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干年后，望著天崩地裂，凌云霄永遠也忘不了，老皇帝帶他去看血色巖石的那個孤獨的夜晚。

　　“這是什么？”

　　凌云霄忽然被嚇了一跳。

　　只見月色掩映中，一塊如同墻壁般龐大的巨石，橫亙于御花園某個獨立的角落。

　　老皇帝并沒有帶他去已經去過的地方。

　　唯獨帶著他來到了這里。

　　只見這塊巨石上，布滿了一幅幅血色手印。

　　看著有些怪滲人的。

　　“看不出來嗎？是手印啊。”老皇帝甚至打趣笑道：“你以為是花嗎？”

　　“我當然知道是手印，可問題是，你想嚇死我嗎？”

　　凌云霄心中懷疑，莫非是什么宮廷秘聞，這里發(fā)生過什么慘案？

　　“想什么呢，這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天上？”

　　凌云霄仔細一想，這不是更恐怖了嗎？

　　從天而降一塊布滿血手印的巨石。

　　那么這塊巨石是從哪里來的？

　　細思恐極，有些不寒而栗。

　　老皇帝負手緩緩道：“在我之前，很多人都認為，它是不祥之兆，象征著國運崩潰，一度想要把它毀掉。”

　　不詳么？

　　看著的確挺不詳的。

　　“可我卻算出來，它不止不是不詳，反而是祥瑞。”

　　祥瑞？

　　凌云霄摸著下巴，這玩意有什么好祥瑞的？

　　怎么大半夜看到了這？

　　是想嚇死個人？

　　他抬手作了個往下切的手勢：“難道是要切開，里邊藏著什么好東西？”

　　老皇帝搖頭撫須：“不，真正的玄機，就在這一只只手印之中。”

　　你以為是里邊有玄機，結果事情就是你看到的那樣。

　　“這有什么特別？”

　　他湊近了去瞧，甚至試圖要把手按在石頭上，卻又縮了回來。

　　還是有些害怕。

　　想起自己的體質，萬一從里邊看到了什么詭異的畫面，他怕是難以承受。

　　“它來自上古。”

　　老皇帝滿臉凝重，像是考古學家般的望著每一個手印，而后道：“我稱之為上古遺音。”

　　上古遺音？

　　在凌云霄的想象中，這難道不該是什么樂器之類的稱呼嗎？

　　這卻是一塊石頭。

　　“你聽聽看，你能從里邊聽到什么？”

　　我才不要聽！

　　凌云霄一陣牙顫。

　　怕聽到什么詭異的聲音。

　　老皇帝卻并不在意，將臉貼在了石頭上，閉眼靜聽。

　　時間宛如靜止。

　　月色靜謐。

　　那一只只血手的模樣，似乎也變得柔和起來，像是要將他擁抱起來。

　　望著這畫面，凌云霄沉默不言。

　　老皇帝忽然開口道：“我聽到了哭泣的聲音，你聽到了嗎。”

　　“我……”

　　凌云霄正想要開口說自己沒有聽到。

　　忽然住嘴。

　　因為他真的聽到了哭泣的聲音。

　　卻見老皇帝肩膀顫抖，流著淚水，抽泣起來。

　　回頭望他，已經是老淚縱橫。

　　“你聽到了嗎？”

　　神情中帶著一絲懇切。

　　凌云霄內心一顫。

　　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老皇帝竟會哭成這個模樣。

　　你聽到了嗎？

　　你聽到了嗎……

　　這句話仿佛響了千萬遍在他的心里。

　　他只得深吸口氣，含淚點頭：“我聽到了！”

　　這是來自上古先民的一塊巨石。

　　響徹著一聲聲低語。

　　像是想傳遞什么消息。

　　那仿佛是自遠古飄來的一聲聲親切的問候，揮手打著招呼：

　　“后輩們，你們好嗎？”

　　凌云霄忽然破涕為笑。

　　沒想到古人們還挺可愛的。

　　這塊畫風詭異的巨石，也顯得親切起來。

　　因為他小時候，也會往手上涂泥巴，然后印到墻上。

　　要想把消息傳到后世，古人能想到時間最長的方法，就是把手掌印在石頭上。

　　輾轉了不知多少年，竟惹得這位人間帝王，老淚縱橫不已。

　　“你，你為什么哭成這樣？”凌云霄笑中，也忍不住擦著眼淚：“害的我也想哭。”

　　“你們年輕人，還能有著念想，可我，我已經……”

　　老皇帝的淚水落在了巖石上。

　　此時的他，哪里還像個皇帝，就像個普通的孤寡老人。

　　年輕時，累了的時候，還能有地方哭訴，找到父母親哭泣。

　　可當一個人老了，卻再也找不到可以哭訴的人。

　　以至于，這位人間帝王，竟趴在這塊來自上古的石頭上哭泣。

　　上古……

　　是啊，那可以說是最遙遠的祖宗了。

　　可凌云霄不服了，說得好像我就有的哭似的！

　　他含著淚吼道：“哭什么呢，你還有三宮六院，還有那么多的兒子女兒！”

