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過此茬,再聊十里坡。
見云山雨離去,孟無極終于開口。
“哼,他不殺你,我可沒說不殺你,今日功敗垂成,算我能力不濟,改日,我必取你性命!”孟無極拾起古劍純鈞,也欲離去。
“站住,你不能走,我還有話要問?!闭f著,一劍仙拾起一粒石子,右手食指彎曲,嗖的輕鳴,石子已釘在孟無極的左膝。一夜的倜儻風姿,如今卻落得冠發不整,衣履不全。如今一跪,更是落魄。
“純鈞怎會在你手里?君子若如何了?還有,你為什么會和邱瘋子聯手?快說!”一劍仙,氣息漸穩,強撐著站立起來,他表情嚴肅,怒目圓睜道。
孟無極,不答。
一劍仙走進其身側,繼續問道:
“他還活著么?”
孟無極仍是不答。
一劍仙沉默了半刻。
“他是怎么死的?被你殺?”
孟無極微微點了點頭。
一劍仙不動聲色的從孟無極手中奪過那古劍,從劍柄到劍尖,一寸寸的用手小心拂過。
“是我害了你,我這就為你教訓他?!痹捯粑赐辍庖婚W,血濺亂石,孟無極一只手臂揚天而起,之后重重的落在亂石崗上。
一時間,無人反應過來,就連孟無極自己亦是吃了一驚,隨即才放聲一吼。
雖然余霙顧念舊情,出手幫其封住了血脈,但一盞茶的功夫,孟無極已血色全無,再加上一夜的爭斗,心力焦悴,不刻便昏死過去。
看著自己的兒子面如紙色,一劍仙只是鼓了鼓腮幫子。而后將古劍插入頑石,屈身拜了一拜。
隨后,他轉身望著遠處幾個身影,沉聲而道:
“你等皆是無辜之人,雖受‘無憂’之苦,但所幸仍留得身軀一副,天下之大,任爾馳騁,日后若有難處,老夫亦尚在人間,不妨出言相告,或可挺身一試。至于犬子,汝等莫再隨從,如今,他已是自身難保。至于與云山雨之仇……”
一劍仙沉吟了句:
“能忘則忘吧!”
一夜之后,所立之人已不足十一,方才云山雨離去后,此地零星的站著七八個人。其間正包括著昨夜從鴻業樓一路跟來的詹雪逸師徒二人和白施恩。雖然三人皆是身負傷痛,但好歹打殺間一直彼此相顧,三人都并未落下什么致命之傷。此刻幾人聞言,面面相覷,而后紛紛頷首躬身,道別而去……
唯獨留的一躺三立的四條身影在晨光里熠熠生輝。
待那那群人離開后,一劍仙走進三斤。緩緩道:
“當年,我離開隴洲,回到中原,除了帶回來一系列的麻煩,也帶來了希望,那個希望便是,將重出江湖的呼和日落斬下神壇。為了將功力提升至最高境界。我又加緊練習‘魔陀心法’,至于九轉還魂丹,我不敢直接吞食,只是用溫水浸泡一刻后,服用那溫水。所以,我的經脈雖不見好轉,但也沒有再惡化。
當我自認為功力已足夠戰勝對方,動身準備尋他比試之時。北面忽然傳來消息:‘一個叫王雪山的綠林好漢已將呼和日落斬殺’!聽聞此訊息,我枯坐了一月,滴水不進,百思不解。為什么,為什么老天不給我這個機會?我需要這個機會贖罪。當年我修煉這套功夫便是為了這個機會??墒?,一切為時已晚。
后來,我說服自己,只要我出手將王雪山打敗,那便證明我亦有能力斬殺呼和日落。三個月后,我如愿的站在了王雪山的面前,可我遺憾的發現,他的刀法和呼和日落相比,差了太遠,根本不值得我出手。彼時的我,心如死灰。
王雪山雖然武功稀松,但心胸倒是開闊。他見我失魂,便告訴了我真相。說那呼和日落本是北國名將呼和延碩的長子,生而為武,不僅體健魂精,更是意志超絕。在十歲時便以一柄骨刀,刺殺了三頭灰狼。他父親一方面因他的武力超群而欣喜,另一方面也為其尚武而擔憂。為了讓其知恥知禮,在他二十歲那年,命其在三年內,打敗北國十大高手。這本是一個毫無懸念的挑戰??烧l知那呼和日落在落敗了幾場后,不僅沒有退縮改性,反而是越發瘋狂,他搬離了家府,宿居于荒原之上,日夜修煉一柄寬刃刀。三年之約將至,他提刀重現人間。僅用一個月的時間,便將北國十大高手紛紛擊敗。沒有人知道他經歷了什么,也沒有人知道他如此瘋狂是為了什么?難道僅僅是為了父親的一句話?
