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儀式日……公共奚車會停運……”李元芳感到渾身冒起了雞皮疙瘩，“他登上去時，不會有任何人知道！”

　　雖說奚車站臺封閉時不允許外人進入，但那點守備力量根本擋不住窮兇極惡的歹徒，余天海若是一開始就打這個注意的話，必定不會被幾道鐵門所阻攔。

　　若把朝歌時期的機關(guān)弩炮送到站臺頂上會發(fā)生什么？

　　光是想一想都叫人不寒而栗！

　　朱雀大街上滿是游動的民眾，閉著眼睛發(fā)射都能造成海量傷亡——那些看似滴水不漏的城衛(wèi)軍，對來自天上的打擊根本無能為力。

　　但這還不是最可怕的。

　　“萬一……我是說萬一……”李元芳小心翼翼道，“余天海的首個目標是女皇陛下的話……”

　　“咕嚕。”馬俊等人紛紛咽了口唾沫。

　　陛下遇刺，長安大亂，那跟末日也沒什么區(qū)別了吧？

　　“司馬令史讓我將消息轉(zhuǎn)達給你們果然沒錯！”諸葛武振聲道，“——我們必須聯(lián)合起來，立刻阻止余天海！

　　“說得沒錯。盡管聽起來有些難以置信，但我相信這就是此人的最終報仇方式。他想將女皇陛下一同拖入深淵！”馬俊深表認同。

　　“問題是奚車站臺有四座，我們從哪一座檢查起？”麥克攤手。

　　“還是先把此判斷傳回給虞衡司和大理寺吧，”李元芳在一夜之間似乎成熟了許多，“人多才能同時追查，一座座來肯定趕不及。”

　　“還要事先約定一個信號，誰發(fā)現(xiàn)異常，直接向天空打煙花，這樣所有探員都看得到。”馬俊補充道。

　　“好主意！長樂坊門口就有三寺留守探員，出門時交代一聲便行。”諸葛武看向大理寺卿，“狄大人，您覺得呢？”

　　這時大家才發(fā)現(xiàn)，狄仁杰幾乎沒有發(fā)表過自己的看法。

　　“狄大人……狄大人？”

　　李元芳叫了兩聲，后者方回過神來，“你們說得都對。另外考慮到通知三寺各隊需要不少時間，沒必要現(xiàn)在就盲目挑選一座站臺進行搜查。我認為先去皇宮方向是個不錯的選擇。”

　　“為何？”馬俊問。

　　“首先可以通知城衛(wèi)軍指揮，讓他們有心理上的準備，以免群眾踩踏失控。其次還可以再爭取一次說服陛下推遲儀式的機會。另外，我記得每次納新儀式都會準備巨大的浮空花燈來昭告全城，它或許會是提前找到余天海的關(guān)鍵。”

　　“確實有道理！”捕頭心悅誠服道，“被你這么一說，我感到思路都清晰了不少。”

　　“難道你想利用花燈來進行高空偵查？”麥克問，“但那東西只能升，不能降吧？把人送上去后該怎么下來？”

　　狄仁杰將張博士交給他的飛行背包擺在眾人面前，“我沒想到他老人家的發(fā)明也會有派上用場的一天。”

　　聽完寺卿的解釋，大家頓時倍感振奮！

　　這簡直是瞌睡時送枕頭，再合適不過。

　　浮空花燈的高度遠比奚車站臺和登天閣要高，在上面完全能做到鳥瞰長安全境。機關(guān)弩炮必須在空曠地帶發(fā)射，也就是站臺的最頂端，如此一來，在更高的觀察視角下定將暴露無遺！

　　“我待會就開去皇宮大門！”諸葛武當即說道。

　　狄仁杰則再次陷入沉思。

　　那股異樣的疑云始終盤踞于心頭——按理說余天海被人直接目擊到，行動目的也極為明確，只要趕在弩炮發(fā)射前抓住他，此案就能畫下句點。

　　但為什么他會覺得如此不安？

　　還有余天海的部下一個接一個的被捕，長樂坊也被保住，對方手中的牌可謂越來越少，可為何天命儀的危害數(shù)值始終降不下來？

　　在他的理解里，余天海在長樂坊設(shè)下的爆炸機關(guān)，和他從虞衡司里搶出來的古代武器，是兩個并行案件，它們都有成功的可能。假設(shè)爆炸機關(guān)能造成一個甲等傷害，古代武器能造成一個乙等傷害，先不說兩者誰大誰小，天命儀的最終值應(yīng)該就是甲與乙的相加，并且解決一樣就能實打?qū)嵪ヒ徊糠謸p失才對。

