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天之后,到了四月初,荀茂和蘇澄終于回到了川都。
大軍一路行進,一路便在沿途中安置移民。這批移民多達五萬,是七批移民中人數(shù)最多的一批。
好在之前的移民已經(jīng)陸續(xù)安置了大部分,地方上對于此事逐漸也有了些經(jīng)驗,不復初時的手忙腳亂。
“這下就好了啊!”無事一身輕后,蘇澄和荀茂帶著幾百隨身護行騎兵,迅速趕回川都城。望著眼前觸手可及的城池輪廓,蘇澄感慨道。
“是啊。”荀茂也在馬上伸了個懶腰。“且待我回去先睡一大覺,再說別的。”
“兄長不是還要去拜訪薛大才女么?”蘇澄笑道。
“那也不是現(xiàn)在去。”荀茂離開了移民,終于不再強撐出一副精力充沛、萬事在握的姿態(tài),顯出一臉疲倦來。“賢弟,你和元尚說一聲,我先去睡一覺了。”
“沒問題。”蘇澄點了點頭。“小弟也得去好好休息一番了。”
就在這時,城上的人也看到了荀茂回來,并且開始急不可耐地大呼小叫起來。
“怎么回事?”蘇澄皺起眉頭,這種情形顯然并不像是正常的迎接。在他旁邊,荀茂也打起精神來,一臉凝重。兩人對視一眼,拍馬加速,向城中馳去。
進入城門后,幾個候在門口的軍官趕忙迎了上來,當頭一個就是鐵武營的旅帥嚴剛。他算是川都眾人里最曉暢軍事的一位,所以雖說武烈校尉的品級更高,但還是由他擔任了荀茂不在時的臨時城防總指揮。
“嚴旅帥,怎么回事?”荀茂趕忙跳下馬來,一口氣還沒喘勻,便問道。
“芭西密報,王康突然開始大規(guī)模調(diào)度麾下兵馬,芭西三郡的往來盤查也嚴格了很多。”嚴剛說道。
“總不成這廝真要造反?”蘇澄也跳下馬來,問道。
“但是,”嚴剛搖了搖頭。“王康本人將攜帶麾下文物重臣,并隨從百余人,前來川都向元天使和荀使君述職。不過他還說要準備一番,芭西事務(wù)繁多,預計一月內(nèi)就到。”
“這就怪了。”荀茂思索起來。
“是啊。”蘇澄道,“不管他什么圖謀,先把自己和一干屬下送過來當人質(zhì),總歸是不好。”
“他也不會指望反主為客,我們就不去對芭西進行調(diào)查考核了吧?”荀茂搖了搖頭。
“或者說是爭取時間,用這一個月掩蓋罪證,之后再推脫說不來?”蘇澄提出一種可能性。
“這個應該不會。”嚴剛搖了搖頭。“王康的長子、次子和長女婿已經(jīng)到了川都,消息就是他們說的。現(xiàn)在元大人正在招待他們。而且這仨也說了,要等到王康述職完畢之后再一道回去。”
“這就相當于送人質(zhì)了。”荀茂沉吟道。
“嗯。”蘇澄也應道。“嚴大人,不知可否勞煩你一下,派手下去調(diào)查調(diào)查這幾人是否確實是王康親眷?”