事實并非如此,在擊敗北國高手后,他輾轉南下,又開始挑戰中原各路英杰。同樣是勢如破竹。直到他遇到了一個女人,那女子用的是一柄黃銅古劍,在遇上時,女子只身纏斗著十幾個匪寇,眼見女子受傷,他卻并未出手,而是視若無人,走入戰場,匪寇以為他是幫手,出手便要傷他,刀近人身,呼和日落卻沒有準備還手,那女子見其危險,便及時伸出銅劍相救。為此又受了幾處傷。幸而官軍路過,匪徒獸散,方才脫險。后來女子帶傷離開,呼和日落便不遠不近的跟著,一跟便是一月,此間,他一言不發,從不交涉。女子覺得他奇怪,便問其來處。誰知呼和日落只是在桌上劃了一只猴子。女子覺得他倒是幽默,雖不會武功,但人長的還算老實。便不再怨他,而是就此結伴而行。
好巧不巧,半月后,二人在晉中又遇到上次那幫匪徒。這次對方更是人多勢眾。女孩覺得她根本沒有機會勝出,便招呼著呼和日落逃跑。其實上次呼和日落沒有出手,是因為他覺得這群人傷不了他,而那女子本是陌路之人,其間好歹,與他無關。可這次不同,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更何況是為其幾次舍命的妙齡。
結果可想而知,匪寇沒留一個活口。而那女子也始知,呼和日落的卓絕。二人情愫互生,就此相伴背歸。本來這次南下比武,算是其父親所出之題的外延。成績斐然,該受重賞??伤脲e了,那呼和延碩,不僅沒有嘉賞,而且還視其為怪物,為了所謂門楣光正,公開血書斷絕關系。同時立幼為長,對外宣稱,府上再無呼和日落,唯有一子命呼和連云,后改名呼云,也就是曾在南國讀書,后又歸北的呼云將軍。這一節你應該知道的?!?p> 三斤沒有開口,當是默認了。
“后來,呼和日落帶著那女子去了荒原。若是單單二人,憑借自身的無力和本事,活著,倒也沒有問題??珊髞砼佑辛松碓校R近生產了,又遇到灰狼來襲,當呼和日落趕回時,那女子已剩下半口氣。沒有辦法,呼和日落忍痛剖腹,將嬰孩從女子腹中救出。從此離開荒原,一路南下。在經過北國的時候,他出手殺了自己的父親呼和延碩并家里的一眾老弱,單單在那個毫不知情的可憐弟弟身上發了仁慈。
哀默大于心死,當他再次出現在中原的時候,已經是另外一個人了,相貌蒼老,雙目無神,雖然仍有人出手挑戰,他也一一迎接,只是,這些對決的原因已和上次來中原完全不同了。
他每一次出手,都是在為自己的兒子修一道護欄。而他最后的一次出手更是為兒子留了一塊最好的磨刀石——那便是王雪山。
誰都知道呼和日落的厲害和殘忍,而那王雪山盡然連呼和日落都可以斬殺,那便代表著王雪山更厲害更殘忍。如果江湖中每個人都這么想,那便沒有人敢來找他的茬,而你就此被這樣的人收養長大,無疑是最安全和可靠的。”
“可你還是去了!”三斤糾正道。
“不錯,我是一個例外,但最終還是沒有出手,如此看,也不算例外!”一劍仙解釋道。
“為什么會是我的師傅!”三斤不解道。
“因為你的母親!”
