資人那里出來后,甄有福對齊途說:“齊哥,我看咱們把融資的事往后放放,現在咱們也有自己的產品了,也能組團了,不如就穩扎穩打,先自己賺錢養活自己。”
齊途說:“兄弟,你是真不知道啊?咱們現在發團是虧本的。你上次帶的團,租房車、雇司機,一路上的食宿等等開銷,成本十五萬多,咱們才收了十二萬,還倒賠三萬多。何況那些客戶都是我之前的關系戶,我們沒錢做推廣,后面的游客從哪來?”
甄有福無言以對。
齊途說:“兄弟,你還能想辦法搞點錢嗎?我們必須追加投資,開發我們的APP,把線上內容做起來,才有可能融到資。”
甄有福為難地說:“齊哥,我是真拿不出錢來了。不瞞你說,我現在過的日子就是以貸養貸,況且,我老婆到現在還不知道我辭職的事,我每月借的網貸除了還之前的貸款,還得給我自己發工資。”
聽了甄有福的話,齊途也無言以對。
甄有福說:“齊哥,你比我有錢,要不你先墊上點兒,我那部分算我借你的,或者減少一部分我的股權比例。”
齊途說:“借錢的事你別想了,我還想認你這個兄弟呢!不過你也別著急,這段時間你就先休息休息,我人脈比你多,我再去想想辦法。”
甄有福聽了齊途的建議,和郁茜茜撒謊說自己請了年假,想休息一周。時間一天一天過去,眼看自己的“年假”要休完了,甄有福拿起手機想問問齊途的情況,卻發現齊途的手機號變成了空號。
“我操!”甄有福的天被自己二十五萬的貸款壓塌了。
四
甄有福停好車,對西裝男說:“人這一輩子,就算順風順水,沒災沒難,也不過幾十年,除去讀書的年紀和退休后的時間,打拼事業的時間就更少了,務必要擦亮眼,看準人。”
西裝男深吸一口氣,鄭重地點點頭,說:“謝謝師傅。”
甄有福開網約車比較隨意,有時出車晚,有時收車早,有時候累了,就歇上一天半天的,所以平臺給他的派單也就比較隨意,剛剛過了晚高峰,單子就少了。甄有福也不介意,索性就把車停在路邊休息一下。電話響起,是郁茜茜。
“喂,在哪呢?”
“在紅橋呢,剛送完一單。”
“什么時候回家?”
甄有福看了看今天的流水,才三百多,說:“跑到四百就回家。”
“今天活少?”
“是。”
“活少就早點回來。”
老婆的關切讓甄有福很滿意,想想幾年前,因為自己的浮躁,差點把這么一個愿意踏實和自己過日子的好女人弄丟了。
齊途人間蒸發以后,甄有福才發覺自己一直以來就像是一個賭徒,和叫“命運”的莊家進行豪賭。他以為自己抓了一副好牌,便押上了自己的全部籌碼,殊不知早就落入莊家的陷阱,不僅輸掉了本金,還背上了巨額外債。
沒有太多時間留給甄有福去療傷,因為他每天都會收到網絡貸款平臺的催款電話和信息,時間長了,催款人就會惡狠狠地威脅要爆他的通訊錄,讓甄有福的每一個親戚朋友都知道他欠債不還。甄有福一邊卑微地請求平臺多給他一些時間,一邊大量投遞簡歷。可是對此時的他來說,工作并不好找。一個月五六千的工作根本不足以讓他按時還款,一個月上萬的工作在天津這種城市又鳳毛麟角。一開始,甄有福還能從其它借貸平臺借出錢來,拆了東墻補西墻,他的欠款也從二十五萬積累到三十多萬,最后,大概是他的信息已經上了網貸行業的高風險名單,再也借不出一分錢來了。
懸在甄有福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終于在2015年春節后第二個月的一天斬落下來。這一天,郁茜茜無意中發現甄有福的手機里有一個叫深淵的文件夾,點開以后,發現里面竟然有十幾個網貸平臺的APP。郁茜茜挨個打開這些APP,發現里面的欠款從幾千到幾萬不等,粗略算了一下,居然一共有三十多萬的欠款。郁茜茜雙眼一黑,從沙發上跌坐到地上。正在上廁所的甄有福聽到動靜,趕忙擦了屁股從廁所跑出來,當他看到郁茜茜旁邊的地上,自己的手機屏幕正發著羸弱的微光,不祥的預感迅速占領了他的心里。
甄有福兩步跨到郁茜茜身邊,撿起手機,看著被打開的APP,呼吸變得急促起來,他氣急敗壞地喊道:“你為什么偷看我手機?”