“此事小將已經(jīng)差人去做了。”嚴剛點了點頭。
“這樣的話,”荀茂咳了咳,“那我們不妨兵分兩路。”
“是一邊留在川都穩(wěn)住王康,另一邊去芭西探查虛實么?”蘇澄笑道。“此事又得我出馬了。”
“正是。”荀茂頷首道。“又得麻煩賢弟了。不過這回不比上次,你倆本就有間隙,現(xiàn)在形勢又是劍拔弩張。賢弟對江湖上的行情比愚兄了解得多,若是有條件的話,還是找?guī)讉€幫手一同去的好。”
“小弟自理會得。”
———————————————————————————
這樣一來,說好的休息就又泡湯了。
荀茂回去更衣、洗漱了一番,便去找王康的兒子女婿去了,他要盡快探探這三人的口風。
蘇澄則和荀茂明說要去“準備”一下。他先找到了蘭石,又和他說了自己準備動身前往芭西、需要幫手之事。蘭石來川中本來就是幫忙的,也不差這一遭,當下便和蘇澄商定,留出一多半二十人繼續(xù)暗中保護荀茂,剩下十幾人和他一道去芭西。
不過蘇澄也和他明說了,此番雖然兇險,自己也是有點把握的;因此蘭石等人平日需要蟄伏起來,如果有危急狀況再現(xiàn)身。蘭石自然全無異議。
蘇澄這樣考慮,不僅僅是因為他們武功比自己差了不少,自己到時候難以兼顧;也是因為他知道了肖炍和蔡枔有什么說不清道不明的關(guān)系,而后者又和王康有勾結(jié)的可能。他當然不能直接拿這些事來問蘭石,但提防之心卻不可不有。
這樣一來,不論時躚有沒有和別人透露他和自己不甚愉快的一幕,蘭石都會覺得蘇澄依舊如以往一般對他信任有加。
而這些人雖然和自己同往芭西,卻被安排在一個相對遠一些的位置上,也算加了一道雙保險。
至于真正需要倚重的幫手,蘇澄也有了人選。唯一的問題就是,俠客營在盈州的聯(lián)絡(luò)點遠在廣霄;那是劍峽關(guān)和川都之間的一郡,而且聯(lián)絡(luò)點還是在靠近劍峽關(guān)的那一邊,還得蘇澄跑上近二百里才能趕到。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蘇澄借了一匹馬,兩馬換騎,又靠著途中的驛站續(xù)命,終于趕在四個時辰后就到了那里。現(xiàn)在他趕時間,不得不爭分奪秒。
俠客營的聯(lián)絡(luò)點,大多數(shù)也就是個貨棧的模樣。貨棧的倉庫里面存上一些糧食,可供聯(lián)絡(luò)點的常駐人員長期生存(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它們的伙食一般都差得很);然后就是勉強放上幾個鋪位或是單間,有個小得轉(zhuǎn)身都難的庭院和餐廳,這就是一個聯(lián)絡(luò)點看上去的全貌了。
不過聯(lián)絡(luò)點真正要緊的東西都在地窖里。每個聯(lián)絡(luò)點地下都有一套復雜的地道系統(tǒng),里面有空間不小的儲物區(qū)、可容納十幾甚至幾十人的應急宿舍(當然條件不會太舒適),并且有隱蔽而完善的通風、儲水和備用逃生系統(tǒng)。
地窖里會存放一些關(guān)鍵物事,例如不同款型的俠客營戰(zhàn)袍(但不會像弟子們自己原本的一樣,有他們自己繪上的涂裝),長劍和三尖兩面刀,作法用的炭筆、符紙、顏料等道具,足以瞬間武裝一支十幾到幾十人的俠客營小隊——對俠客營的敵人來說,這個數(shù)字就很可怕了。
不過蘇澄眼下圖謀的,卻是聯(lián)絡(luò)點的戰(zhàn)略物資——鴿子。
“對不起,客官。”蘇澄剛推開貨棧的大門,一個無精打采的伙計就從柜臺后面探出身來,乏味地說道。俠客營之前從南邊抽調(diào)了不少人手,現(xiàn)在值守在這里的人蘇澄很是面生。“我們這處貨棧是私人的,不對外面開放。”
“咱可不是外人。”蘇澄笑了笑。“章師門下弟子,蘇澄。”
“你就是蘇澄?”那伙計探出頭來,胳膊肘撐在臟兮兮的柜臺上,打量起他來。“不像。”
“真的。”蘇澄苦笑一聲。他自從和肖炍一道南下時,為了保險,就沒有攜帶任何身份信物——遑論他們也沒有腰牌之類典型的身份證明。“如假包換。”
“好吧。”那伙計不置可否地說道。“那你給我講講,為什么掌心雷不實用?”
“參合宮版本的掌心雷才不實用。”蘇澄不假思索地說道,“俠客營六百多年前就已經(jīng)改進了掌心雷,在施放法術(shù)的過程中可以形成某種反應吸引遠處的氤氳法力,所以掌心雷可以連續(xù)施放,不必等候法力恢復。
“但是這是個討巧的法子,所以會增加掌心雷的不穩(wěn)定性,故而有不少人不喜歡這種辦法。比如我章師,就更喜歡用五雷火;但他老人家也可能覺得那個視覺效果更好。”
“還行。”那伙計點了點頭。“你需要什么?”
“我需要只信鴿。”蘇澄說道,“就近從什么地方調(diào)一個師兄弟幫忙。”
“我還不知道你來盈州呢。”這伙計搖了搖頭,“對了,荀茂麾下有個狠人,這幾天都傳開了,不知道你聽說過沒有,叫楊肅,你倆誰更厲害?”