“這和我的母親有什么關系?”三斤更疑惑。
一劍仙微微笑道:
“你的母親本是王雪山的師妹。如果不是那次意外,也許他們才是一對情侶……”
三斤聞言,將手中的刀橫過來看了看。接著道:
“這么說,其實我師傅當年的兵器并非宏刃刀?”
一劍仙點了點頭。
幾人沉默片刻后。
余霙忽然道:
“前輩,你為何篤定那云山雨便是胡臘山上的‘天籌’?還說他會很多秘術?”
一劍仙將眼光投向遠處的一片矮松林,緩緩的答道:
“當我見完王雪林后,便覺的自己存活于世已毫無意義。再去啖食那九轉還魂丹實屬暴殄天物。與其浪費一宗寶物換的幾日殘喘,不如將其歸還胡臘山,止息紛爭,也算是功德一件了。
于是,我又輾轉西行,上了那胡臘山,不過這次是從正門入的。一聽說我要歸還寶物,那些鬼僧自然不會阻攔。當天晚間,我被引入圣塔,參見了他們至高無上的圣者——‘天籌’。
雖然天籌神秘無比,只能隔著一張面罩相見,但從聲音來看,他應該比我長不了幾歲,言語間卻有一股俾睨天下的倨傲之氣。我乃將死之人,何愿受此傲慢,于是便提出了比武的要求。
如今回想,倒像是他巴不得我提出那個請求。而我還偏偏自不量力,正中其懷。結果便是,不到五個回合,我便敗了下來。枉我拼得性命方練成的魔陀心法,在那人面前竟是不堪一擊?!?p> “那人竟如此高明?”余霙已是絕境高手,聽那一劍仙如此喟嘆,也不免驚呼。
三斤聽至此處,亦是眉頭緊鎖。捫心自問,若是在一劍仙全盛時期與之對決,自己亦無勝算。而如此高手在那位天籌面前竟仍走不出五個回合,可想那人功法之強,空前絕后。
一劍仙無奈的點了點頭,接著說道:
“不僅如此,那人見我吃敗且心有不甘,便索性給道出了我們之間的差距。用他的話來講,正是‘日輝照苔花,冷月寒秋蟲’。經他講述,始知我修練的魔陀心法本是他門胡臘山九大秘術之一——‘渾天蕩魔功’,只不過我手中的是殘本,不足原著的五分之一,且由于是外門修煉,難得其要,越是急功近利越是有損經脈。
到此為止,方知自己是班門弄斧一場笑話。敗了就是敗了,雖不免自嘲,但終究是無悔了。我歸還了已經縮小了一圈的九轉還魂丹,轉身便朝后崖走去。對方心知我要輕生,卻沒有及時出手相阻,而是當我行至崖邊,才凝音成線,緩緩道了一句‘生死皆易來,無人償欲債’!
彼時,已立于崖邊的我,竟思量起來。回顧此生,榮余恥寡,但與名利相較,所愛之人方是所求,可皇天妒我,未及不惑,便已無一所愛且身患重疾。可憐孤子就此只身于世……
但相較跟我在僅余的歲月里浪跡天涯,將無極托付于君子若,反而讓我更安心。念及此處,便再無遺憾,我便決心赴死……
可那天籌,卻總不遂我之意,當我飛身而去之際,他竟用一條枯藤將我挽回。之后,又用幾枚碎石飛擊在我周身要穴上,我隨即昏迷了過去。待我蘇醒,方才發現我一身的功法已蕩然無存。與此同時,我的經脈體魄卻是健壯如牛。未待我詢問,便又有聲音如鈡罄臨耳,‘你既死而復生,便當既往不咎,一心向榮。’
說罷,一個鬼僧便給我遞上了一本清心咒文,與之前老僧給我的一樣。我素知這書的厲害,便沒多說,徑直接了。此后多年,便在那塔中作了蓄發的外家僧人。說來也怪,我被化去內力功法,幾年后又重新習得。不僅如此,彼時的功法規則已煥然一新,境界之外又見境界,那番境界已非我之前所見。
時間荏苒,十二年后,天籌受‘天命感念’得知下一任天籌存世,已年滿天輪(十二歲),我便受天籌所托,去關內尋那位受了天命的‘小天籌’。按圖索驥,那小天籌就在隴洲方家!”
