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隨水去
一、奈何微雨落花燕
一領布衣提著幾壺酒獨立于春平江漫天鋪灑的落花之下,在千重樓臺下獨守著那對雙飛之燕,清晨濕冷的霧氣逐漸將他的身形籠罩了,模糊了,最終幻變為一片看不見底的玄青色,遍襲了整雙濡濕的眼眶。
朦朧在層層惆悵的煙雨中的楚留樓一如既往地繁華,點點橙黃的燈火從春平江對畔的芙蓉暖簾遙遙透出,微涼的空氣間流轉著些許旖旎的琵琶曲聲,曲聲迤邐間依稀辨認出那是一曲霓裳羽衣。曲聲柔美中卻又摻雜著幾絲哀怨的傷悲之感。
透過那帳帳煙雨我似能窺見那樓中歌女輕舒雙臂于潔白皓腕中滑落出的千萬匹華彩綾羅,明媚艷麗,勝過天上織女以纖纖玉手織出發層層的輕虹。香風裊裊間又有多少才子沉浸于楚留樓中醉生夢死。
只是,在這其中卻再沒有一個叫晏幾道的鴻門翩翩公子,亦沒有那叫小蘋婀娜歌女。
只憐世事蒼涼,造化弄人。
“好些年未曾見了。小蘋,你...可還好?“我抓了抓凌亂不堪的烏發,那里早已生出了好幾縷銀絲,似是落上了不化的霜雪。
我搖晃著走著,仿若大夢初醒的醉人。不,是的,我就是大夢初醒的醉人。哈-哈-哈,小蘋,我們到底還是無緣啊。
我搖了搖頭,片刻后忽然頓悟,齒間迸出的語句像是夢囈:“不,小蘋,你又豈會好?你僅是一介煙花女子,終身流連于市井之地,而我也只不過是一個家道中落的過去的貴門子弟罷了。這樣看來,我們都不好啊。同樣狼狽不堪淪落于瀟瀟紅塵間,只余下茍延殘喘。我們,其實也很有緣......”
無奈地干啞苦笑了幾聲,我忽就仰頭灌下了一大口酒,清冽滾燙的酒香迅速游走于支離破碎的鼻息間,視線隨著滾入喉間的烈酒逐漸渙散模糊開來。
我猛烈地咳嗽起來,嘴角滲出了幾抹混著酒味的殷紅,是血。我抬手擦去,容顏卻褪為了蒼白,如同未曾染墨的宣紙,幾近透明無色。
呵,這幅身體到底耐不住病痛啊。狠狠發泄地摔下指間提著的酒瓶,瓦瓶和著殘酒在空氣間很快濺開來,發出叮叮當當的□□。
我冷笑,手指顫抖著痙攣破入江水中,直直抓向江畔水下沉積千萬年的泥沙,淺淺江水破裂般碎開了,激起融入了些許緋紅的單薄水花。
我的掌心滲入了刺骨的寒意,一如我此刻的心,冰冷。但我仍是不服輸地攥住了那塊泥沙,仿若妄圖想抓緊那抹在年少時便已隨著那滾滾東去的春平江水消散不見于世間的佳人倩影。
可到底是攥不緊的,不經意間掌心之物便早已被寒涼的江潮給帶走了,再難尋找。
片刻后水面終于復歸了平靜,我如釋重負地吐出一口帶血珠的濁氣,口腔內還殘留著濃重的腥甜。我撐著地面勉強將有千鈞重的軀體撐起,腳步虛浮無力,唇角還在喃喃地吐露些什么話。但意識混沌中我卻沒聽清自己的囈語。
走了幾步終于不堪重負地癱倒在江畔即要枯黃的亂草中,我甚至還能感覺到自己充溢著恢頹酒氣的雙唇仍在機械般翕動著開合,仿佛在盡最后一絲力在努力念動著什么咒語。
定了定神,這一次終于聽清了自己念是何——那是半闋臨江仙。
“夢后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微雨漸漸落下,濡濕的眼眶不知是淚還是雨,模糊中我終于看到了那抹倩影:小蘋,小蘋......”癡癡凝望著,無意識地伸出了手,試圖攥緊擁有那抹虛幻的影。
一位緋衫女子伴著泠泠作響的步搖徐徐步近,溢彩流光的芙蓉暖帳微微搖曳,暖帳上的銀鈴和著女子的步搖之音流動在周身,仿若化為了一片薄紗,輕輕將她籠罩在一重朦朧的華彩云之中。