郁茜茜盯著甄有福,眼睛里滿是失望、憤怒,她哆哆嗦嗦地反問:“你不打算解釋解釋錢的事,反倒怪我看你手機?”
秘密的敗露讓壓迫了甄有福幾個月的壓力如決堤的洪水,沖垮了支撐著甄有福精神的支柱。甄有福跪坐在郁茜茜前面,嚎啕大哭。
正在看動畫片的兒子被父母嚇得也哭了起來。郁茜茜強撐著從地上站起來,給自己和孩子穿好衣服,摔門而去。
“操、操、操!”甄有福捶胸頓足、咬牙切齒,惡狠狠地罵道,“你個傻逼,你個臭傻逼!”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罵齊途,還是罵網貸平臺,抑或是罵自己。
收到離婚協議書后,甄有福放棄了任何可能挽回婚姻的努力。他簽了字,并在協議書最后添了一份簡短的說明:
本人所借款項,均被本人用作賭博,我的妻子對此并不知情,因此我所欠債務,不能被視為夫妻共同債務,應由我本人全部承擔。
把房子和孩子撫養權都留給郁茜茜后,甄有福凈身出戶,住到父親租的房子里。
“我他媽怎么養了你這么一個敗家玩意!”父親甄德勝數落道,“那套房子是你媽拿命換來的,讓你也給了外人。”
“怎么是給外人?那不是你孫子?”
“狗屁!孩子這么小,你們就離婚,以后還能不能姓甄都還不知道呢!”
甄有福不知該怎么反駁,索性把自己關在臥室里,來一個眼不見為凈,耳不聽為清。
“三十好幾的人了,現在連份工作都沒有。”
“就你這樣還創業?你就不是那塊料。”
“窩囊廢,讓人賣了還幫人數錢呢。”
“生你這么個兒子,我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霉了。”
“你這個大學真是白他媽念了,跟個傻子似的。”
甄德勝每天都能找到不同的切入點罵自己不爭氣的兒子,心灰意冷的甄有福終于爆發了,他對甄德勝喊道:“你這么看不上我,我死去行嗎?”說完,甄有福拖著早已打包好的行李奪門而出,甄德勝的罵聲從背后追上來:“你死一回我看看?你但凡有一點敢死的勇氣,也不至于活成今天這窩囊樣!”
甄德勝這回是真的低估了自己兒子的決心。甄有福來到天津西站,在售票口問道:“最近的一班高鐵是去哪的?”
“北京。”
“北京太近了,還有遠一點的嗎?”
“太原。”
“給我一張去太原的票。”
拿著票,甄有福踏上了去太原的高鐵。他想死在一個風景美麗的陌生地方,就像歌里唱的那樣,把自己埋在春天里。而且山西還有佛教圣地——五臺山,甄有福想在臨死前去看看五臺山上受人供奉的佛祖,每天面對形形色色、各懷鬼胎的人們,他們是怎么保持自己的慈悲心腸。
春末夏初的五月,大自然的每個角落都是一副生機勃勃的景象,甄有福坐在通往自己死亡的列車上,卻心如死水,毫無波瀾。綠色的田野,青色的遠山,湛藍的天空,這一切最平凡的美麗,都在離自己愈行愈遠,就好像一副掛在墻上的美麗畫卷,自己永遠成不了里面的風景。
五
“叮鈴”一聲,新的訂單把甄有福飄遠的思緒拉回到車里。
這次接到的乘客是一對兒剛剛參加了白事的中年夫妻,一上車,妻子就打開了話匣子。
“你看你這三個表舅,一個比一個有錢,給你舅姥爺操持的這白事,排場夠大的。就你那老表舅請的那個風水大師,我聽說花了二十萬呢。他們在半山腰選的那塊墓地,我問了陵園的工作人員,四百萬起步。你知道山頂上最貴的那塊墓地埋的是誰嗎?好像是天津一個什么集團的大老板,那塊地據說得兩千萬呢。”
丈夫說:“有錢人不就信這個嗎?”
