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時辰前。
卯時末,亂石坡。
天微亮。
震陽輕輕搖了搖一旁熟睡的震云,震云揉著雙眼醒來,雙手摸索著坐起,背靠大石,神色迷糊,雙眼半閉半睜,一時還未完全清醒。
他轉過頭來,瞇著眼,嘴里嘟囔道:“師兄,這天都還沒亮呢,用不著這么早起上早課吧。”
震陽伸出用食指敲了敲他的腦袋,哭笑不得道:“你睜眼看看四周。”
震云努力睜開雙眼,左看看,右瞧瞧,一個激靈站起身,著急道:“現在是什么時辰?師叔呢?”
震陽往火堆里添了點大塊枯樹干,道:“快到辰時了,此地偏西,若在福城,天色早就亮了。師叔他去找水,差不多也快回來了。”
震云默然,摸著巨石慢慢坐下來。他神情萎靡,雙眼盯著火堆發著呆。
不一會兒,斷仇和尚從前方走來,手里提著兩個滿滿的水囊。三人圍坐在火堆旁,就著水吃著干糧。
亂石坡上,冷藍色的光在慢慢消退,暖黃色的光在悄悄蔓延。
怪石在這暖光映照下慢慢卸下偽裝,露出原來的樣貌,靦腆地笑著。怪石自身的顏色開始慢慢綻放出來,青色、藍色、紅色、各種顏色開始閃耀,甚至還有神秘莫測的紫色微光在亂石中若隱若現。各色怪石在這夜晚與白晝交接的短暫時光中無聲地綻放,閃耀著只屬于它們的美。此刻,連石縫間的樹苗都只能作為它們的陪襯。直至朝陽初上,怪石的本色又被剝奪。在陽光下,它們統一變化成黃燦燦的顏色。
第一縷陽光升起之前,北禪寺的三個和尚已經行走在路途上了。這種艱苦奔波的日子對斷仇和尚來說并不陌生,不論是剃度之后的苦行僧的修行,還是紅塵中恩怨廝殺,他都親身經歷過,至于震云震陽兩個小和尚的心境則就完全不同。
震云被這亂石坡的景色深深吸引,哪怕只是巨石的一個缺角都能吸引他的注意力。畢竟出生至今他都未曾離開過北禪寺,這是他第一次下山。即使他心中也惦記著師傅,在需要他的時候,也定會第一個沖上前去,哪怕是犧牲自己的性命,也義無反顧。但他也是一個樂觀開朗的小沙彌,還有那滿滿純凈無比的單純。他是那種一點點小快樂就能忘記憂愁的人,亦如他的名字那般,像云一樣,自由自在,無形無意,更何況眼下還有師叔跟師兄在他身邊。
震陽則就相反。他是師兄,即使震云身材高大,但從小到大都是他在照顧著震云,在震陽眼角儼然把他當親弟弟一般看待。震陽為人內斂,顧全大局,做事周密,考慮全面。不知道是因為如此,才使他看待事情總是想到最壞的處境,變得那么悲觀。還是因為他悲觀,才想得那么周密,考慮到那些他人未曾注意到的細節。無論是哪種,眼下困擾他的問題就像這亂石坡上的巨石一樣多、且毫無規律。
三人就這么踏著朝陽,一路向西南方向前進。
穿過亂石坡,和尚三人行至分岔路口,震云指著正東方向的大道問道:“師叔,這條岔路通向哪里?”
斷仇和尚在前方開路,頭也沒回道:“一個小村子,好像叫做‘甜井村’,因村子正中央有口大石井,因而得名。苦修那些年到過那兒一次,應是福城最西的小村落了。村莊偏僻,常鬧旱災,村子很窮,村民也很少。沿著這個村子繼續往東,越往東,村鎮就越繁華,直到看到一個純白色石牌坊,就到福城內城區了。等你們游歷苦修之時,自會有機會見識一二,天下大著呢。趕快趕路吧,前面就是紫鸞峰的范圍了,過了峰就到尸骨沼澤了。”
震云滿臉期待點點頭,震陽卻皺起眉頭,問道:“聽師兄他們說,紫鸞峰常年有瘴氣彌漫,我們毫無準備,怎過?”