　　“哦，對！”

　　似乎是剛想起這茬，老皇帝這才爬起來擦干眼淚。

　　凌云霄差點栽倒在地。

　　這你就不哭了？

　　白瞎我陪你流這么多淚！

　　老皇帝深吸口氣，待喘勻了氣，恢復了一臉道貌岸然，指著石頭道：“送你個見面禮？”

　　“不要！”

　　石頭？

　　有見面送一塊石頭的嗎？

　　他果斷選擇拒絕。

　　揉了揉松弛的臉頰，老皇帝長嘆口氣，這才道：“知道為什么要帶你看這個嗎？”

　　“你想讓我陪你一起哭？”

　　“因為我想開了。”

　　老皇帝微笑道：“不管你是誰，我們總有個共同的祖宗，你是我的后輩，這卻是不假吧？”

　　這話他倒是沒法反駁了。

　　道理的確是這么個道理。

　　努力憋了半天，凌云霄才勉強道：“我不否認。”

　　點點頭，老皇帝忽然道：“我教你當皇帝怎么樣？”

　　凌云霄卻是想笑，雙手抱胸道：“我還想教太子當皇帝呢。”

　　要論學識，他覺得自己并不比這世上任何一人差。

　　仔細一琢磨，他的前世所學，全是經世濟民的大道理，生產經營促民生肯定是夠用。

　　聞言，老皇帝大笑起來，隨后搖頭道：“好，那么我先傳授給你，你再傳授給太子，怎么樣？”

　　凌云霄微笑點頭：“可以商量！”

　　這買賣反正不虧。

　　當晚，他便隨著老皇帝學習起來。

　　原來要當皇帝，并不是學識夠用就行，還有很多各方面都是需要掌握的。

　　要掌控人心，要善用賢臣，要平衡局勢。

　　但這都是平庸的帝王之道。

　　做皇帝沒什么要求，足夠平庸就可以。

　　更重要的是，要看似平庸，卻能掌控全局。

　　過剛則易折，過柔則易損。

　　是謂中庸之道。

　　大呂洪鐘，句句直指人心。

　　凌云霄直呼漲了知識。

　　這是真正有用的知識。

　　不像之前，總是沒用或者奇怪的知識又增加了。

　　他甚至能舉一反三，提出自己的見解，惹得老皇帝龍心大悅。

　　眼見天邊泛起魚肚白，又是新的一天將近。

　　“這，就是做皇帝的至理！”

　　聽完了他說的話，凌云霄正想鄭重謝過。

　　卻不料老皇帝話鋒一轉，忽然揮手道：“但是那些一點用都沒有！”

　　凌云霄一下子傻了眼。

　　沒，沒用？

　　他頓時悲憤起來。

　　我聽你在這嘚啵嘚了一晚上，還以為是什么人生至理。

　　臨了你告訴我什么用都沒有？

　　玩呢？

　　他憤怒的站起身來，揮舞著手上的紙筆：“我這筆記都快記滿了，你告訴我沒用？”

　　老皇帝搖頭輕笑，指了指他：“就是要讓你感受一下，我是什么感覺。”

　　“我這還巴巴的美呢！”

　　滿是筆記的紙張被他撕了個干凈。

　　擱這一晚上，他還以為自己真有做皇帝的天賦。

　　他都快打算以后不當修行者，轉業(yè)當皇帝了。

　　“浪費老子感情！”揉成一團踩在腳下。

　　身處修行界，最重要的，當然還是怎么和修行者打交道。

　　什么這啊那的，皇帝權術，都是虛的。

　　合著費了半天勁，就是為了讓凌云霄感受一下他的惱怒，把他的火給勾出來。

　　“走，我?guī)闳ヒ娮R見識，大周真正的根基。”

　　凌云霄已經被騙怕了，極度的懷疑，是不是又給我整一些沒用的？

　　來到了皇宮正中央。

　　老皇帝抬手一揮，環(huán)指著整座皇宮：“這一座皇宮，就是按照整個天下的格局布置的。”

　　“哦？”

　　終于來到了正題。

　　“東南西北，天地正中，陰陽五行，先天八卦，正在我腳下此處！”

　　正見到他腳下，地上是一幅太極八卦圖。

　　老皇帝抬起手來，朝天一揮，頓時，整座皇宮浮現(xiàn)出陣陣異象。

　　陰陽五行顯現(xiàn)，空中散發(fā)出道道流光。

　　天地陰陽風雷金木水火土……

　　無不交映生輝。

　　正是他此前參觀過的每一處。

　　宛如微縮版的天地格局。

　　“真正能摧毀我的，并不是任何修行者，而是天下萬民！”