“你說風水這玩意管用嗎?花這么多錢值嗎?”
“你沒聽人家陵園的工作人員說嘛,他們這陵園旁邊就是清東陵,那是和龍脈一脈相承的風水寶地,能和皇上當鄰居,四百萬沒白花。”丈夫說話的語氣充滿了調侃。
妻子嘆道:“哎呦,那他們這就算皇親國戚了唄。”
甄有福忍不住笑出了聲,說道:“風水這東西也不是一成不變的。自古以來,歷朝歷代的皇帝,大多都是埋在風水寶地,可是每個朝代不也都有亡國的皇帝嗎?”
丈夫說:“師傅,您還研究風水呢?”
甄有福說:“研究算不上,略懂一點。”
丈夫說:“那你說這風水大師算的準嗎?”
“清東陵我去過,擱三百年前,是個好地方,可是現在就算是龍脈,也是一條死龍。”
丈夫不屑地說:“要我說,那個風水大師就是陵園的托兒,說直白點兒,那就是騙子。”
甄有福說:“現在這社會上,有真本事的肯定還是有,可是人家有真本事的,未必愿意給你看。”
妻子說:“就是,人家真有本事的,二十萬可請不來。”
丈夫說:“那就不是錢的事,人家看事講究的是個緣分,跟你有緣,不給錢都給你看,沒有緣分,再多錢也沒用。你說我說的對嗎,師傅?”
甄有福說:“緣分是必須的,但也不是不要錢,因為這中間有因果。一個人有什么命,這是他種下的因決定的,不管是給你看命,還是看風水,說白了就是要介入你的因果。就好比你種的是個豆,非要我給你一個瓜,那我這瓜從哪來?不可能是天上掉下來的,那我只能去種瓜的人那里給你拿一個瓜。那你說我拿人家的瓜,該不該給人家錢?不給錢那叫偷,我偷來瓜給你了,我就得去坐牢。那我給人家錢,把瓜買過來,這就合法了,可是這買瓜的錢從哪來?還是得種豆的人給我出。所以說,現在社會上這些算命看風水的,算的不準的,就好比是拿了人家的錢,但是沒給人瓜,騙的是種豆的人;算的準的,就好比是拿了種豆人的錢,可是沒拿錢去買瓜,而是去偷了瓜給人家,自己把錢揣口袋了,最后不僅害了自己被警察抓,種豆的人也免不了牢獄之災,這就是害人害己。”
丈夫饒有興趣地說:“師傅,你說的還真是挺有道理。你這是跟誰學的?”
甄有福得意地說:“當然是跟我師父學的。不瞞你說,現在,真有本事給人看命看風水的高人,全國只有三個,其中一個就是我師父。”
丈夫說:“您師父是何方高人,我們也想拜會拜會。”
甄有福說:“我師父居無定所,云游天下,想見他老人家一面,還真是需要莫大的機緣啊。沒有緣分的人,就算見到了我師父本人,也不過就當成普通人一般看待。”
甄有福萬萬沒想到,自己剛到太原,就遇到一個“老熟人”——玄一道士。
一進到太原長途客運站購票大廳,甄有福就莫名覺得有一雙眼睛在盯著自己,這種被監視的感覺很不舒服。甄有福細想了一下,自己周身上下并沒有什么值錢的物件值得被壞人惦記,也沒有做什么違法亂紀的事情值得被警察惦記,也許是因為最近壓力太大,讓自己的神經過于脆弱而敏感了。直到排隊購票時,玄一道士主動上來打招呼,甄有福才意識到,恐怕這個江湖騙子很早就盯上自己了。可是甄有福實在想不明白,再次遇到這個自稱為道士的中年男人究竟是偶然,還是自己始終就在人家的陷阱里。如果是偶然,那么在茫茫人海中,兩次遇到同一個素未相識的陌生人的概率實在是太低了,好像除了緣分就再找不出第二個理由了。如果這一切都是被這個中年男人設計好的,那甄有福覺得也是自己自作多情,自己又不是唐僧,無論是女兒國的艷遇,還是白骨精的算計,都不會是自己人生中的橋段。
玄一道士也不廢話,笑著說:“我看小友心中有佛性,是要去五臺山吧?”
