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夔閣
夔閣,又名“殺人樓”,跨地十五畝,越空七十丈,檐分九層,繞廊十回。內(nèi)有京都第一食府之庖廚,又駐傾城佳媛數(shù)位,酒是供十里堡桃花陳釀,“弦”是俸天字號陽白二老。三十上房,五十下榻,皆有侍者,傳言遞物。
此閣,為國中巨賈張如河于三十年前所創(chuàng),要務(wù)是駐殺手、豢刺客,以便其商,得護其身。故自夔閣建立之日始,張如河便久居其中,不復(fù)出,行商作業(yè)皆于閣內(nèi)。有人妄揣其因,恐見罪于皇家叔舅。
十余年前,國生戰(zhàn)事,城中大亂,夔閣閣主張如河被迫遷出,欲徙他城,途中所豢刺客中有二人生變,此二人正是其間最為鋒銳者,一晌而已,屠張如河所率家眷七十,所雇殺手二十。當(dāng)然,此為一說,另有一說,是閣主張如河為掩人耳目,故作混亂,遣散舊部,另隱他處,得避禍端。
至于哪一說為真,哪一說是假,我們暫不作辯。
話說夔閣,或喚“殺人閣”,因故易了閣主,而這位新閣主既無商賈之富,又無官宦之威,夔閣看似如泉斷流,如木折本,可誰知這一易,不僅沒沒此閣先前之威名,更是將其送至了“天下第一閣”的尊位。
從此,夔閣不僅是九州境內(nèi)吸納殺手,豢養(yǎng)刺客的第一要樞,更成了官宦富家聘人買命的最佳去處。所以這里白日進出的皆是達(dá)官貴人,夜里往來的盡是極惡之徒。
既然用的是兇狠之人,作的是違法之事,那便要有非常之典和嚴(yán)酷之律去約束管理這些亡命之徒。
故作夔閣“五殺令”以治人以矩行:
一條,閣中禁殺斗。
二條,不得殺雇主。
三條,收錢即殺人。
四條,寧死不止殺。
至于第五條,知之者甚少,適用者更是少之又少。有好事者嘗謂:
“五殺聞四殺,殺技不到家。若得見五殺,荒冢是我家!”
不知者聞言為之一笑,知之者聞言亦有一笑,但此笑絕非彼笑……
據(jù)我所知,夔閣中上房三十人皆是當(dāng)世一流刺客,恐怕其間也只有五人知道這“第五殺”到底是何物。而這五人皆是頂了尖兒的老手、高手,在江湖中皆有威名。
總之,五殺令為最高禁令,違者將被視為“活尸”,不僅從此得不到夔閣的庇護,還要斬斷一切與夔閣有瓜葛的其他服務(wù),諸如:“酒肉、兵械、鞋帽、馬匹、藥石等。”最后掛上“斤兩”(視人而定的賞金),遭人追獵。從此進入“暗夜”過著不見天日的逃亡生活,運氣好的會被吸納進臭名昭著的“無名之冢”——另一個暗殺組織,盡是無信之輩。
三斤,當(dāng)世第一流的刺客,一把洪刃闊背刀,至今沒逢過敵手,他雖不常住夔閣,可那三十上房總有一間為他空著。
不過,今夜他終于回了夔閣。
“上等的草料好生喂著,記得酉時用溫水擦一下身子!”三斤將一匹鬃鬣極長的黑色駿馬交給了他在夔閣的御用侍從,又丟了一個專門在夔閣內(nèi)部使用的金幣,俗稱“鬼頭金”,方才頭也不回的跨入正門。
入了申時的夔閣,又是另一番熱鬧,褪去了陽春白雪的雅調(diào),換上下里巴人的通庸,就連叫菜的小二也粗野起來,
“黑壇子桃花釀半斤,橫切秋牛肉一斤,帶緞兒的(姑娘)一個入乙巳上房!”