　　天命儀究竟在信息海里看到了什么東西，才會得出不變的結(jié)論？

　　他自己又忽略了哪條線索？

　　狄仁杰閉上眼睛，再次在腦海中重構(gòu)整個案件——從暗殺機關(guān)師開始，到最后的偷襲虞衡司，無數(shù)景象在他眼前掠過，宛若走馬燈一般。

　　在燈影中，他看到了余天海的身影。

　　此人確實是整個事件的主謀。

　　無論是試圖同歸于盡的青子還是不顧一切啟動機關(guān)的賈賀明，他們都以余天海為核心。那種尊敬與認同不是隨便能偽裝出來的，特別是在死亡面前。

　　但余天海真就是計劃的最后一環(huán)嗎？

　　這個念頭躍出腦海的瞬間，他看到了一個新的黑影——

　　那影子仿佛佇立在余天海身后，正靜靜凝視著他！

　　狄仁杰感到背后瞬間冒出了一層細汗。

　　不對——還有人在替余天海執(zhí)行另一套計劃，這個人或許不是主謀，但他才是整個報仇行動的核心！

　　天命儀不是沒有計算長樂坊計劃失敗、人員不斷減少所帶來的數(shù)值降低，而是在減去甲乙之后，對結(jié)果沒有實質(zhì)影響。假設(shè)這個計劃能造成的損害是丙，則代表著丙不僅包括了甲和乙，還遠遠超過它們許多！

　　這樣一來，許多事就說得通了。

　　主謀一旦把自己曝光于三寺的追捕下，就能最大限度的隱藏住部下的行蹤。所以余天海會同時布置多個陷阱，自己卻不坐鎮(zhèn)當場，任由它們一個個失敗。因為他知道，這些都只是不斷提高三寺注意力的過場，當真正底牌翻出的那一刻，所有失敗都將得到補償。

　　那么這名黑影是誰？

　　從整個案件來看，他對長安的執(zhí)法機構(gòu)相當熟悉，說是了如指掌也不為過。同時行動與余天海完全分開，兩者不存在任何交集點，同時還能準確把握案情的進展，從而選擇恰當?shù)那腥霑r機。

　　而另一個關(guān)鍵問題則是，真正隱藏在幕后的計劃又是什么？

　　天命儀給出的時間范圍內(nèi)，最容易引發(fā)大規(guī)模傷亡的就是新坊誕生儀式。可余天海已經(jīng)把它當做了下一場行動的目標，出于掩護考慮，理論上黑影便不應(yīng)該對納新儀式動手，否則三寺和城衛(wèi)軍一旦反應(yīng)過來，便有可能形成一箭雙雕的局面。

　　那么還有什么東西能威脅到整個長安城？

　　狄仁杰如今所缺的正是一條這樣的線索。

　　一塊將所有圖景聯(lián)系在一起的拼圖！

　　奚車駛過長樂坊坊關(guān)后停止下來。

　　“各位請稍候，我現(xiàn)在就去把剛才商定的計劃傳達給其他同僚。”諸葛武拱拱手，跳下車朝坊邊的虞衡司探員跑去。

　　“我也去跟鴻臚寺匯報一聲。”馬俊緊跟著下了車。

　　“狄大人，大理寺那邊由我去聯(lián)系？”李元芳詢問道。

　　狄仁杰的目光卻落在了坊關(guān)大門旁的一輛黑色奚車上。他心中一動，“我記得那輛車是……”

　　“司馬令史的吧。”麥克湊過頭來，“當時他在門口等我們時好像就把車停在這個位置。不過有些奇怪，他不是趕回虞衡司去處理爆炸事件了么？為什么沒有開自己的奚車？”

　　“也許他是搭另一輛機關(guān)衛(wèi)隊的車回去的。”李元芳猜測道，“反正大伙都要回援，索性也就沒有換車。”

　　“我們過去看看。”狄仁杰忽然說。

　　“啥？看車？”麥克意外的挑眉道。

　　“不，看車里的東西。”說罷他已鉆出奚車，朝那輛黑色的車子走去。

　　“現(xiàn)在嗎？”

