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于銀的聲音不是很大,聽在劉虞耳中,卻是振聾發聵。
原來操練站姿和正步,就是在操練軍隊的組織性、紀律性、協調性等等最基本的素質,有了這些基礎,再去操練體能、戰術、陣法什么的,才不是無本之木,無源之水。
田瑭的目光再一次看穿了表象,直達本質!
“世上怎會有這樣的少年天才?”劉虞隨口問了一句,而后感覺這話問得很沒水平,擺了擺手,示意自己并不尋求答案。
鮮于銀雖然知道劉虞只是隨口一問,但他還是給了一個自己琢磨很久才得到的答案:“這世上確實有些人是無師自通的,先秦諸子大多如此。反正只要他忠于漢室,才智為天子所用就行了。”
這個答案不僅回答了劉虞的問題,還給田瑭定了性。
劉虞抬眼看了看鮮于銀,見他滿面真誠,知道此言乃發自肺腑。
“鮮于將軍,軍中可還有什么困難?”劉虞從操練的話題中跳脫出來。
“田瑭的新軍制確實很好,但還有一個大問題沒有解決。”鮮于銀又躬了躬身子,“請主公裁決。”
“但說無妨。”劉虞伸手托住了他的殘臂。
“望主公再擇良將,在下愿退后讓賢。”鮮于銀沒有順著劉虞的攙扶而起身,保持了躬著的姿勢。
“鮮于將軍,你這!”劉虞顯然吃了一驚,“將軍何出此言!”
“末將說的是真心話。”鮮于銀的聲音中已有悲涼之意,“末將已殘,不能再領兵殺敵,又沒有運籌帷幄的本事,所以……”
劉虞往后退了一步,沒有接話。
二人陷入沉默。
良久,劉虞才開口道:“你和鮮于輔將軍追隨我多年,實為我之心腹,幽州軍力也全盤托付于你們。如今你不再擔當大任,鮮于輔獨木難支啊!”
“主公于末將有知遇之恩,末將不能再在陣前效力,自知深負厚望,羞愧難當。”鮮于銀不敢抬頭,“末將并非不愿為主公驅使,實是不愿尸位素餐,誤了主公的大事。”
“你只需坐在中軍帳中,沖鋒拼殺自有偏將裨將,你又何必如此自貶!”劉虞想要打消他的顧慮。
“為將者,不能親臨戰陣,親身感受瞬息萬變的戰局,指揮難免滯后疏漏。”鮮于銀的聲音開始沙啞,“末將于拼殺還有些心得,出謀劃策卻非所長,坐不得中軍帳。”
“你可曾想好,一旦退了之后,你該何以自處?”劉虞聞言,不免感同身受,扼腕嘆息。
“實際上,鮮于輔將軍和末將都不堪為獨當一面的主將。”鮮于銀一臉愧色的抬頭看劉虞,“我若不為主將,便能去鮮于輔那里當他的副手,與他互補所短,反而能助他統領大軍,畢竟我們共事多年,互為知己。”
這是一個大膽的設想,劉虞也知道兩人都不是一等一的將帥之材,若是能互取所長,互補所短,到不失為一種辦法。
“可是,本來將領的人數就不夠!按田瑭的新軍制,需要有好幾位旅長級別的主將……”劉虞話到此處,突然戛然而止,臉色也陰沉了下來。
“主公……”鮮于銀察覺到了劉虞態度的變化。
“這是田瑭的主意?”這是一聲喝問!
“不……”鮮于銀不明所以,想要爭辯。
“好大的膽子!竟敢插手將領的任免!”劉虞的聲音更大了,“他要干什么!你的位置空出來后,他要當這個主將嗎!”
鮮于銀被劉虞的話嚇了一跳,隨即冷汗直冒,跪倒在劉虞面前:“主公,此事是末將私下所想,并非田瑭的主意。”
“你何須替他說話!”劉虞憤怒了,咆哮道:“我讓他身居高位,他卻要來奪兵權,這是要造反!”
