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堂前的樹上仍附著一層未消的薄雪,映著黑褐的枝節(jié)。明月撒落下銀色光輝,依稀可聞裊裊簫聲,成一曲《白雪》。有古筑之聲相隨,和一曲《陽春》。此時此刻,沒有大秦,沒有諸子百家,亦無匆匆鄉(xiāng)人,唯余他們二人。
第一縷晨曦出現在天地間。
“你要走了?”雪女放下玉簫,系于腰間。
“是。”高漸離收起古筑,背于身后。
“活著回來。”
高漸離身形一怔:“阿雪……我……”
“我明白。”雪女走上前,將他一縷垂下的發(fā)別到耳后,“無論如何,我等你回來。”
高漸離終是將她攬入懷中。本想瀟灑離去,然,瀟灑是不能夠了。也罷,此生最后一次相擁,放縱自己一回又如何。“我會的。”他答道。
紅日初升,寢室的背影在迷陣中漸漸遠去。雪女立于廊下,素手輕按于小腹之上。她終沒有讓他知道,他已是一位父親了。她明白,活著回來,于他而言已是奢望,既是如此,不妨讓他走得更瀟灑些。
“漸離……無論如何,我都在此處等你。在我們的家里等你。”
二
“聽說了嗎,宮里新來旳琴師,竟想行刺大王。”
“聽說那琴師本就是墨家的叛逆份子。好在大王早命人將那琴師的雙眼熏瞎。”
“聽說那琴師當時便被萬箭穿心了,死的很難看啊。”
“行刺大王的人,能死的多好看。你忘了那時的那叫叫什么……什么來著……反正也是個刺客,具體怎么個死法忘了,反正也是很慘。”
酒肆中人紛紛議論著琴師刺秦王之事。
“哐當”一聲,一名藍衣婦女失手將酒碗打翻在地。她匆匆將幾枚銅幣扔在桌上,離開了酒肆。
春已至,易水畔仍是寒風凜冽,雪女撕下面具,銀色長發(fā)飛揚在朔風中,深藍羅衫顯得有些單薄,只是無人在為她披上一件披風。難再歸已是意料之中,親聞卻仍覺心痛。
那一日,也是這般夕陽,墨家眾人在此地送別荊軻。他所擊旳筑聲,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歌聲猶在耳畔。她還記得荊軻離去前,拍了拍高漸離的肩膀:“你可要加把勁,我可等著回來喝侄子的滿月酒。”阿雪她還記得荊軻的噩耗傳來時,他將自己關在房中,三日不進水食。世人只知高漸離的易水寒,其速可與白鳳相較,不知易水寒為的只是緬懷那一位一去不復返的壯士。
殘霞殷紅如血,雪女望著水面映出的殷紅,心中悵然。上一次與帝國之力交手后,墨家受到重創(chuàng),天明下落難尋。刺秦,是下下之策,亦是身為墨家人的責任。然此后,《陽春》不再,《白雪》難奏,只余風蕭蕭兮易水寒的絕響,供世人評說。
“漸離……”女子的聲音淹沒在風中,無人回應。
三
噬牙獄最深處的牢房,幽幽燭火晃著詭異的光。高漸離被拴在鐵籠之中,動彈不得。在無光的世界里,時間與他而言形同虛無。雙兒傾聽著木門開關的聲音,細數下,亦有不下千次。
當木門再一次推開,傳來的腳步聲卻與以往不同。
“何人?”高漸離淡淡道。
“大膽,竟敢對陛下不敬!”是兵士的厲喝。
高漸離倚在籠壁上,沒有理會。
過了許久,木門再次關上,腳步聲愈來愈近。
“你就不好奇,朕為何屈尊來看你這一個死囚?”來人正是帝國最高統(tǒng)治者,嬴政。
仍是一片沉默。
“知道五年前,朕為何只命章邯消去你一根手指,沒有殺你嗎?”