甄有福努力壓抑著心中的驚詫與疑慮,裝作鎮定自若地說:“沒想到在這又遇到道長了,還真是有緣分呢。這種旅游旺季,想必去五臺山的人不少吧,難道道長也是湊巧要去五臺山?”
對于甄有福的戒備,玄一并不在意,他說:“小友若是真心想求神問道,去五臺山恐怕是南轅北轍了。”
甄有福說:“五臺山不是著名的佛教圣地嗎?求神問道不去五臺山,還能去哪?”
玄一打趣道:“這五臺山常年人流不斷,佛祖家的門檻都踩平了。要是你家每天都擠滿了求你辦事的人,你也覺得聒噪不是?”
甄有福想想玄一的話,確實有些道理,他問道:“那依道長之見,我該去哪找佛祖呢?”
玄一吟道:“漂舟苦海中,沽酒問我佛。我佛身何處,無知徒奈何。莫登五臺山,不用拜普陀。京都訪紅螺,晉地尋正果。”
甄有福皺著眉頭想了想,坦白道:“不明白。”
玄一哈哈大笑道:“我來此處是給一位施主尋陰宅,小友若有興趣,可隨我一道同行,必能解你心中疑惑。”
甄有福心中琢磨道:“反正我也活膩了,不怕他圖財害命,如今我去哪不是去,不如就跟他走了。”這么想著,甄有福也就答應下來。
甄有福跟著玄一走出客運站,來到路邊一輛勞斯萊斯幻影旁。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早早等候在車旁,一見到玄一,便恭敬地打開車門。看到玄一坐進車里,甄有福狠狠咽了口唾沫,也急忙小心翼翼地鉆進車里。
“道長,您這客戶來頭可不小啊,是挖煤的吧?”甄有福小聲說。
“何以見得?”
“您是真不知道,還是裝不知道?咱們坐的這車,落地一千多萬吶!在山西,能開得起這車的,十有八九做煤炭生意的。”
“哦。”玄一不置可否地點點頭。
“道長,這老板找您看陰宅,給您多少出場費啊?”
玄一伸出一個巴掌晃了晃,說:“半輛車。”
甄有福瞪大眼睛,說道:“五百萬?我的乖乖!”他轉頭看向窗外,心說:“我還真小看了他,原來不是一般的小騙子。可是他為什么非要帶著我一起呢?難道就不怕我報警揭發他?還是想騙我給他頂雷?反正我已經把生死置之度外了,我就看看他到底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車子徑直開出太原市,上了高速,一路向南駛去。天色漸晚時,甄有福一行人在介休市綿山附近一家四星酒店門口停了下來,有七八個穿著華貴的男女老少早早在酒店門前等候著。
一個和甄有福年紀相仿的男人親自打開車門,一邊將玄一迎下車,一邊滿臉堆笑地說:“道長,您說的那位高人可接到了?”
正從另一側下車的甄有福聽到男人問玄一的話,腳下不覺打了個趔趄,心中想道:“好你個騙子,果然是想拿我頂雷啊。”
男人看到甄有福,幾步走上前來,熱情地握住甄有福的手,說:“您好,高人,請問您怎么稱呼?”
