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全城已戒嚴,除了一身甲胄的兵將,街上再難看到其他行人。大小酒樓門窗緊閉。
老廟里,三斤將一壺桃花釀從頭澆落,似乎身上每一道傷口都是一張嘴,都想要品咂下這百里名釀。
“好酒配英雄,英雄配名駒。”這時,一人一馬走入破廟。
馬,是三斤前日牽入夔閣的良馬,人,是從未結識的路人。
“我不認識你,為何要害人害己?”三斤低聲道。
若是尋常也就罷了,可在人心惶惶的今日,他居然敢于城內牽著這么一匹高頭大馬,尋自己這么一個九死之人,那必是害人害己之舉!
“九死猶有一生,我既敢來,就不畏死,更不會死。如果你愿意,你也不必死。”
這句話,本該當笑話來聽,可三斤笑不出來。因為他看到了一道刻有奇怪紋路的鐵牌。三斤從來不喜歡與官家打交道,可最近卻總是繞不開。
“你是禁軍?”三斤見過這類的紋路鐵令。
“不錯,我是在宮里做事,不過算不上禁軍。今日前來,只是替一個人問你幾句話?”說著,這位官家四處看了看,接著順手將馬韁拴至廟內的一張供桌腳上。他倒不操心如此辦可靠與否!
“什么人,什么話?”
“同你殺的那二人一般,都是夔閣真正的主子,哦,不過他顯然要比那二人更像主子。”此人邊說邊打量著三斤,一臉和煦,似個無事人一般。
“他讓我問問你想不想活命,若是想,便替他做一件事。若是不想……就當我沒來過!”說完,眼神便凝在三斤的臉上,再不移動。
三斤勉強站了起來,走至馬前,將手伏在馬額,仔細的盯著它。像是在觀察一個老友,想看看這位“老友”面對這手“特赦令”作何反應,是置之不理,轉身遁去,還是順水推舟,承接此情。
“這次又是要殺何人?””老友未做答復,但三斤開口了。
“夔閣閣主!”那人說的很慢,生怕他會錯了意,領錯了命似的。
三斤終于將視線從馬身上轉移到眼前這個素昧平生的官家子身上。
“這就是夔閣背后之人真正想要的?他就不擔心夔閣多年經營毀于一旦?”
“不敢妄測,不過,以這百里行今日的所做所為來看,他確實當誅。”那人看似謙恭,實則話里透著耐人尋味的傲氣。
三斤看著他,他也看著三斤,忽然他搖了搖頭,接著道:
“你確實欠他一個人情,若不是昨晚他那句且讓你留下的話,你是活不到日出的,更不可能有機會沖進八王府,斬殺官兵百名,并將籌算周密的八王爺刺死于家中。所以你欠了他。但是正因為此,他該為八王爺的死負責,也該死。”
話還沒說完,他轉過身望向門外,接著道:
“當年,是我家主人救了他,主人知道他是個肩負深仇的人,正因此才覺得他能成事。所以,讓他執掌夔閣,也是我家主人的意思。可主人并沒有料到,百里行日夜所恨,時刻仇殺之人正是夔閣背后的掌事之人五王爺。”
“依你所說,你家主子才是夔閣真正的主人,那五王爺又如何是主事?”
“我家主子所統之事繁多,夔閣不過是萬中之一。而當時五王爺正是蛛網碟子的統領人,夔閣又是殺人抹事最鋒銳的利器,所以平日里真正給夔閣下竹簽子的是五王爺。當然,八王爺也沒閑著,這不,為了一個小小的夔閣,連命都不要了。”
他說的從容不迫,氣定神閑,幾位頂天的國戚,在他嘴里,似乎也不過爾爾。
“你的主子就是你,你就是你的主子!”三斤斷然道。
“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不想活下來?”
“除了活著,我還需要一個殺他的理由!”三斤道。
“確實有個理由,不過,不應該是我告訴你,而是要他親口告訴你!”
“一個要殺他的理由,他會親口告訴我?”三斤狐疑道。
“是的,你只要帶著你托云山雨保護著的那個孩子一塊兒去,他自會說的。”
三斤沒有再問,而是陷入沉思。
那人又待了一刻,留下兩句話后,便離開了老廟。
第一句:“當年你因殺張如河被‘掛斤兩’流亡在野,正是那位主子下了特赦令,讓你重歸夔閣。”
第二句:“你只有兩個時辰的時間!”