“那楊肅就是不才區(qū)區(qū)在下。”蘇澄笑道。
“怪不得。”這伙計點了點頭。“我活了三十幾年,還沒見過咱們營外面有這么狠的角色,還好不是。”
蘇澄低頭笑了笑,就請和這伙計借一只鴿子。這伙計喊了一聲,把一個睡眼惺忪的大漢叫了起來。那大漢帶蘇澄到后面的庭院里,打開鴿籠,寫了封信,就勢發(fā)出去了。
蘇澄留的條件是,叫有閑的人速去川都劍南西川掌節(jié)度府書記府上(實際就是揀了個沒人住的小院掛了個牌)找他。
現(xiàn)在他在荀茂處改名換姓,同門不好保持太頻繁的聯(lián)絡(luò)。現(xiàn)在蘇澄知道的,只是北境那事告一段落,不少師兄已經(jīng)有閑、離開河朔道了。
不過找他的時候,要注意影響,最好半夜三更偷偷地翻進去。另外他包吃包住,還可提供十分可觀的差旅報銷以及其他補貼,還請眾同門踴躍報名。
蘇澄回去的時候就不著急了,足足花了兩天。但他回去之后還沒三天,半夜就被人極為粗暴地弄醒了。
“雞賊?”他疑惑地打量起眼前這個興奮無比的家伙來。“你怎么來了——不,你怎么來得這么快?”
“嗨。”偷雞賊洋洋得意地從蘇澄床上跳了起來,坐到一邊的椅子上去。“你六師哥我四天換了十八匹馬,一路從洛州桓垣千里奔到這川都來,夠不夠意思?”
蘇澄張大嘴巴,一時呆住了。
“這個一路上呢,”偷雞賊繼續(xù)算了起來,“你師哥我千里馳援,花了不少銀子,三十多兩。三十多兩差不多就是三斤,三斤差不多幾乎就是十斤,那就是二斤金子,咱們約一約,按十斤算。然后你師哥這么講義氣,你報銷個兩倍也不過分吧?三百二十兩黃金,速速拿來。”
“不是。”蘇澄氣憤道。蘇澄當年賑濟災民,眾同門無不親眼目睹他一擲兩千金的豪放態(tài)勢,于是無意中加大了敲竹杠的力度。
“雞賊你這竹杠也太粗了吧。沒門,給你二十一兩,咱們那也是異父異母的親兄弟了。再說,你這錢肯定又是偷別人的,不能算到自己頭——”
“沒你這么講價的。”雞賊一本正經(jīng)地說道。“人家砍價是抹零頭,你抹得就剩個零——”
“三十兩金子。”蘇澄斬釘截鐵地道,“這已經(jīng)是五倍了。不然我大不了自己去干,也未必就不成。”
“行吧。”雞賊幽怨地嘆了口氣。“你說說,要做什么?”
“芭西節(jié)度使姓王名康,知道吧?”蘇澄問道。
“現(xiàn)在這不就知道了?”
“前一陣子,我在荀茂身邊干活,這不就化名楊肅了么?”蘇澄接著說道。“我們把溢州黃寧干趴下以后,按說王康應該怕了,但他卻,怎么說呢,表現(xiàn)得很不合常理。”
然后,蘇澄就給雞賊講了講王康的動作。雞賊邊聽邊點頭,一邊毫不見外地從蘇澄桌子上抄起一包牛肉干,大嚼特嚼起來。
“你這做得拖泥帶水,比我們在北邊差遠了。”蘇澄講完之時,雞賊也正好把那一大包牛肉干吃光了。他把袋子扔到一邊,嫌棄地說道。“順便說一句,不好吃。”
“那你倒是給我剩下點兒啊。”蘇澄翻了個白眼。“對了,給我講講,你們后來具體怎么做的?”