高漸離微微抬了一下頭。
“麗兒死前向朕兌了三個承諾,其中一個便是恕墨家刺秦者無罪。”嬴政的聲音柔和了些。
麗姬。高漸離心中一驚。
“當然,朕留你,自然有別的目的。”聲音再次變得冷厲。“朕要知道,荊軻是個怎樣的人?”他想知道,是怎樣一個人,使他縱得天下,也得不到麗兒的一顆心,“朕要聽實話。”
“你與大哥,根本就不是一類人。你也不配提他。”高漸離終于開口。
“配不配其實你說了算。”嬴政的聲音明顯多了幾分怒意。
“你知道為何麗姬對你難以動心嗎?”高漸離冷笑了一聲:“因為大哥心中的是百姓,而你心中的是王權。”
嬴政沒有答話。十幾年前,那個如列火一般的女子,也是這樣對他說:“我于你而言,不過是你擁有天下權利的象征之一。”他為她建驪宮,只得她一句勞民傷財的指責;他將天明視若己出,她對他只生愧疚,再無他意。
嬴政,大秦帝國的掌權者,天下萬物的擁有者,在此刻,才發(fā)現覺得自己一無所有。
四
蘭曦一直弄不明白一件事。為什么娘親每次都喜歡在晚上對著一張古琴,一把玉簫出神。還有為什么端木姨說,娘跳舞跳的很好,她卻從未見娘跳過。
不過所有的困惑,在蓋宏答應陪她去桃花迷陣偷酒時就拋到了腦后。有什么能比得上喝酒更重要,何況是娘親釀的酒。
就為了五年的街道,于高漸離而言,與噬牙獄并無分別。周圍人聲喧鬧,有叫賣聲,議價聲夾雜。眼前仍是一片黑暗。但,即便雙目失明,他也知道如何回去。
四月,恰桃花紅了一樹,桃花迷陣的地上鋪了厚厚的一層花瓣。蘭曦拿著小鐵鋤,挖開了桃樹下的一處泥土,蓋宏將一個小酒壇,從土中取出。
“叔叔,你是誰呀?”見到突然出現在眼前的白衣男子,蘭曦有些好奇。娘親說過,沒有墨家弟子的指引,誰也找不到桃花迷陣的入口。難道這叔叔也是墨家弟子?但為什么她從來沒見過。
“叔叔,你是來找我娘治病的嗎?”蓋宏道。
高漸離道:“你娘親?”
“嗯。”蓋宏點點頭,聲音是毫不掩飾的得意。“我娘親可是很有名的醫(yī)者。叔叔你的眼睛看不見,應該是來找我娘的吧。她這幾天不在,和我爹不知道去哪了。”
“叔叔,蓋宏哥哥說的是真的嗎?”蘭曦不由分說,上前拉住高漸離的手,“叔叔,你先去我家吧,我?guī)闳フ叶四疽獭!?p> 高漸離摸了摸蘭曦的頭:“不是。叔叔不是來找蓉姑娘的。”
“那是?”
“叔叔答應過一個人,要活著回來。”
“我娘也說過有人答應她要活著回來,可是我每次問娘,娘都說那個人回不來了?叔叔,你知道為什么嗎?”
蘭曦的話語輕如細絲,落到高漸離耳中卻有萬均之重。阿雪……那兩個字霎時浮現。
“呀,叔叔,你怎么少了一根手指啊。蓋宏哥哥,快來幫忙……”
“娘親。娘親……”被蘭曦和蓋宏拖著,高漸離覺得自己進入了一處院中。他似乎看到了那一樹桃花,那熟悉的回廊,還有那個立在回廊上的身影。
“娘親,這有個叔叔受傷了,你快把端木姨叫回來啊!”蘭曦急道。
蓋宏卻發(fā)現,雪阿姨似乎不太對勁。
見到蘭曦見著的那個人,雪女手中的茶杯落到了地上。那是她夢中不知出現了幾千次的身影
“漸離……”她輕喚道。
“阿雪……”這一次,終于有人回應。
風卷起庭前落花,洋洋灑灑。五年,她在此處等他,而他,終是歸來。
(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