自古掌權者無不緊握兵權,這是權力最穩固的基礎,劉虞以為田瑭要來謀取兵權,這觸碰了他的底線。
“主公誤會了!這確是末將私下謀劃,連鮮于輔將軍也尚未告知。”鮮于銀難得見劉虞發這么大的火,急忙辯解,“我只跟主公提及,他人一概不知。”
“你也是糊涂!怎么會這么愚蠢……”劉虞怒歸怒,但畢竟修養極好,憤怒中還是把鮮于銀的話聽進去了,隨即意識到自己錯了,急忙改口,“你退出來,田瑭頂替?”
“田瑭也不能為將!”鮮于銀脫口而出,“他哪會打仗!”
聽到這里,劉虞緊繃的情緒緩和下來,看來是他窄了心眼,先入為主地錯判了田瑭。
“鮮于將軍,這確實你自己所想?”劉虞再次確認。
“確實是末將的意思,某將思慮不周,請主公責罰。”鮮于銀惶恐不已。
“哦!無礙,無礙!”劉虞收斂起剛剛的怒容,伸出雙手把鮮于銀攙扶起來,“田瑭為何不能為主將?”
“他手無縛雞之力,騎射更是一塌糊涂,如何上陣?”鮮于銀實話實說,“他亦未曾親歷戰陣,所言再有道理,也不過紙上談兵,絕不可驟任主將。”
“他可曾推薦了什么人?”劉虞緊接著問道。
“我和鮮于輔將軍向他請教時,確實請他推薦幾位將軍人選,但他拒絕了,說這不是他該過問的事。”鮮于銀也已經明白劉虞剛剛為什么發怒了,當下便向劉虞解釋,“他態度很堅決,我們也就沒有繼續強求。”
“嗯!他還算知道分寸。”劉虞的面色平靜下來,“依你看,誰能替你?”
現在問這個問題,便是真心實意地征求意見了。
“最堪為主將者,其實是管閡。”鮮于銀說得很謹慎,一邊觀察著劉虞的臉色,生怕什么地方又觸碰到他的逆鱗,“但管閡還不知可靠與否,暫時不能任用。”
劉虞面色變幻不定,聽到管閡這個名字時,眉頭微皺,再聽說他現在不能任用,又舒展開來。
“還有兩位人選,請主公參詳。”鮮于銀輕聲說道,“一是趙云,趙子龍,二是太史慈,太史子義。”
“趙云確是良將,此次守住白狼城,功勛卓著。”劉虞點頭認可了鮮于銀的判斷,但又搖頭道:“素聞趙云忠義,那劉備延攬幾次他也不肯改換門庭,我們又何以說動他來薊縣?”
“對于我們來說,趙云守住白狼城是立了大功,對于公孫瓚來說,卻未必如此。”鮮于銀知道劉虞放心了剛剛的心結,又變回了那個虛懷納諫的主公,便把自己的理解和盤托出,“公孫瓚已將要員全部南遷,算是徹底放棄了無終,令趙云棄守白狼城便是要驅虎吞狼,讓公孫度進來和我們為難,他好坐收漁翁之利。”
“現如今,不僅公孫度沒能進來,無終的流民也被我們吸納了大半,這是他公孫瓚沒有想到的,他南遷,反倒壯大了我們的實力。”劉虞接口道,“趙云損耗了他的軍力,為我們做了嫁衣。”
“確是如此。”鮮于銀點頭道,“所以公孫瓚說不定會罪責趙云,而我們便有機會將他請來薊縣了。”
“話雖如此,卻也難辦。”劉虞不無憂慮地說,“趙云忠義,必定甘愿回去領受責罰,卻不會輕易投靠我們。”
“末將愿去試試。”鮮于銀主動請纓,“趙云為防公孫度去而復返,又在白狼城監視了幾個月,最近才領兵南下,不日會路過無終。”
“也好,你便去試試。”劉虞肯定了鮮于銀的提議,“那太史慈,又當何論?”