為避人耳目,三斤并沒有穿堂而過,卻是從一側(cè)的耳門登上一個副梯,同樣是上三樓,如此,不僅安靜還會快上幾分,不過,并不是每個人都喜歡,畢竟這副梯既窄又陡。
三樓共十二廳,皆以山水為名,其中“黃山”、“東海”最為闊綽,而“洞庭”、“峨眉”最為毓秀,其余諸廳雖亦有殊色,不過在行家看來,仍難及此四廳。
今日約他的人,是官宦高門,尤愛寬奢。不出所料,對方的小侍正立在東海廳門側(cè)候著三斤。
東海廳之闊不僅是地寬梁高,其內(nèi)椅幾屏窗無不為海內(nèi)名家巨制,尤其是堂內(nèi)一張可容十六人合坐的“太昆桌”,桌面似琉璃,八角如龍須,遙望當(dāng)明月,近觀拂秋水。
與龐大的桌面相較,桌畔所坐的兩人顯得微不足道。
“竹簡遞上,黃金七兩,莫問好惡,擇日而亡!不愧是殺手中的殺手!”
三斤還未跨入門檻,屋內(nèi)人便朗聲道。
“既然知道規(guī)矩,又何必如此繁雜,叫人遞上竹簡便是。”三斤轉(zhuǎn)入門內(nèi)。
小侍將門從外合上,退至三丈外。
方才說話之人終于又道:“你知道我是誰?”
三斤還未坐下,“不知道!”
“那你可知道他是誰?”說話人一偏頭,將目光引向其右手畔的一稚童。稚童約么十二三歲,錦衣束發(fā),脖上有一黃白相間的項圈,上鐫銘文若干!此時他正悶頭啃著一牙西瓜。
“知道!”三斤對著發(fā)話之人坐下,二人相望道。
“那你可知我要做什么?”對方又問。
“殺人,殺一個絕不簡單的人,一個只有我能殺得了的人!”三斤終于將目光轉(zhuǎn)回,正落在這位雇主的身上。
只見此人,白膚圓臉,濃眉皓目,言笑間透著一種商儒之氣。一身暗綠的緞面連珠袍下藏著兩袖“金絲蟒”(皇家特有或特賜之衣襯)。可以推斷,這次的買賣絕不容易。
“我就不自我介紹了,隨后,閣主自會與你細(xì)說。我只是來確保你會接下這一單!”說著,他遞上了一枚窄窄的綠簡,上面工整的刻著兩個方楷“五爺”。
“如何確保?”三斤接過竹簡將其反扣在一邊。
“這個夠么?”那人從一側(cè)掏出一紫面黃繩的口袋,“咣當(dāng)”一聲丟在桌面。
三斤伸出刀在袋子上探了一探,便知里面裝了至少有五十塊鬼頭金。
這手筆,可不是尋常官家給的起的。
“不夠!”三斤搖了搖頭。
“那加上他夠么?”那人又指向那稚童。稚童仍默不作聲的吃著。
“不夠!”
“那再加上這個呢?”
那人從袖中掏出一頁發(fā)黃的短軸,軸上的封蠟還很完整。
三斤沒有再說什么,只是最后望了一眼那稚童,便拾起短軸,轉(zhuǎn)身離開了!
夔閣九層,下三層為“宴賓客”,中三層為“居良將”,上三層方是“棲鳳凰”。所謂鳳凰自是閣主,所以非機情要事者不得入上三層。
當(dāng)然,這規(guī)矩自然不能與“五殺令”相并論,所以也不是人人都會遵行的。比如三斤,此時已從三樓朝外的回廊一躍而起,兩三個空翻落至了夔閣第八層的外廊。
推門而入,隔著一道蜀繡屏風(fēng),便瞧見一個儒雅身影正端坐幾前烹茶列香。走進了看,那是一個五十歲上下的中年人,一身灰袍,烏黑的長發(fā)披至背后,一柄犀利如劍的木釵插在發(fā)間,如一把神兵藏鋒于山巔,日夜為黑云環(huán)繞,隱約、神秘。
此人正是夔閣現(xiàn)任閣主——“生死判官”百里行。
他既知有人來,卻并不抬眼,只是將事先備好的茶盞注滿新茶。而后抬起右手在左側(cè)一只銅制的三足九蝠香爐上扇了扇。
“你已見了他。”
“是的,”
“你答應(yīng)他了。”
“我無法拒絕。”
三斤掏出發(fā)黃的短軸,放在案幾。那人短短一撇,已是了然。
二人各自飲盡眼前茶水。那人沒有再續(xù),而是單為三斤續(xù)上。
“你可知我們這夔樓為何在短短十年內(nèi)如此興旺?”
