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八,整個東野暴雪成災。昨天還在赤著胳膊縱馬的牧民們今天都穿上了羊皮襖,女人們抱著帳篷帶著小孩,男人們驅趕著牛羊。
群青里南邊的草都凍死了,甚至有從滄海邊上來的人說,連滄海都結冰了,世界要毀滅了。
于是為了躲避風雪,所有人都在向北方遷徙。
女英的人們居于會澤之下,雖然也是生長在東野,但是他們與群青里上的牧民們卻并不相同。他們不住帳篷,而是住在木頭搭建的屋子里面,一座座青瓦屋落連接起來,形成城邦,大大小小的城邦從會澤一直向北延伸到天極山脈腳下。
牧民們不明白為什么女英的人都要用同一個姓,只知道他們中的貴族或者貴族身邊的人名字都只有一個字,平民的名字就是兩個字。但是他們都很感激女英人,每年的十月到一月,東野都會下大雪,在沒有女英人之前,草原上最廣為流傳的抗寒方式就是在一個背風的地方搭起帳篷,然后一家人圍在一起烤火,這樣每年的冬天都會有很多人被凍死。
直到女英人在北邊為他們修建了三座可容納上萬人的城:上北城,下北城和平冬城。那是三個靠著天極山脈的城市,三丈高的城墻隔絕了風雪,城內有熱氣騰騰的肉包和湯面。于是每年的冬天牧民們都會向這三個城市遷徙,三個月內這三座城市就會擠滿避寒的人。
林淵居住的地方叫孟澤,是女英修建的第一個城池,但孟澤實際算不上城池,孟澤沒有城墻,只是一些房屋在會澤山下挨在一起,浕水最長的一條分支流經這里,讓孟澤有了肥沃的土地。
由于常年沒有戰爭,女英的軍隊很少,只有兩萬人。孟澤駐有其中的四千人,剩余的軍隊都駐扎在其他的城邦和天極山脈上黑晶的開采點。
現在一萬女英軍士正分布在三個城池的城門處,組織著牧民有序的進入城內。大批的牛羊直接被殺死作為食物,許多牧民都在為那些牛羊哭泣,但是為了生存他們不得不這么做。三座城池裝下數十萬牧民已是極難,如果可憐那些牛羊的死活,那么會死更多的人。
蒼狼騎在昨夜就已經駐進了上北城,他們占據了上北城最里面的區域,那里風雪最小。青天蒼狼旗插在那片區域的外圍,牧民們不敢靠近。這支漠北來的騎兵將在這里駐上很長一段時間,直到女英的金烏括甲軍和黑麒麟全部列裝完畢,才會和他們一起返回長野原,然后南下。
“活見鬼!這群青里是什么鬼天氣,說下雪就下雪!”拓跋忽言用小刀割下一塊羊腿肉放進嘴里,身前是熬著熱奶的火爐,兩塊眉毛幾乎要擰在了一起,“八月的草原應該有漂亮的姑娘和溫暖的陽光!”
“三王,昨夜拆帳篷時我聽見一些牧民們的談話,好像與女英的族母有關。”拓跋忽言旁邊,一名正在烤火的千夫長說道。
“刺勒干,傳說那種東西你也信?”拓跋忽言喝下一口燒喉的烈酒,頓時一股暖意傳遍全身,“漠南的那群家伙不也整天說自己是長生天的子民,最后還不是臣服于大汗的鐵騎下。”
“但似乎與這場大雪有關。”刺勒干繼續說道。
“哦?”拓跋忽言來了興趣,“說來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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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淵的住所有三層,第一層包括院落,占地面積很大,是婢女們的住所,其中有一個小院,小院里有兩個馬廄,里面養著一黑一白兩匹駿馬,黑色的自然就是踏月。白色的是林曦的勝踏月,名字的寓意不言而喻,同樣是百里挑一的好馬。
第二層是林曦和林桓的房間,所以昨晚林曦才能直接從床上爬起便跑到林桓的房間。
第三層是林淵夫婦的住所,但是這些年林芷一直住在廣寒宮,所以第三層實際上也只是林淵一個人住。
整個建筑背靠著一個坡地,有一座吊橋從第三層連通那里。坡地之上是林家的祖宗祠堂,那里供奉著旭朝的先祖。
現在積雪壓彎了這座吊橋,下人們每隔半個時辰就要清掃一次,不然沒人知道那座橋什么時候就會斷掉。
祠堂內,林桓將點好的香插在香爐上,對著一幅畫像跪拜——那是旭朝的開國皇帝林元,謚號旭烈帝——然后跟著林淵走進一個長廊。
長廊兩旁掛著旭朝歷代皇后的畫像,每一任巫司都會對這些畫像進行臨摹,讓這些皇后們永久的流傳下去。但自從旭朝覆滅之后,這里的畫像就沒有再增添過,即使是后來歷代的女英族母也沒有資格在這里留下她們的畫像。
林桓不知道林淵為何要帶他來這里。
“你要好好待曦兒,不許讓她傷心難過。”毫無預兆的,林淵說出了這樣一句話。
林桓有些呆滯,沒想到父親也會關心他和林曦,但仔細想來也許是昨晚林曦跑到他房間的事情被林淵知道了,于是他馬上開口說道:“昨晚林曦只是因為怕冷才過來挨著我的,我并沒有......”