翻身上馬,走出破廟,已過了卯時,一路上官兵分列兩側,殺手暗中窺伺,仿佛整個城市都在注視著三斤。
再次回到夔閣,閣內已沒了善意,當然,這對一個殺手來說,本就是多余的東西。
百里行在七層,正焚香更衣,像是已料到下一刻要發生的。他還是那么鄭重、有序、克制……
三斤似有意停留,多叫了一壺桃花釀,啖盡之后,方才起身,拾階而上……
第九層,是一空場,無桌無椅、無門無窗,十四根朱紅的棟梁,是這里唯一的裝飾。
放眼馳騁,山巒聳翠,云浪堆積,高鳥如矢,紅日如珠,整個城市之勝景盡收眼底。
百里行終是來了,仍是灰衣灰袍皂鞋長發。眼中電光匯聚,手中卻空空如也。
“你不帶兵器?”三斤有些遺憾。
“帶了又如何?”百里行,言語間,闊步走至三斤身側,放眼遠眺。
“你知道,我不會手下留情的。”三斤又道。
“你和他一樣,都不是無情之人。”百里行悠然道。
三斤,瞳孔微縮,
“你說的他是何人?”
“你知道是誰。當年你就和他殺過我一回,我又何懼再多死一次呢?”百里行轉身,盯向三斤那雙已爬滿血絲的眼睛。
三斤眼前忽然有云煙裊裊,如夢似幻,將十年前他和摯友馮鶴亭的種種經歷鋪陳開來。尤其是最后一次,馮鶴亭接到了生死契,目標是自己的老東家,夔閣的創建者張如河。
時局動蕩,天不渡人,張如河被迫攜親眷嫡信逃離夔閣。這是馮鶴亭動手的最佳時機,可面對彼時夔閣的二十位上房好手,想要殺掉閣主,堪比登天。但生死契已遞出,若不殺掉目標,他自己便將為他人魚肉。
就在他出手之際,三斤也出手了,他的出現讓戰局瞬間改觀。自問出手原因,很簡單,他不想看自己唯一的酒友就此葬送……
云煙消散,三斤眉頭緊鎖。似乎有太多疑問頓時橫生。
“這么說你是張如河一系的?”
百里行,搖了搖頭,
“我,就是張如河!”
短短幾字,萬鈞之勢,摧得三斤眼神更加凝聚。他正要出口詢問。對方已開口解釋:
“當年,你出手助了馮鶴亭,抵擋下夔閣諸多高手,讓他有機會接近我,取我性命。我當時已料定自己必死無疑,竟對想要殺我的人生出憐憫。告訴他,在取人頭之后,逃離此地,再莫要去見給他生死短軸之人。當見之日,必是他的死期。之后又將當世“妙手閻羅”給我的兩張生面皮相贈,望他改頭換面了此一生。
他聽完我言,竟然收刀歸鞘,將我帶至一旁,詢問了那生面皮的用法,便將一張面皮丟下,轉身離開了。
之后,當我回去,你們都已離開,只剩下一堆尸首無人處理。我用了兩天的時間,方才將大部分人就地安葬。之后的我,換了面皮,一路北上,行至戈壁已再無氣力。想是命不該絕,彼時一對軍馬路過,將我救起,之后幾經輾轉,我又回到了這夔閣,當上了閣主。”
百里行,抑或說張如河,言辭井然,情緒平和,完全聽不出絲毫的仇恨與憤怒。
三斤低著眼簾沉默著。
“我知道你更關心的是馮鶴亭。自你走后,他又回來過兩次,一次是復命,畢竟我的命還值些錢,除了生死契,對方許了五千黃金給他,可惜,我的腦袋可不是隨便誰都能代替的,他終是沒拿到那筆報酬;第二次,他是復仇,對方不僅沒有兌現諾言,還將他的妻兒扣下。要挾他,讓他去殺另一個當時出現在現場的殺手!”
“我?”三斤自忖道
“不錯,既然你出手幫他,你便是知道實情的見證人,這對雇兇殺人的高門來說,是一個極大的破綻!”
“當然,他不可能去殺你,所以,他只能鋌而走險……”百里行嘆道。
三斤,沉默了,他沒有再問馮鶴亭的生死。
良久之后,
“我的時間不多了,讓我來殺你的人告訴我,你會親口說于我一個殺你的理由。”
“馮鶴亭是我殺的!”對方干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