“末將并未見過太史慈,但鮮于輔將軍見過,據說身懷絕技,又有大將之風。”鮮于銀解釋道。
“據說?”劉虞顯然對這個詞不甚滿意。
“鐘全和程質為太史慈義弟,他二人的武藝超凡,只稍遜于管閡。要不是他二人,我和鮮于輔皆已喪命于管閡之手。”鮮于銀繼續解釋,“鐘全現在軍中任營長,統軍能力其實比那些團長們更強,只是從軍資歷尚淺,不及拔擢。”
“我也聽鮮于輔推薦過鐘全,說是準備破格提為團長。”劉虞點點頭,“確有能力者,該提就要提,不能死守規矩。”
“據鐘全所說,太史慈武藝當和管閡不相上下,甚至略有勝出。”鮮于銀進一步解釋,“其又在公孫瓚軍中效力經年,因統兵有方,被田楷引為心腹將領。”
“這個我也聽說了,田瑭不是遣程質去招太史慈回來了么,他既被田楷重用,還會回來嗎?”劉虞不無疑慮。
“太史慈和田瑭……”鮮于銀本要說太史慈和田瑭是生死交情,又怕此話出口,再引起劉虞的忌諱,便改口道,“他二人交情不錯,又兼太史慈的兩位義弟在薊縣,必能回來。”
“唔……”劉虞沒有說話,只是兀自嘆了一聲。
“他回來后,可收入軍中,待驗明能力再任用不遲。”鮮于銀這是在尋求方便途徑。
“你和鮮于輔可考校與他,若名實相符,也不是不能拜為大將。”劉虞理了理被風亂的胡須,“管夷吾、孫叔敖、百里奚等具是起于草莽,高祖拜韓信為將亦是佳話。”
“主公英明。”鮮于銀由衷贊嘆!
“但……”劉虞又搖了搖頭,“為何這些能力出眾者都和田瑭有這么深的瓜葛呢……沮授先生也是!”
這話鮮于銀沒法接,接下來不知是福是禍。
“罷了!”劉虞長嘆一口氣,“當此用人之際,本不該有如此多的疑慮,如你所說,只要他們忠于漢室,才智為天子所用就行了。”
鮮于銀聞言一躬到底。
“你也無需太過勞累,畢竟傷勢還未痊愈,要學會讓下屬們多擔當些。”劉虞擺手宣布談話結束,“你去吧,我再看看操練。”
“喏!”鮮于銀應了一聲,便又跑到校場中間,去監督那一排排正在操練的軍士了。
劉虞看著看著,便開始自省。
這是他的習慣,身為大儒的他,一直信奉“吾日三省吾身”的君子之道。
自己剛剛犯錯了。
竟然站在了天子的角度來審視田瑭的行為,那角度是自己能站的嗎?懷疑田瑭想要謀取兵權,之所以如此在意,還不是自己想把兵權捏在手里?兵權本質上是天子的,自己為什么那么緊張?提防田瑭的心思,到底是為誰好,為天子,還是為自己?自己的目標是匡扶漢室,還是裂土封侯?
如此自省一番,劉虞的冷汗都下來了。
他已經試探過田瑭很多次,可以肯定地說,田瑭忠于漢室,而且田瑭看問題和做事情的出發點都是為公不為私。
他也曾和沮授先生深談過,問及為何愿意跟隨田瑭,沮授說田瑭的志向是“續漢家天下,開萬世太平!”所以愿隨。
沮授先生何其睿智的人,若田瑭有假,豈能瞞過他的眼睛!
那沮授先生可能會是虛偽的人嗎?
不可能,他也是當世大儒,之所以不從袁紹,就是因為心中念著漢室。
劉虞深吸一口氣,問了自己一個絕大的問題:“田瑭的忠心毋庸置疑,能力也是有目共睹,待他再歷練幾年,自己是否愿出于公心,將幽州軍政大權全部交給他?”
沒有猶豫,劉虞在心中給了自己一個肯定的回答。
他不僅會這樣做,而且應該這樣做,既然目標都是興復漢室,既然大家都是漢家臣子,那就該勠力同心,讓最有能力的人,掌握最大的權力,這樣才能做更大的事情!
劉虞想到這里,頓覺一片清明。
原來,世間事,從來簡單。
只是因為人變得復雜了,事情才變得復雜。
人若簡單,事便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