“為父知道。你也沒那個膽子。”林淵說道,好似林桓所有的心思都已被他看穿。
林桓還想說什么,有幾個婢女手里拿著一幅畫像從他旁邊經過,林桓下意識地向那副畫像看去,只是那幅畫像并未完全展開,他只看到了畫像上的眼睛。
好熟悉。這是林桓的第一感覺。
林桓想要去仔細看看那幅畫像上的人是誰,但是林淵已經走過長廊進入了擺放列祖列宗靈位的祠堂,他不敢停留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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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祖祠堂內。
“林桓,今天是什么日子。”林淵背對著林桓問。
“是孩兒的生辰。”
林淵轉過身,對著林桓說道:“對啊,十八歲,你變成一個男人了,而為父也老了。”
林桓想說父親您還未老,但是林淵伸手示意他不要說話,林桓看著自己的父親在先祖們的靈牌前踱步,然后伸手拿起其中一塊靈牌。林桓心里大驚,如果是他這么做的話,林淵一定會用那個荊條抽的他下不了床,這是大不敬!
“父親......”林桓輕聲驚呼。
“三百五十年了,桓兒。”林淵端詳著手里的那個靈牌,連對林桓的稱呼都變了,“整整三百五十年啊,我們林氏一族一直龜縮在這苦寒的東野,整日望著貧瘠的草原吹著割臉的冷風。就像喪家之犬,不,就是喪家之犬。”
林桓沒有說話,他不知道今天父親為何會這樣說話,完全沒有往日古板嚴厲的模樣,反帶著幾分輕狂,就如母親說的年輕時的父親一樣。
“我們大旭朝的黑麒麟本是天下無敵的騎兵,但是三百五十年前,姓趙的那群畜生趁著兩萬黑麒麟南下鎮壓南疆百族,斷了唯一一座可以橫跨渙江的大橋。兩萬黑麒麟成了孤軍,沒能在長安失守前趕回。等黑麒麟終于趕回長安時,等待著他們的卻是四十萬全副武裝的大軍。”林淵訴說著那遙遠的歷史,眼神中閃過一抹狠厲,猛地將手中的靈牌摔在地上變成碎片。
“父親!”林桓大呼著想要上前,但是為時已晚,林淵在供桌上大手一橫,將那些供奉了幾百年的靈牌全都掃落在地,幾十塊靈牌全部變成碎片。
“三百五十年了!”林淵指著那些地上的靈牌碎片揭斯里底的大吼,“那群畜生早該死了!就如我們供奉的這些先祖一樣,他們的骨頭早都爛了,他們不會保佑我們,他們只會散發著腐爛的惡臭。”
林桓沉默,他本就不是什么被世俗禮制禁錮的人,他知道所謂供奉先祖之類的皆為虛妄。
他只是沒想到原來一向注重禮制的父親心底也這么想,果然如同母親說的那樣,父親是一個愛說大話的人,但是又那么狂傲,那么自信。
“可是我老了,桓兒,我四十五歲了,守了這片土地四十五年了。”林淵的語氣突然柔和了下來,他牽著林桓在地上坐下,望著林桓的的目光也前所未有的溫柔,可他的眼眶中卻已經濕潤。
“我不想出去了,我只想在這里老死,在這里帶著女英的孩子們去耕地,或者去放羊,然后陪著你的...你的母親,或許可以治好她的畏寒之癥,然后就和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春天到來的時候就在群青上借著滄海來的風放紙鳶,你的母親最喜歡的就是紙鳶。”林淵講述著一個美麗的夢,表情是那么幸福那么陶醉,好似那個夢就在眼前而他觸手可及。曾經他確實觸手可及,可現在一切都遲了,“但是我們的族人已經不想在呆在這貧瘠的東野了,他們想去繁華的華洲,想去西紫川打獵,想去江南垂釣。可我已經不能帶領他們翻過九原山脈了。”
“但是你可以,桓兒,你才十八歲,你就是一把火,可以點燃族人心中熱血的那把火,你明白嗎?”
林桓望著這個以前古板又嚴厲的老男人,突然發現他的兩鬢已經有了一些斑白,眼角的皺紋就像黃沙上的溝壑那樣深,歲月磨平了他的菱角。原來父親是這樣一個人,十八年的時間里自己居然都不曾看透過,林桓心里想,原來族人們都夢想著有一天能重新回到華洲,對于他們來說,那里是家,是故鄉,
是遙不可及的夢。
夏朝的銀月鐵騎守著崢嶸的山海關,山海關外面是一望無垠的白鹿原。過了山海關一路南下就是帝都平原西紫川,如果山海關是夏朝的門戶,那么西紫川就是帝都長安的門戶,十六萬金胄軍駐扎在西紫川,聞名天下的熾陽鐵騎在上面疾馳。
這兩道關卡就像是厲鬼一般,不斷破碎著女英人心中的夢。
“父親,我明白了。”
林桓回答。
“我會帶領族人們越過長城,踏過西紫川,在金鑾殿上砍下賊人的頭,在長安的城門上插滿金烏展翅旗,讓大旭的歷史再度延續,讓華洲大地上全是我們的傳說。”
林淵看著林桓,露出欣慰的笑容:“好!不愧是我的兒子!”
他起身從供桌上最高的靈位下摸出一塊刻有金烏的玉璽交到林桓手里,那個靈位供奉的是林元。
“父親,這是......”
“傳國玉璽。”林淵對上林桓驚異的眼神,“從今天起,你就是女英的王!以旭為號,耀我族榮輝!”
明宣帝七年,長安的世家貴胄們還在暢談風月的時候,暴雪不斷的東野誕生了新的王,沒有人知道,這個新王將在五年后踏破山海關,兵臨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