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處,濁浪排空;近處,驚濤拍岸。
穆廣坐在江邊的涵閘上,像一尊泥塑的塑像。面對著一片渾濁,一片汪洋的江心洲,他把口袋里那兩百元錢掏出來,又揣回去。
易洲的母親徐慕貞從泥汊鎮趕到江心洲,循著江岸,一路哭著喊著尋找易洲,悲哀之聲,撕心裂肺。
秦晴一路陪著徐慕貞,陪她走路,陪她蹚水,陪她哭泣。沿著曲曲折折江灘,從高河一直走到泥汊鎮。
一處江灣,淤積著爛木枯枝,枯枝上挑著破衣服。徐慕貞和秦晴在那里搜尋。
秦朗深一腳淺一腳,氣喘吁吁地跑來,說:“哎呀姐姐,總算把你找到了。”
徐慕貞和秦晴麻木地看著他,秦晴:“你怎么來了?”
秦朗:“爸爸腰椎受傷可能影響內臟,無為縣醫院推手了,要我們轉院到巢湖四康。媽媽讓我回家拿日用品。家里的日用品都給水沖走了,怎么辦啊?”
秦晴:“買啊。”
秦朗:“我沒錢。不光買日用品沒錢,爸爸到巢湖做手術,至少要交二百塊錢押金,也沒有……”
秦晴:“我爸因公負傷,應該找村上支醫療費,你直接找毛鑒民。”
“找了,人家說,大水漂了!”秦朗哭腔說道,“平常讓他舔我爸屁眼他都干,我爸還沒怎么樣呢,就這樣……什么人?”
秦晴想了想,對秦朗耳語道:“你跟穆廣哥哥說說。”
秦朗搖晃著身子,大聲說:“我跟他講,他睬我嗎?這個時候?”
秦晴頓足,用更大聲音說:“你個屁伢子,怎么這么不懂事啊?易洲哥哥為救我爸爸,給卷到長江里了。到現在已經一天一夜過去了,活不見人……”她把“死不見尸”四個字咽了下去,轉而說,“再瞧瞧,徐阿姨,在這里舉目無親,她都哭背過去好多次了……”
秦朗噘著嘴,腳下踢著小石子,不言語。
秦晴:“我媽呢?”
秦朗:“媽媽的情況你又不是不曉得,一直是爸爸壓制她,她連無為縣城還是頭一回去呢,你能指望她什么?”
徐慕貞干著嗓子,說:“姑娘,你去吧!”
秦晴:“那您怎么辦?”
徐慕貞忽然顯示出堅強而超脫的樣子,搖搖頭,說:“我沒事!易洲要是活著,你就不用擔心了;易洲要是死了,我也跳江,一了百了,那你就更不用牽掛了!”
在那一瞬間,秦晴的頭腦里迅速地過著電影:易洲坐在江邊蘆葦叢中,面對滔滔江水,吹奏洞簫。秦晴靜靜地坐在他身邊,頭靠在他的肩頭。江上漁船往來,帆影不絕。
徐慕貞從口袋里掏出錢來,塞給秦晴。秦晴情難自抑,撲到她懷里,叫了聲:“媽媽!”
秦朗指向江面,說:“有辦法了!”
江面行駛著一艘解放軍的抗洪搶險船,秦朗雙手招成喇叭口:“喂!解放軍叔叔!”
徐慕貞:“孩子,易洲哥哥昨天就卷到江里了,你現在喊他們有什么用呢?”
秦晴:“有用!”
秦晴心里想的是,如果易洲沉江了,他會漂浮起來的,那么解放軍的巡江船一定會打撈到。于是,她也喊起來:“救人啊!”
秦朗把外衣脫了,拼命地揮動著。“救命啊!”
解放軍放過來一條救生艇,秦晴跟他們介紹情況,想通過他們尋找易洲的下落。解放軍說:“快上船吧,我帶你到傷員醫院尋找。”
秦晴把徐慕貞塞給她的錢,還有自己身上的錢,秦朗身上的錢,全部集中起來,讓解放軍交給顫顫巍巍坐在艇上的徐慕貞。
這時,又一陣暴雨襲來,秦朗拉著姐姐的手:“快!我帶你抄近路。”
秦晴強扭過頭來看江面,快艇上,解放軍已經給徐慕貞披上雨衣。
在泥汊鎮,秦晴跟秦朗走在大街上,秦朗:“姐姐,你把錢全部給了她,我們連坐船的錢都沒了。”
秦晴:“我們走回去!姐姐都能走,你一個男子漢還不行?”
這次破圩,是江心洲近百年開發歷史上第二次破圩。第一次是1954年,那時大堤還沒有挑起來,而且根本沒有排水站,當時人口也少。這一次不一樣了,破圩破得意外。聽說江心洲破了,鄉黨委書記李文誠在廣播會上講話時都哽咽了,并且拍了桌子罵了娘。
常言道,覆巢之下豈有完卵,還真不是這樣。這次破圩,全村損失最小的就是穆廣家。因為一來,穆廣家的房子是磚瓦結構,不像其他村民的土墻草屋,磚瓦房經得起浸泡。二來,穆廣的母親病歪歪的在家里,帶著女兒穆慧和小兒子穆超,在洪水到來之前就把糧食和棉絮架到覆棚上了。洪水來臨之時,三個人坐上第一趟渡船離開了江心洲。并且,很快住進縣里防汛指揮部臨時搭蓋的庵棚。
在庵棚里,穆慧在做飯,三耳爐子里燒著濕柴,冒出一股濃煙。穆超拿著臉盆接著鍋灶上的漏雨。秦采芬劇烈地咳嗽起來。穆廣給母親煎了蘆根湯,遞給母親喝藥的時候,穆廣說:“媽媽,我想明天陪你去蕪湖,把手術做了。等手術做完,休養出院,圩里水也退了,正好回家搶種。這叫革命生產兩不誤。”
母親苦笑:“我大兒子又在苦中作樂,打如意算盤了。曉得媽媽苦,就往媽媽嘴巴上抹糖。你就這一點像你老子,任何時候,總是往好處做夢。”
穆廣:“我沒做夢,是真的,我有錢了。”他把錢拿出來,點了點,交給母親。
母親手捏著鈔票,眼盯著穆廣:“你把舅舅給你買柴油的錢貪污了?少買了兩百塊錢的油?”
“不是!”
“那是偷的?搶的?借的?”
“都不是!反正這錢我們可以堂堂正正地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