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場上空蕩蕩看不到一個人影,和煦的春風里夾雜著不遠處教室中亂糟糟的英文朗讀聲。胡易站在操場盡頭的廁所門口緊了緊腰帶,哼著小曲兒快步溜到墻邊,輕車熟路的踩著墻角一只破鐵桶爬上墻頭。
操場地面與墻外街道有將近一米的高低差,里面爬上去不難,但在墻上向下看還是微微有點眼暈。胡易坐在墻頭雙手輕輕一撐,縱身躍下,撕下一片衛生紙仔細拭了拭皮鞋上的浮土,整理好發型,雙手抄兜聳著肩膀來到前方路口的包子鋪,花一塊錢買了四個肉包子,轉身大搖大擺向學校正門走去。
學校在老城區邊緣,距離護城河很近。明清兩代時附近聚集著不少政府機構,周邊街道多以衙門口命名,一直沿用到了現在。
學校門前有一片空地,正對著的小街是清代鹽運使司所在地,街道破舊狹窄,勉強可容一輛大巴車通過,兩側擠滿了形形色色的小飯館和小商店。
校門幾十米開外有間小平房,上面的牌子寫著“好心情文具店”。七點半剛過,卷簾門緊閉著,胡易向學校方向張望一眼,伸手在門上連砸幾下:“老板!起床了!”
“誰啊?來了!”屋內傳來迷迷糊糊的男聲。片刻過后,卷簾門“嘩啦”一下拉起來大半截,一個衣衫不整的中年人邊提褲子邊睡眼惺忪的嘟囔道:“是你小子,今天真夠早的。”
胡易點點頭,彎腰鉆進屋中。屋子不太大,最里面靠墻擺著一張單人床,另外兩面墻邊緊緊巴巴擺著幾臺電腦。好心情文具店當初開業三個月便撐不下去了,轉手租給了現在的老板,外面依舊掛著文具店的牌子,里面卻經營起了電腦房。
電腦房是網吧的早期形態,所有電腦連在同一局域網內,方便聯機玩游戲,但無法接入互聯網。好心情老板三十來歲的年紀,白白胖胖,眼神中時常閃爍著讓胡易不以為然的純真迷離,偶爾也會流露出幾絲胡易看不明白的狡獪世故。
老板打著哈欠拿起牙刷擠了點牙膏,然后彎腰擠到床頭后面打開總電源開關:“昨天晚上剛裝了幾個新游戲,挺帶勁,可惜稍微有點卡頓。”
胡易隨手拉過一把椅子坐下,伸出腳尖點指著旁邊的電腦機箱:“二十一世紀啦,你這幾臺破機器還是奔騰166呢,玩新游戲能不卡嗎?再說現在別家早就能上英特網了,你也得與時俱進才行,不然將來誰還愿意來玩?”
“我知道,現在流行上網沖浪嘛。”老板笑嘻嘻的附和道:“目前資金有限,等手頭寬裕點我馬上換新機器,再想辦法拉根線上網——你先玩,我去刷牙。”
胡易翹起二郎腿咬了一口包子:“今天啥都不玩,就在你這里坐會兒。”
老板眨眨眼:“啊?你大清早把我砸起來,就為了進來坐著吃包子?”
胡易一臉冷峻:“對啊,就是不愛在教室呆著,煩。怎么?來你這吃包子不行嗎?”
“行,當然行。”老板呲牙笑笑:“來都來了,閑著干啥?玩會兒唄。”
“我今天…忘帶錢了。”胡易臉微微一紅:“之前還賒著你三十塊呢。”
“那有啥,沒帶錢就先記賬嘛。”老板沖他擠擠眼:“送你一個小時,九點再開始計費。怎么樣?”
“好吧。”胡易略一猶豫,從皺巴巴的煙盒里拽出一顆煙扔過去:“下星期一跟你清賬。”
“不急,不急。一中這些學生主顧頂數你信用好,晚幾天也不要緊。”老板笑著把煙夾在耳朵上,使勁拽拽身上那件嚴重縮水的白色跨欄背心,頂著滿頭亂蓬蓬的頭發走到門外水龍頭旁一蹲,漫不經心的將牙刷塞進嘴里捅來捅去。
眨眼功夫兩個小時過去,門外又溜進來幾個學生,看見胡易便笑著嚷道:“我靠?怪不得這小子一大早就沒影了,原來又躲在這兒用功呢!”
胡易知道他們肯定是做完課間操趁亂跑出來的,仰起臉叼著煙傲然道:“早自習放下書包就來了。你們幾個可都挺愛學習吶!”
“學個屁,前兩節課是班主任的,不敢逃。”學生們亂哄哄扯了幾句,迫不及待的各自入座打開電腦。胡易見還有一人站在門口,便伸手招呼道:“東子,愣著干啥?開臺機器一起玩啊!”