“方家?”余霙沉吟了句。
“隴洲雖大,姓方的卻不多,自然是有青雷劍的那個方家?!币粍ο尚Φ?。
余霙忽然眼睛一亮。
“這么說,那時,余霖已被那胡拉山的天籌選中為接班人了?”
一劍仙,搖了搖頭。
“沒那么簡單,雖然我尋到了‘小天籌’,同時我也從青雷劍那里知道了他和我的關系。于是,我便心中猜疑,這或許從頭到尾都是一個陰謀。若不然,為什么會有如此巧合之事?小天籌就是我兒子?
彼時的我,沒有立刻將他帶走,而是一面暗中觀察余霖,另一面想辦法在胡臘山尋找相關線索。一晃幾年,我以‘并未尋得’為由,和老天籌一再拖延交人。直到余霖離開了方府,后來尋上了余天成。余天成是何人?又是何種秉性?我再清楚不過。與其習染,必不會有任何益處。于是我便不在猶豫。通過設計,我巧妙利用余天成所謂和胡臘山僧人的‘隱秘關系’,將一心追求武功境界的余霖送上了胡臘山?!?p> “原來如此,余霖至今仍以為是余天成造就了他。熟知從中安排盡源于你手。對了,那你為何方才不講出這段?”余霙疑惑道。
一劍仙思考了片刻,鄭重其事道:
“與我相比,真正造就他的是那位老天籌,我的所作所為亦不過是安章辦事,與其讓之為此小事心存感念,不如讓其對此始終保持猜疑。因為至今我仍不知那老天籌在其身上是何打算,也不知是善是惡。而余霖其實很早之前便懷疑其上山的原因。所以,只要余霖始終心存疑慮,那便會始終預留一線。與此相比,對于上山的真相,不說比說更有益處?!?p> 作為父親來看,一劍仙對云山雨的心思不難理解。可作為一個在中原武林德高望重的前輩看,其行為難免有些費解。
一個中原武林高手何故將自己的親生兒子托手于人。難道我們的武學就真的那么不值一提?話說回來,隴洲血禍本就是因他而起,因此西樓蘭鬼僧和中原武者互相仇視多年,而當事人卻不分好歹,讓自己的兒子“認賊作父”……
三斤和余霙皆是沉默?;蛟S是為云山雨和孟無極有這么一位父親感慨,也或許是為一劍仙這位父親有這樣的經歷而遺憾。
片刻后,三斤忽然問了句:
“那云山雨為何會來中原?而你又為何要尋他回去?”
一劍仙又掏出了那支洞竹,盯著上面已難計其數的刀痕劍傷,滿目憂傷。
“一個人想要攀至頂點,那便需要不斷的卸去分量,直至再無東西可卸,方能真的心無旁騖,輕身而上。在胡臘山上諸多的清心咒里有一句話出現次數最多,那便是‘濁以靜清,安以動生,得道不盈,蔽而新成……’其本意是讓人靜心澄意,守虛待盈。但如果你內心已盈,縱使將這句話吟誦一萬遍亦無作用,甚至會讓你斷章取義,只得‘動’、‘新’二字。彼時的他,已練就渾天蕩魔功七重,又得縱尸操傀的秘術,加之本來就沒丟掉的中原劍訣,自認已足夠入世闖蕩了。至于老天籌對其的囑托,不過是耳邊風吟。
那日本該是他承接天籌衣缽的重要時日,而他卻私自盜取了數具尸傀,下山東去,一走了之。
之后的幾年里他更名換姓,改頭換面,在中原當起了殺手。之后的事你們都知道了。
至于我為什么要尋他回去。
一則,這是老天籌的臨終遺愿,他于我有恩,我需報之;二則,我見余霖,或說云山雨,其野心愈隆,若不出手制止,恐會出大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