幸好當初甄有福跟在崔大牛身邊見識過不少大場面,他強作鎮定地說:“我姓甄,甄子丹的甄。”
男人一手攙著玄一,一手拉著甄有福,引到眾人面前,然后騰出拉著甄有福的手,向甄有福介紹道:“這是我父親,這是我母親,這是我大姑,這是我二叔……”
甄有福裝出一副高人的姿態,向眾人點頭示意,最后也沒記住到底誰是姑,誰是叔,只是記住了面前這個和自己年紀相當的男人的名字——姚大帥。
在姚大帥等眾人的簇擁下,甄有福和玄一來到餐廳。甄有福還是第一次被眾星捧月般對待,更何況這些“眾星”看上去每一顆都比他這個“月亮”更耀眼。他知道這都是沾了玄一道士的光。
“做騙子能做到這種地步,也算是人生贏家了。反正我也不想活了,不如就跟他干幾票大的,好歹給我兒子留下點錢,也不至于讓郁茜茜把我看扁了。”甄有福心想。
姚大帥安排玄一坐在主位,甄有福在玄一左手邊落座,姚大帥的父親在玄一右側入座,其他人分別按次序坐好后,姚大帥自己在玄一對面隔桌而坐。大家剛剛坐好,服務員就開始陸續上菜,一盤盤精美絕倫的菜肴直看得甄有福眼花繚亂。山中走獸云中燕,陸地牛羊海底鮮,猴頭燕窩鯊魚翅,熊掌干貝鹿尾尖,都是甄有福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美味佳肴。最后,服務員又用餐車推上來一壇茅臺迎賓酒,在紅色酒壇左上角還印有二十周年紀念的標識。甄有福在去醫點通之前,就在一家酒企任職,這一桌菜他雖然不認識,但是對酒市是頗有研究,這一壇茅臺,至少也值個一萬大幾千。服務員剛剛打開酒壇,濃濃的酒香就鉆進甄有福的鼻子里,就著眼前這排場,甄有福就已經醉得飄飄欲仙了。忘乎所以的甄有福掏出了與這排場格格不入的廉價香煙,自顧自地點上了一根,狠狠嘬了一口。姚大帥見了,生怕自己照顧不周,連忙招呼在一旁伺候的服務員,耳語了幾句。服務員聽了吩咐,出了餐廳,不大一會兒再回來時,手里的托盤上已經碼好了幾盒香煙。姚大帥起身,親自拿了一包,走到甄有福旁邊,說:“師父,您嘗嘗這煙。”甄有福也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起身,嘴里邊說“客氣、客氣”,雙手邊把這盒印著王昭君的金色黃鶴樓接了過來。趁著大家在和玄一客套的時候,甄有福找準時機,將自己六塊五一包的七匹狼裝回口袋里。他還想掏出手機,上網查查姚大帥送給自己的這包“王昭君”值多少錢,可是每次他剛掏出手機,坐在他身邊的姚家二叔就找個話題和他碰杯,生怕怠慢了他。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大家都停下了筷子,甄有福也戀戀不舍地把筷子整齊地放在一旁。服務員排著隊進來,熟練地撤走剩菜和餐具,重新換上新的餐具,又上了八份甜點和兩瓶一九八一年的原瓶進口拉菲。大家品過一輪酒后,姚大帥放下高腳杯,恭敬地問玄一:“道長,您明天和甄師父進山,還需要我們準備什么嗎?”
玄一說:“不用。”
姚大帥又問:“那道長這次進山需要多長時間?”
玄一說:“兩周。”
姚大帥歉然道:“道長您別多心,我沒有催您的意思,只是怕現在天氣越來越熱,我爺爺的遺體不易存放。”
玄一說:“隨我進山,定好陰宅,即刻下葬。”
姚大帥的父親對姚大帥說:“大帥,道長的本事你沒見識過,你爹我可領教過。你以為你爺爺是怎么發的跡?要不是當年道長指點迷津,咱們家到現在還是農民呢!”說罷,姚大帥的父親轉向玄一,恭敬地說,“道長,當初您到我家時,我還是個愣頭青呢,這一轉眼四十多年過去了,我都抱上孫子了,您是一點都沒變,當真是在世的仙人,名不虛傳!這次要不是偶然認識了您的高徒,恐怕我這輩子都沒機會再見您一面了。”
玄一說:“能夠再見面,說明我與你緣分未盡。”
姚大帥的父親聽了“緣分未盡”這四個字,更加笑逐顏開。
甄有福在旁邊聽了,心中疑惑:“看這道士的年紀也不過五十上下,沒想到四十多年前就和這姚家扯上關系了?”
玄一對姚家眾人說:“天色不早了,而且這洋酒,老道我也確實喝不慣,今天就到這吧,你們也早做準備,明早進山。”
甄有福在這家四星級酒店最豪華的套間里住了下來,回味著這大半天的離奇經歷,豪車、盛宴、名煙名酒,在他腦海中此起彼伏。把身體裹在柔軟的大床上,甄有福醉意襲來,卻強睜著眼不舍得入睡,他怕這一切都是一場美夢,這么隨意地睡下去,再醒來又成了落魄模樣。
“有錢真他媽好啊!”睡意徹底淹沒甄有福的意識前,他嘴中嘟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