東子從口袋里掏出一把零錢數了數,走到胡易身后羞澀一笑:“不了易哥,我看你們玩就行。”
“沒事兒,一起玩才熱鬧嘛。”胡易將東子按坐在旁邊的椅子上,伸手替他打開電腦:“玩倆小時,記我賬上。”
東子喜滋滋答應一聲,剛把雙手搭到鼠標和鍵盤上,門又開了,一張老臉探進屋里,竟然是教導主任。幾個學生瞬間如木雕泥塑般愣住不動,屋中氣氛變的異常尷尬。
好心情文具店偷摸經營電腦房已經大半年了,從未有學校老師走進來過,店老板并不認識教導主任,但見學生們一個個呆若木雞,心中猜想這一定是學校領導,只好硬著頭皮問道:“你…你有事兒嗎?”
教導主任面色陰晴不定,目光掃過屋里的每一個學生,最后落在叼著煙的胡易臉上。眾人正忐忑不安間,胡易突然吐了口煙,摘下耳機不耐煩的瞪著教導主任:“你瞅啥?”
一屋人鴉雀無聲,教導主任臉上青一陣紅一陣,低沉著嗓子緩緩道:“你說什么?”
“好話不說第二遍。”胡易噗嗤一笑:“怎么,上年紀了?耳朵不好使了?”
教導主任盯著胡易重重喘了幾口氣,隨即擺出一副厭惡至極的表情,將“無可救藥”四個字生生憋回肚子里,冷笑一聲退了出去。
大家暫時松了一口氣,旁邊有人笑道:“嘿!還是易哥牛逼,上次我在大門口抽煙被他逮住好一頓臭罵,還罰了我五塊錢。看看人家易哥,兩句話就打發他滾蛋了!”
東子卻顯得有些緊張:“他就這么走了?不會回頭找你麻煩吧?”
胡易在眾人面前逞了一把威風,心中十分得意,撇著半拉嘴角大大咧咧說道:“放心吧,還有個把月就畢業了,這種時候找咱的麻煩,不怕回頭被收拾嗎?他又不傻。”
說說笑笑玩著游戲,轉眼到了中午放學時間。胡易買了倆燒餅一瓶礦泉水,蹲在好心情門口連吃帶喝。不時有從門口經過的學生跟他打招呼,有的親熱,有的恭謹。
胡易很享受這種感覺,用學生們的話說,這叫“玩的好”,意思是認識的人多,大家平時都給面子。作為一個學渣中的學渣,這是他在學校里唯一能找到存在感的方式。
其實胡易并非一直是學渣,雖然天生骨子里有些叛逆,但他從小家教很嚴,學習成績也還算不錯。不料考上高中之后,蓄勢多年的叛逆期突然洶涌爆發,極度強烈的厭學情緒隨之而來,從此他便把功課扔到九霄云外,天天跟校內外的小混混們泡在一起。
打牌踢球玩游戲,喝酒抽煙談戀愛,還時不常打打架,胡易感覺自己的日子十分“充實”,唯獨對學習提不起絲毫興致。逃課對他來說有如家常便飯,在課堂上唯一的樂趣是接老師下茬,除此之外一概用武俠小說和睡覺打發時間。父母察覺到他的變化后窮盡了所有管教手段卻都不見成效,只好向老天爺祈求兒子早日幡然醒悟,浪子回頭。
然而父母的愿望沒能成真。由于三天兩頭違反校規,胡易如今是在教務處掛了號的壞學生,班主任視他為影響班級升學率的害群之馬,早已對他不管不問;校長和教導主任曾試圖憑借豐富的育人經驗挽救這個走向歧途的年輕人,不料胡易不僅依舊我行我素,反而越來越不把校領導放在眼里。如今高考在即,他心知自己半點希望都沒有,索性也不著急,只盤算著畢業后隨便找份工作混日子。
街對面兩撥高一學生不知為何事發生了口角,一邊對罵一邊相互推搡,眼看就要動手。胡易見兩邊各有幾張熟臉,便慢騰騰的起身走過去,一手抄兜,一手捏著燒餅,擺出前輩架子皺眉呵斥道:“干什么呢?鬧什么鬧?”
幾個學生爭先恐后的向胡易控訴對方,胡易懶得聽他們之間那些愛恨情仇,不耐煩的拉了拉臉:“行啦,都是一個學校的,有啥事兒不能好好說?小小年紀吵什么吵?”接著又湊前兩步,一臉關切的低聲勸道:“就算想動手也得離學校遠點,萬一被逮住給個處分咋辦?趕緊走趕緊走!”
兩撥學生訕訕的分頭走了,胡易對自己的成功調停十分滿意,把最后一口肉燒餅塞進嘴里,轉身剛要回去打游戲,腰間別著的傳呼機“嗶嗶嗶”響了起來。他低頭看看呼叫號碼,微一皺眉,走到旁邊小商店摸起公用電話撥了過去:“媽,你呼我?”
胡母的聲音略顯疲憊:“吃飯了嗎?”
“吃了。”
“今天晚上早點回家,你爸和我有事兒跟你說。”
“啥事兒啊?”胡易懶洋洋的掏出一顆煙在桌子上輕輕磕了幾下。
“晚上再說吧。下晚自習直接回家,別出去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