“和此事有關(guān)?”
“有關(guān),”
“愿聞其詳。”
“十年前,我本是將死之人,幸得一避難的官家搭救。后隨其輾轉(zhuǎn)來到此地,并被引薦于幾位貴胄。一年后,得其扶持,掌管了這夔閣。你知道,這世間本無無源之水。”
“所以,你只是代管,那背后之人才是這夔樓的真主人。”
“不錯。確是他們的推動,才使得夔閣發(fā)展成如今這樣。”
百里行說到此處,抬眼望向三斤。像是等待其追問。
三斤舉起茶杯飲了二分之一,忽然道:
“而剛才那人便是其中之一。”
“是!”
三斤聞言,輕輕頷首,而后欲將剩余的茶飲盡,杯已至口,卻未服下,忽然蹙眉:“莫不是要殺之人亦是背后之人?”
面對這一問,百里行似乎已等待許久,仿佛方才所說諸言皆是為引出此問。可這關(guān)鍵一問的答案卻簡單至極。
“正是!”
三斤從來未怕過什么,也未曾因何事而惱過,這是他的性格,是骨子里的習(xí)慣。所以當(dāng)他聽聞這句時,只是微微一笑,而后仰頭將茶飲盡。
“你該用酒,而非茶。”
“此時是酒是茶已無妨,再說,酒,樓下多的是,而我的茶,恐怕你再難喝到。”
三斤起身離席。行至門前,道:
“望閣主將那生死契收好,等我提頭來換。”
“還有,這,也許是我最后一次遵守那‘五殺令’了!”
腳步聲漸遠(yuǎn),百里行將短軸拆開,印入眼簾的除了生死契三個黑色大字,還有一枚鮮紅的指紋,那指紋強勁有力,正是方才離開之人于十年前所留……
“五殺令”
第五條:生死契必殺
所謂“生死契”,是一種被記錄在特制短軸上的殺手誓約。常在一個殺手瀕死的情況下才會立此誓約。立約之人會在生死契上預(yù)先留下一枚指印,未來生死契的主人將憑借此契找立約人“行約”。所謂“行約”,就是殺人,殺一個契約主人想要殺的人,無論那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好是壞,是該殺還是不該殺,能殺或者不能殺,作為誓約人,無理由拒絕,必須接單,并在承諾時間內(nèi)完成任務(wù)。
當(dāng)任務(wù)完成后,殺手將拿著目標(biāo)人頭去公證人那里換取誓約,當(dāng)面焚毀誓約,方為契終。
由于這樣的做法非常極端且極度危險,當(dāng)時夔閣在制造這種契約短軸的時候就只做了十卷。傳言,當(dāng)時老閣主張如河之所以傾覆,便是因手下殺手接了這生死契,所以才突然對老東家反目,釀下慘案。
數(shù)量少,自然金貴,若不是遇著一等一的殺手和絕頂難纏的對手,誰會舍得用這短軸。
故此,普通人或者一般的殺手,對其知之甚少,方才造就了“五殺只聞其四”的怪象!