　　老皇帝抬頭傲視，目光中，是睥睨天下的霸氣：“是眾生選擇了我，而非是我凌駕于眾生。”

　　這座皇宮所象征的，正是全天下的風水。

　　天下萬民興盛，則皇朝興盛。

　　反之亦然。

　　驟然間，大地震動。

　　老皇帝臉色一變。

　　凌云霄也感覺到這股震動的不尋常。

　　赫然只見，象征著黃土的淡黃色異象劇烈震動起來，籠罩了半邊天空。

　　怕是，地震了……

　　這還沒完。

　　緊接著，淡青色異象開始晃動，顯現(xiàn)出陣陣波瀾。

　　這是象征著水的異象。

　　老皇帝一言不發(fā)，朝他揮了揮手，連忙邁步前往朝堂：“你回去吧，就到這里。”

　　凌云霄哪里能放心得下？

　　趕緊跟上。

　　整座皇宮都活了起來。

　　無數的大臣迎著朝露入朝。

　　欽天監(jiān)傳來的消息雪花般的飛了上來。

　　等消息到的時候，總是有延遲的。

　　翻閱奏折的老皇帝神情肅穆。

　　東南忽發(fā)水患，百姓流離失所。

　　中部突發(fā)地震，數百里遭遇強震，大山塌陷，江河倒流。

　　西北突遭蝗災，赤地千里，荒蕪薄收。

　　北部突發(fā)旱情，水位驟降，江河消失，大地干裂。

　　大周皇朝，風雨飄搖，四處受災！

　　老皇帝一瞬間更加蒼老。

　　凌云霄也是臉色不太好，在旁問他：“我能做些什么嗎？”

　　“你走吧。”

　　“我一定能做些什么的！”

　　“走！”

　　老皇帝忽然怒瞪他一眼，顯現(xiàn)出皇帝的威勢來。

　　凌云霄心中一顫，在外人看來，老皇帝一向和藹，這會卻是脾氣大發(fā)。

　　即便這樣，他也根本不肯讓，甚至拍案怒道：“這天下，不是你一人的天下！”

　　“是！但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這是上天給我，也是給這天下的考驗，而屬于你的考驗，還在后頭！”

　　兩人四目相對，怒目而視。

　　卻是老皇帝先敗下陣來，搖搖頭，忙抬起筆來，嘆息一聲：“多看你幾眼，怕是又要多幾條人命，快走。”

　　“可你……”凌云霄目光含淚。

　　老皇帝不耐煩的一揮袖子。

　　眨眼間，改天換地。

　　凌云霄瞬間回到了皇宮之外。

　　還是在長公主的院子里。

　　他抬起手來，良久，只剩一聲嘆息。

　　不讓我管。

　　不該歸我管嗎？

　　這是他頭一次感覺到自己的無能為力。

　　一個人可以強大到什么地步？

　　可能是沒有極限的。

　　但同時，也更加感覺到自身的無力。

　　即便他強大到可以毀天滅地，但那算得了什么呢？

　　他可以制造毀滅，但他能挽救毀滅嗎？

　　正如破鏡難重圓，事物從來都是毀滅容易，恢復更難。

　　毀天滅地，和拯救天地，完全不是可比的一個量級。

　　后者比前者要困難了不止百倍千倍！

　　光論這一點，他就深感敬佩。

　　他抬頭望著天空，心底是深深的疑慮。

　　我真的有必要強大到毀天滅地嗎？

　　毀天滅地之后，我又能做什么呢？

　　他知道自己曾經很強大，甚至強大到能毀滅一切。

　　即便強大如他，卻也陷入了深深的迷茫。

　　在這一刻，迷茫的兩顆心逐漸的重合在了一起。

　　他緊緊的握緊了拳頭。

　　心中有了答案！

　　光是毀天滅地，還遠遠不夠！

　　我已經夠強了嗎？

　　不！

　　我還不夠強！

　　我還遠遠的不夠強！

　　光是毀天滅地就夠了嗎？

　　真正難的還在后頭呢！

　　是的。

　　從這一刻開始，他心中的目標，已經不再是之前的自己。

　　而是要遠遠的超過自己！

　　必須如此！

　　要想拯救天地，能毀天滅地，還僅僅只是個門檻而已。

　　他的目光無比堅定。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

　　他也有他的使命。

　　可他行使使命的年代，并不是現(xiàn)在。

　　是遙遠，而又仿佛眨眼就能到達的十幾年以后。

　　他現(xiàn)在唯一能做的，就是隱忍，不去添亂，靜候使命到來。

　　他忽然明白了老皇帝帶他深夜去見那塊血色巨石的深意。

　　正如先祖?zhèn)儯钤诔槐ＯΦ睦杳髑耙梗蛑筝厒兩斐鍪謥恚胍獋鬟_的，無非只有一句話——

　　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

　　“你聽到了嗎？”

　　凌云霄目光含淚，抬頭看天。

　　“我聽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