“這有什么講頭?”雞賊道,“我們就等到戒嚴解除了,然后把人證物證送進去了唄。”
“就這么簡單?”蘇澄松了口氣。
“直接送給秦中書了,我們簡單,他可不簡單。在朝堂上吵得昏天黑地。“雞賊聳了聳肩。“說正事吧還是。”
“好。剛才說到哪兒了?嗯,然后王康就派兒子女婿來了。”
“王康會不會是想反主為客,然后你們就沒法太過明顯地對他動手?”雞賊問道。
“可能性不大。”蘇澄搖了搖頭。“王康這人,不管是我親自所見,還是別人評價,都是比較直來直去的存在。他的想法都表現(xiàn)得十分明顯,就算有一些偽裝,也很容易被看出來。”
“要么是裝傻。”雞賊搖了搖頭。“不過我相信你的判斷。那就只能是缺失了什么關(guān)鍵信息,所以你們把簡單的事情想復雜了。不管怎么說,咱們?nèi)グ盼骺匆豢矗陀忻寄苛恕!?p> “還有一件事。”蘇澄接著說道,“這次咱們過去,還會有幾個肖炍的好友——也可能是手下一起跟著。他們可能是敵人,也可能不是,但總之要提防一下。”
“肖炍嘛,”雞賊點了點頭。“狗蛋兒和我說過,為什么要防著他?我記得你倆關(guān)系不錯。”
“前一陣兒我發(fā)現(xiàn)肖炍和蔡枔有什么關(guān)系,但是具體是什么也說不好。”蘇澄道。“而蔡枔又和王康有聯(lián)系。不過他們的聯(lián)系未必有多緊密,所以——總之兩邊都說不好。”
“你這關(guān)鍵情報缺失太多了。”雞賊搖了搖頭。“不像你的風格。你且說說,你是怎么發(fā)現(xiàn)肖炍和蔡枔有關(guān)系的?”
“有個人,”蘇澄遲疑了一下,還是沒說出時躚來。“是蔡枔的養(yǎng)孫,而肖炍又是她哥哥。”
“是個女生吧?”雞賊看著蘇澄的眼睛,笑著說道。
“是。”蘇澄點了點頭。
“你確定這個‘哥哥’,也是她這個家庭里的?”雞賊接著問道。
“是。”蘇澄繼續(xù)點頭。“肖炍和她都說過。”
“那可能是私生子。”雞賊隨意地道。“我記得狗蛋兒說過肖炍不是朔方肖家的,但也可能是私生子。肖家和蔡家有過往來,后來又漸漸疏遠了。肖家自己標榜是書香世家,看不起蔡枔,誰知道真相是什么?”
“確實。”蘇澄說道。他之前還沒往這個角度想過。
“我倒是有個問題。”雞賊笑嘻嘻地說。“你和這女生想來關(guān)系不淺了?我不記得你有什么相好啊?”
“只是普通朋友而已。”蘇澄忙道。“可能朋友也算不上。”
“行吧。”雞賊不再糾纏此事,拉開蘇澄的抽屜又掃蕩起來。“你怎么也不囤點宵夜?誒,看到了。咱們什么時候動身?”
“后天吧。”蘇澄無可奈何地看著雞賊掏出自己最喜歡吃的、也是最后一包青梅(這還是從盈州外面辛辛苦苦帶進來的)。“明天我要和荀茂去拜訪他一位神交已久的朋友。”
“那我正好歇一天。”雞賊點了點頭。“你自個兒打個地鋪睡去,你師哥我要睡床。”
獨頑似鄙
接上一章說說溢州的糧食問題。 按“開元28年戶部帳”:“口48143690,應受田1443862頃。”均下來,便是一口有田0.299頃。 一頃是田百畝,即一口可受田三十畝。這樣一個五口之家“一戶”,如果未遭遇土地兼并的話,是應該可以有百畝之田的。 但是,溢州顯然會有顯著的土地兼并問題(此時帝國別的地方自然也有)。我們甚至可以考慮,此時土地兼并進程幾乎完成、溢州三郡內(nèi)已經(jīng)基本沒有小戶的自耕農(nóng)了。 《新唐書·食貨志》云:“京畿之內(nèi),每田一畝,官稅五升,而私家收租,殆有畝至一石者……” 一般私家租稅是收獲的一半,可得畝產(chǎn)約二石。這個二石當在西安附近,溢州位置更南,水熱條件不遜于陜西,“天高皇帝遠”的條件也更好,因此黃寧和溢州大戶從每畝地上壓榨出的財富,完全可以估足一石糧食。 九十萬人人均各墾三十畝田,每年每畝平均得到一石,一年便可以聚斂兩千七百萬石糧草。須知這個數(shù)量還是唐朝一石,是本書采用的漢石(30公斤)的近兩倍,那么按漢石便有五千萬之多! 當然這是整個溢州剝削階級的成果,既不會都放到溢州城,也不會只屬于黃寧,再加上打造兵器等事項也消耗不少,以及運力所限等因素,所以只在溢州搜出兩千萬石,也就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