斷仇和尚步履不停,道:“紫鸞峰的確常年有瘴氣彌漫,但瘴氣僅僅只存在山峰上半部分,也就是說只有山腰以上才常年彌漫瘴氣,山腳附近基本都是安全的,只有兩個時間紫鸞峰上的瘴氣才會侵襲到山腳下來。”
“哪兩個時間?”震云好奇道。
“一是七月十五前后,紫鸞峰夏季的瘴氣比其他時節要來得更為活躍,時常蔓延侵襲到山腳下。而七月十五前后,也就是中元節前后那幾天,瘴氣會把整個紫鸞峰全都包裹起來,瘴氣膨脹,顏色艷麗,過度活躍的瘴氣甚至往山腳下方四面擴散;再者就是冬至前后,冬季的瘴氣通常收縮匯聚在山峰頂上,只有冬至那幾天瘴氣會異常活躍。可冬至的瘴氣來的快,去的也快,只不過冬至的瘴氣也是毒性最為猛烈的時刻。那時瘴氣的顏色不似平日里的紫色,而是偏灰色,其中融合了各種毒素,人若吸進體內,則必死無疑。眼下是深秋季節,瘴氣都在山峰之上,離冬至還有些時日,不打緊,趕緊趕路吧。”
二人點點頭,加快腳步跟上斷仇和尚。
道路兩旁的植物從半人高的枯黃雜草慢慢轉變成葉寬翠綠的矮胖灌木,腳下依舊是堅硬的黃土地,只是每當清風刮過,不再有黃沙蒙眼,視線依舊清晰,清風吹綠了枝葉,也帶來絲絲寒意。
未時,和尚三人行至紫鸞峰下,紫鸞峰山腳全是各種動物的尸骨,其中多半是被瘴氣毒死的動物,也有因誤食瘴氣滋養而生的植物而中毒身亡的。在瘴氣活躍的范圍內還能生存下來的植物,其內部早就具備了毒性。
斷仇和尚一眼便在成堆的尸骨中發現了一些人類的骨架,但他并沒說出來。對于初次下山的震云震陽而言,此行已然是艱苦卓絕,沒必要讓他們在徒增恐懼。
斷仇和尚心知只有進了沼澤,考驗才正式開始,尸骨沼澤才是他們二人的試煉場。危機四伏的環境與叵測人心才是江湖真正的險惡之處。斷仇和尚催促他們二人屏氣凝神,加快腳步,千萬別碰任何東西。
二人抬頭望向山頂,山頂上方被一團紫灰色的瘴氣所籠罩,四下植物顏色艷麗,形態古怪,白骨遍地,整個山峰寂靜陰森。峰頂上大團的紫灰色瘴氣壓在頭頂,壓抑氛圍讓人喘不過氣來。
二人不敢怠慢,趕緊加快腳步。
過了紫鸞峰,四下樹木愈加茂盛繁雜。植物高度比一般人都要高出兩個頭,腳下的黃土路也變成濕潤肥沃的粘土,樹木的枝葉也越發肥大,大片大片的枝葉把道路都擋去了大半。在這樣的灌木密林中前行,一不留神,便會迷失方向。
斷仇和尚在前方開路,疾行半日,震云和震陽已然疲憊不堪,但師傅生死未卜,師叔有在前帶路,他們不敢違背。
震云走在最后,他實在累的不行,全身上下就靠一口氣頂著。他渾身疲憊不堪,就想把武僧棍抵住路面上偷個懶,沒成想武僧棍抵在地面,身子剛剛往上一靠,身上的勁剛一放松,整個人就栽倒下去。
幸好震陽眼疾手快,一把抓住震云才沒有狠狠摔下去,但手里的武僧棍幾乎整根沒入地面,只剩兩寸露出地面上。震陽此刻也已力倦神疲,勉強使勁也只拔出一尺余。
斷仇和尚無奈搖了搖頭,說道:“我們已經過了紫鸞峰了,這里是尸骨沼澤和紫鸞峰的交界處。這四周隨時都有可能是一個深不見底的泥潭沼澤,尤其是這些被落葉樹木遮擋住的土地。正因如此,師叔我才會在最前面給你們開路,接下來的路程,你們二人需緊跟著我,踩著我踏過的腳印前行。若再節外生枝,則按寺規處置。”
二人點頭,道:“弟子謹記。”