　　見大理寺頭也不回，麥克與李元芳對視一眼，只得跟上。

　　這是一臺虞衡司專屬的巡邏奚車，比起那些拖著長長貨箱的商用車，或是十多節(jié)車體連成一串的公共奚車，它顯得十分緊湊。整個車身不到十二尺，共有兩門四座。整體上也遵循了簡單實用原則，沒有任何花哨的裝飾，和豪門世家所用的私人奚車截然不同。但根據(jù)機關(guān)律規(guī)定，這些巡邏車的速度可以達到奔跑程度，遠比一般奚車要快。

　　令史的車輛前后窗都被簾布蓋住，看不到里面的景象。狄仁杰試著拉了拉門把手，不出意外的被鎖住了。

　　他回頭看向麥克，“我記得你說過自己擅長開鎖來著吧？麻煩幫我打開它。”

　　后者不由得瞪大了眼睛，“這是虞衡司官員的私車啊！行竊者可以判到二十年以上——”

　　“你確定要跟我談律法？”狄仁杰問道。

　　“……呃，好吧，那到時候有人追責起來，我會把責任全部推到你身上哦。”

　　“但說無妨。不過你得快點，我不想招來虞衡司太多注意。”他望向坊關(guān)大門口，諸葛武仍在和同僚交代著事情，暫時還沒有折返的意思。

　　“五息時間就夠。”麥克再次摸出短刀，在窗玻璃上削出一個圓形，接著輕輕一錘，玻璃應(yīng)聲而落。他將手肘伸過洞口，按下門板上的開鎖機關(guān)。伴隨一聲咔噠輕響，車門開了。

　　“狄大人……您為何突然要搜查司馬章的奚車？”李元芳表示不解道，“他有什么問題嗎？”

　　“暫時還沒發(fā)現(xiàn)。”

　　“誒！？”

　　“但沒發(fā)現(xiàn)不等于沒有，現(xiàn)在來不及解釋了，你們兩個幫我把下風。”

　　“把風？這詞用得專業(yè)。”麥克欣賞的朝狄仁杰眨眨眼，“你要是鈷藍海當個海盜，估計也是海盜王的有力競爭者之一。”

　　“狄大人才不會做有違公平正義的事情！”李元芳沒好氣的瞪了他一眼，背過身豎起了大耳朵。

　　狄仁杰俯身探入車內(nèi)，開始一一檢查儲物箱、掛袋和擺在控制臺上的文檔。

　　他發(fā)現(xiàn)車里幾乎沒有太多私人物品。

　　儲物箱中裝著幾包壓縮干糧，大概是為了執(zhí)行任務(wù)吃不上飯時隨意填飽肚子之用。掛袋里全是各種票據(jù)與炭筆頭，文檔則記錄著他這幾天的行動內(nèi)容，其中便提到了鬼市之行和他查到的走私證據(jù)。

　　就在翻看過程中，一張微微發(fā)黃的紙片忽然映入狄仁杰眼中。

　　他抽出那張紙片，發(fā)現(xiàn)它是一副巴掌大的肖像畫，畫中人是一名漂亮的年輕女子。這種走海都寫實風格的小尺寸肖像畫曾在長安風靡一時，畢竟它可以隨時讓人回憶起親近之人的模樣。直到長安發(fā)明速寫機關(guān)后，此行業(yè)才迅速沒落下去。

　　這人跟司馬章有關(guān)嗎？

　　狄仁杰想了想，沒有在記憶里找到相關(guān)信息。

　　不過有一點大概能肯定，該女子現(xiàn)在應(yīng)該已不再年輕了。

　　要知道速寫機關(guān)被發(fā)明出來已是十多年前的事情。

　　狄仁杰將紙片折疊起來，收近袖口袋里，接著翻完了剩下的文檔。

　　其他內(nèi)容都很普通，并沒有任何值得考究的地方。

　　肖像畫較為少見，但對案情本身毫無意義，壓根稱不上什么線索。

　　“狄大人……還沒好嗎？”李元芳壓低聲音提醒道，“他們的對話看上去就快要結(jié)束了！”

　　“快了，再替我遮擋一下。”

　　狄仁杰將手伸進座位底下，快速摸索了一遍，依舊一無所獲。

　　也罷，自己此舉本來就只是猜測。

　　既然沒有太多發(fā)現(xiàn)，那也不必強行——

　　念頭在此刻忽然打住，狄仁杰的視線停留在駕駛位下方的腳墊上。鬃皮面料使得它看起來十分粗糙，上面沾滿了臟兮兮的泥土，有些已經(jīng)干涸，而有些仍保留著些許潮氣。