霓裳淺擺,女子抱著琵琶行了一禮,而后悄悄抬眼望了我一眼,我借此看清了她的面容——凝脂般的玉面似是含了無限晚霞,明眸似盛滿粼粼秋水,丹唇微啟似乎意識到我在看她,女子猛然低下頭去,墨發間清綰的步搖被驚得鐺鐺作響,額際已滲出些許香汗。
我輕笑了下,展開玉骨墨扇試圖掩飾此時的慌亂。
赤緋色的綾羅綢緞在我面前一閃,女子已落足于琴座之上,她用纖纖玉指撥弄著鑲玉琵琶,奏出春水般明媚細膩的曲子來。只消一會,婉轉柔美的琴音便如藤般蔓延至了整個廂房,仿佛三月的流鶯銜著暖枝撲棱飛去,又似點點落花細雨濺落春池。女子朱唇輕啟,伴著和緩曲音淺淺吟唱:“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不禁屏住了呼吸,我眼前驚鴻般的女子盤著朝云近香髻,玉指流連忘返于琵琶弦上,悠揚的曲調含蓄地淡淡勾勒出女子情思初動的心緒。
琵琶樂音伴著裊裊仙風,早已勝卻人間無數風景。
一曲罷了,余音卻不肯歇下,繞梁不絕。她抱著琵琶起身,帶著幾分落寞的無奈:“晏公子,小女子已奏完,先行告退。”話音未落她便起身離開,明媚的緋衫掠過重重芙蓉紗帳,珠袖在最后一層朱紗前頓住,似在猶豫著什么。
她的身形似被重重彩玉給遮掩,若隱若現間似可窺見她抱琴沉思時緊皺的黛眉,以及欲語還休的柔唇。
我心中一喜,原來這場初見竟是心心相印。展開折扇掩飾住窘態,強自壓抑住欣喜沉聲道:“敢問姑娘芳名?在下對姑娘一見傾心,只愿余生與姑娘共賞明月。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紅帳之外的女子顯然極為驚訝,玉指輕覆殷唇,步搖被顫動,縷縷清音不絕,她徐徐答道:“賤名小蘋,不足掛齒。”
快步上前,收起折扇:”既如此,小蘋姑娘,愿卿與在下白頭偕老,在下晏幾道必終生不負。“我將小蘋的手輕輕展開,玉骨墨扇放在了手心。纖手上靜靜躺著折扇,扇骨由青玉琢成,清潤細膩,雕著繁復的百花牡丹圖。玉質的扇骨水色極佳,淺碧的玉骨托起了半闋詞:“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題尾是晏幾道必不負小蘋。”
墨跡未干,詞未完,還有半闋未題。然而我卻不知這次初見卻是再不相見。
“在下晏幾道愿與小蘋姑娘做雙飛比翼燕,相逐在微雨落花下。此扇便是信物,待在下請示家父后便將小蘋迎娶入門。”我注視著小蘋的眸子,輕易許下了這個無法完成的諾言。
小蘋蹙著眉,還待要說些什么,而我卻已挾著楚留樓的陣陣香風離開了,只余下一句輕飄飄的諾言便載著小蘋初動的心悠悠渡過了春平江,再未歸來。獨留春平江滾滾流水流霧托來托歸多少小舟畫舫,繁華依舊,卻永不見晏郎。而后囂囂紅塵便永遠湮沒了她,年年降下的霜雪也將她永遠遺落了在了塵世間,再不復回。
“小蘋,造化與命運負了我的深情,而我負了你。”我勉力述出這句話,沒有辯白,沒有不甘,只余下釅濃的冷冷無奈。
耳畔傳來燕的若罄的輕啼,抬眼,是一雙比翼燕于云霧中相逐相伴,一雙凌厲的尾羽剪破了清晨濕冷的寒霧,也似剪散了多年來橫亙在我與小蘋之間壑般的流光。醉眼迷蒙間我仿佛又在那片輕霧中窺見了一襲緋衫,伴著步搖在粼粼的江面凌波微步踏江而來,懷中抱著的依舊是那把鑲銀的琵琶,纖指微動,滾落出點點琴音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