言畢,斷仇和尚半蹲下來抓住武僧棍,丹田聚氣,氣行經脈,運氣至右手,雙腳如磐石般穩當,深吸一口氣,氣息吐納間,大喝一聲“起”。
瞬間把整根武僧棍從泥潭里拔出來,武僧棍上黑乎乎的滿是淤泥粘土。斷仇和尚一個甩手把棍子丟給震云,震云看著飛來的黑乎乎的棍子,正猶豫,瞥見震陽一直往自己這邊使眼色,只好勉強伸出一只手來接棍。
哪成想師叔內勁之大,自己單手接過武僧棍,整條臂膀為之一震,震云暗道不好。武僧棍抓在手中,棍上的勁兒未消,自己手上使勁抓緊,余勁把黑色淤泥震出,飛濺到自己一身。
震云一臉絕望,震陽則躲在師叔身后偷笑起來。
斷仇和尚深知他們二人此刻的狀態,轉身往前走去并說道:“在前面那株大樹下稍作休息吧。成敗就在今晚,正道門派、魔教妖孽、江湖術士,什么人都有可能來這這尸骨沼澤來,到時候必定亂成一團。記住,我們是來救人的,沒必要卷入江湖紛爭。照應彼此,救到師兄,馬上撤退。”
“師叔所言甚是,弟子自當牢記于心。”二人齊聲答道。
斷仇和尚雖然面容兇橫、行事嚴厲,但他心里也清楚,對于十七八歲第一次下山的他們來說,這樣的任務實在過于艱難,只是師兄生死未卜,沒有時間給他們慢慢適應。在北禪寺內是他們二人極力要下山搭救自己師傅,想必他們也能體諒我的難處吧,斷仇和尚這么想著,慢慢往那株大樹走去。
斷仇和尚走在前面,撥開兩邊寬大肥厚的枝葉,緩慢往前走去,前方出現一片明顯的沼澤。沼澤面上全是翠綠到發亮的浮萍,浮萍幾乎覆蓋了整個沼澤,那株大樹就在那幾片沼澤的正中央。
這株大樹就像從天而降,落到這幾片沼澤中間一樣,好在這株大樹夠大,樹枝牢牢抓取四周土壤不放,大樹四周有一大片可落腳的土地。和尚三人也沒多想,依次施展輕功,踏著浮萍飛過沼澤,圍坐在那株大樹下。
“你們在這等候,莫要亂跑。”斷仇和尚說完一個閃身躍到大樹樹枝上,緊接著輕踏數步,消失在茂盛的枝葉間。
片刻之后斷仇和尚從上方落下,腳尖輕點樹干,一個翻身落到他們身邊,道:“快到酉時了,我們已經到尸骨沼澤的邊緣了,就地休整一下,天黑之前出發。”
三人圍坐在大樹前吃著干糧,震云開口問道:“師叔,在天黑下來之前,我們應要準備下火把,不然等天完全暗下來,這滿地的沼澤我們可就寸步難行了。有了火把,也不怕野獸襲擊,那赤狼狼群也就不足為慮了。”
震陽道:“不可,我們若是舉著火把往尸骨沼澤深處走去,不就暴露我們的行蹤了。敵暗我明,我們處于被動,此地又是敵人巢穴,如此無異于羊入虎口。”
斷仇和尚欣慰一笑,道:“震云你想的太簡單,你對江湖的了解多是師兄們的講述,他們又哪會如實講出那些狼狽與困頓之事。只有親身經歷,方才了解個中滋味。震陽所慮才是根本所在,也是擺在我們面前的難題。我們是來救人的,但目前除了知道師兄很有可能在這尸骨沼澤內,其余一切一無所知。我們即不知道敵人是誰,也不清楚敵人的人數。為今之計,切不可暴露行蹤,只得悄悄潛入,相機行事,最重要的是要保證師兄的安全。至于天黑之后如何認清方向,現下是深秋時節,昨晚我已觀測過,今夜晴朗定會有一輪明月當空。到時我在前面開路,你們兩個踏著我的腳印前行,把武僧棍橫舉在胸前,萬一誤入沼澤,興許還有一線生機,須當謹記。”
“弟子定當謹記于心。”二人異口同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