　　這本身并沒有什么好奇怪的，哪怕是天下第一城的長安，也有未鋪設(shè)石板路的街巷，更別提地下世界的外道營地基本全是泥巴，被鞋子帶上車實屬正常。

　　但在泥塊中，他看到了一抹不起眼的嫣紅。

　　狄仁杰將它拾起，平攤在掌中。

　　“這是什么？”李元芳注意到了上司的舉動，“胭脂塊？”

　　“不太像……”麥克端詳?shù)溃八袷且粯訓|西被泥巴裹住了。”

　　狄仁杰用手碾碎外面的干泥屑，令其完全展露出來——盡管外表因為脫水而變得皺巴巴的，可卷曲的內(nèi)側(cè)依舊能瞧見清晰的植物脈絡(luò)。其拇指大小的形狀、以及粉中帶紅的色澤，都表明它是一片晚櫻花瓣。

　　剎那間，他聽到了心中的一聲轟鳴！

　　“這花瓣……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嗎？”李元芳疑惑道，“長安城里應(yīng)該有不少櫻樹吧？”

　　作為一種常見的觀賞性植物，西市和東市中有不少坊群種植，連扶桑都引進了一批，作為獻給宮廷的禮物。加上四月正是花期，被踩到也很平常。

　　然而狄仁杰的腦海里全是另一副圖景——“櫻樹有早櫻和晚櫻之分，早的在二月中下旬便會開花，而晚的最遲可到四月，也就是現(xiàn)在。因為花期不同，長安城里每種櫻樹都有種植，因此大半個春節(jié)皆有櫻花可賞。不過這些種植地點各不相同，甚至可以說分得很開。”

　　他腦中浮現(xiàn)的，正是長安城各坊庭院與觀賞作物的分布輿圖！

　　“我……不太明白。”李元芳撓了撓耳朵，“好像朱雀大街兩側(cè)就有晚櫻樹吧？司馬令史去過那里也沒什么問題啊。”

　　“喂，他們要回來了！”麥克拉低帽檐，低聲示警道。

　　“元芳，阻止余天海的任務(wù)就交給你了，無論如何都不能讓他威脅到陛下和長安民眾。”狄仁杰站起身來。

　　“當然，我一定會竭盡全力去——”李元芳說到一半忽然愣住，“您說交給我？狄大人……那您呢？”

　　“我就不跟你們一起去了。”狄仁杰將花瓣捏碎在掌心。

　　這句話讓兩人完全呆住了。

　　“我說寺卿大人，你沒有在開玩笑吧！？”麥克嚷嚷道，“作為為大理寺之首，這種時候你居然想開溜？”

　　“難道……您有了新的破案線索？”作為大理寺卿的忠實助手，李元芳很快反應(yīng)過來，“那邊的余天海只是幌子嗎？”

　　“他是無法忽略的巨大威脅，但卻不是最致命的威脅。”狄仁杰將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去阻止他，我相信你能做到！”

　　李元芳凝視上司片刻，用力點了點頭，“我知道了。若是這邊的事情結(jié)束后，我該去哪里找您？”

　　“地下世界。”他凝聲道。

　　對方?jīng)]有再多問，而是拉著麥克朝搭乘的奚車跑去。那邊，諸葛武和馬俊也已轉(zhuǎn)身返回。

　　看來沒什么大問題。

　　狄仁杰后退兩步，隱沒入漸白的夜色之中。

　　和往常一樣，他跳上房頂，沿著經(jīng)脈墻飛速奔行——從速度上來說，這比奚車更快，只是會消耗不少體力。但現(xiàn)在對他而言，最重要的就是搶得先機。

　　關(guān)鍵的拼圖已經(jīng)找到。

　　整個案件的圖景如今已有九成呈現(xiàn)在他面前。

　　他奔跑的方向并不是與地下九柱相連的廢棄暗渠，而是西市的廢坊堆放地！

　　李元芳說得并不算錯，晚櫻通常種植在皇城邊緣與朱雀大道兩側(cè)，這也是為了配合新坊誕生典禮而規(guī)劃的。屆時不光是長安民眾，還有許多慕名而來的外地來客，都能在儀式中欣賞到櫻花盛景。

　　但那也是長安城最精致的地段，坊塊更替時間平均只有三年不到，地上全部鋪著精雕細琢的煙山灰磚，每隔五十步就設(shè)有一個下水口，別說泥濘了，就連積水都很難看到。

　　而同時有晚櫻和泥土路面的地方，狄仁杰只想到了一處。

　　——廢坊的堆砌區(q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