三斤離開百里行后去樓下打了壺酒,便躍上了這座“殺人樓”的樓頂。此時正是酉末戌初,繞著此閣仍有不少燈火閃動,朝東望,城內(nèi)的百姓已入睡大半,唯有幾家大戶還亮著燈籠,再往北看,官家院落便好上太多,各式的燭臺燈籠星星點點,與天上的那**相呼應(yīng)。
如此高的地段,聽不到片語只言,唯聞得呼嘯而過風(fēng)和西山間被風(fēng)吹動的松濤
呷一口酒,三斤回想起今晚見到的那個小子,除了眼睛沒有一處像他那死去的爹。若不是他脖子里那個項圈,他無論如何都認(rèn)不出那是他曾經(jīng)唯一朋友的獨子,而那項圈,正式他當(dāng)年送與的滿月禮。
可是他怎么會在這兒?不是隨他娘去了別國么?還有那卷軸,是被脅迫,還是作價賣了,若不然,怎么會落在那個貴胄手里。
“呵呵,現(xiàn)在看起來,還真是一筆不明不白,作死的買賣……”
子時已到,夔閣仍然如一個巨大的燈籠,渾身冒著紅黃之光,而這燈籠的四周還有一圈忽明忽暗的小燭臺。這些燭臺個個都指著那只大燈籠活著,只要大燈籠不滅,這些小燭臺便會長明下去。
三斤朝著一個“小燭臺”走去,走到門前,那“小燭臺”竟然滅了。三斤也不敲門,只是不知從哪里變出一枚鬼頭金從門的縫中推了進去。
彈指功夫,小燭臺又重新亮了起來,同時,木門也被打開。
內(nèi)行人都知道,“有光”代表掌柜的在,“滅燈”是問你到底什么身份,“又亮燈”是告訴你,生意照做。
這是一件鐵匠鋪,入門不深,便瞧見掌柜的正對著燈光查驗?zāi)恰肮眍^金”。
“這年頭,鬼金都敢造假。”當(dāng)他瞧見那口刀時。又道:
“不過,你的一定不會有假。”
轉(zhuǎn)角又開一扇門,只是這路越走越低,越走越矮。不錯,這是一條密道,通向一個只認(rèn)鬼金的地下世界。
在這個世界里,有你意想不到的武器和最可靠的信息。
習(xí)慣用刀的三斤今晚又配了三口刀,只是這兩口刀又細(xì)又窄,皆是一尺來長,看起來非常鋒銳靈巧。
他并沒有原路返回,當(dāng)他出來的時候,他選擇的是一家裁縫鋪,距離剛才進來的那家鐵鋪約有一里地。一枚鬼頭金,除了一件黑色的斗篷,還為他的三口刀定制了三個袋子。
歸來,已是寅時。
他吩咐小侍給馬再加上一頓草料。而后上樓,點了三五小菜,吃了,便回了上房。
“出來了么?”
“沒有。”
“都給我把眼睛睜大,盯緊一點。若是跟丟了,老子饒不了你們。”
夔樓的對面是一座叫“陸一手”的茶水鋪,此時里面正坐著七八個布衣短打的刀斧手,為首的是一張疤子臉。經(jīng)他吩咐夔樓四面八方已埋伏了上百好兄弟,只為留住一人。
晌午已過,疤子臉?biāo)坪跤行┺嗖蛔×恕R换晤^,示意身邊的三個副手進去探一探。一碗茶的功夫,三個副手回來稟報,那人屋門緊閉且內(nèi)有鼾聲,樓下黑色駿馬猶在!
如此看來,那人還在休息,似乎并未起意離開。疤子臉終于放下心來,改酒換茶。
將至申時,疤子臉又譴探子,探報如初。可這次疤子臉卻緊張起來……
北十里,王爺府門外的一處折巷,三斤將最后一柄刀藏好,用手指撣了撣身上的浮灰,于附近挑了一個好吃不貴的酒家,靜靜的等著天黑。
已是戌初,店家剛上了火燭,一位駐杖老人領(lǐng)著一位十五六歲的姑娘走向店內(nèi),店家瞧著,忙上前接引。一刻功夫,老人架好了古琴,姑娘調(diào)好了琵琶。所有人將目光投向了這一對爺孫。
古琴、琵琶無分先后,一時同進,金聲、石聲、鼓聲、劍聲、風(fēng)聲、雨聲,群聲共起,天地雷動,小小酒家竟忽然奔出千軍萬馬,仿佛下一刻它就會土石皆隕,片瓦不存……
兩軍對壘,金戈不息,馬鳴不止,漫天的黃沙土灰裹著將士鮮血在烈日下結(jié)成泥塊,下一瞬又被馬蹄踩碎。旌旗蔽日,迎風(fēng)招冽,轉(zhuǎn)眼間被火光和狼煙烽燧吞滅……
一曲將罷,聲已轉(zhuǎn)衰,三斤逐漸將深思收回,特意轉(zhuǎn)頭望了眼指落琵琶的姑娘。點了點頭,方才起身離開。
桌上只留下一塊鬼頭金和一壺還未喝盡的桃花釀。
陽白二老親彈的一曲《十面埋伏》,怎么都值一塊鬼頭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