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別墨瀾之后，蘇澄順流而下，沒幾天便到達了芭西節度使所在的、也是芭西三鎮中最為靠西的芭城郡。

　　此時芭西節度使王康已經收到消息，早已派出一隊騎兵候在芭城渡迎接蘇澄。雖說芭西節度使地處南方，又不在邊境，麾下兵馬比起實力雄厚、擔負御邊重任的北境等節度使來說要少得多，但這次也擺出了不小的威風。

　　“閣下便是掌節度府楊書記么？”一個威風凜凜的軍官走上前來問道。

　　“正是在下。”蘇澄頷首答道，辭別了船家，縱身躍上碼頭，把文書和腰牌掏出來給他看到。“此番奉盈州刺史、劍南西川節度使荀茂之命，特來拜上芭西王節度。”

　　“請隨我來。”這軍官驗明身份之后，一句多余的話也不說，點頭示意自己聽到了。“不知書記可會騎馬？”

　　“會。”蘇澄答道。那軍官也不多說，揮了揮手，便有手下士卒牽來一匹高頭大馬。蘇澄道了聲謝，便翻身跨上馬去。這馬身材高大，筋骨結實，看著倒不像是川中本地的小型山地馬。想來這芭西三鎮距離劍峽關不遠，又總歸是和中原、洛州兩道接壤（雖然接壤之處多是崇山峻嶺，交通不便），因此也能搞到一些外面的寶馬良駒。

　　這些士兵沿途都是沉默無言，蘇澄也跟著他們不發一詞。眾人悄沒聲息地騎馬從城外碼頭走到了城中一條大道上。這時眾人都停了下來，那軍官扭頭對蘇澄說道：“便請書記與我前去面見我家節鎮大人。”

　　“有勞您了。”蘇澄謝道，和他一起下馬繼續步行。其他士兵收攏了他們兩人的坐騎，轉身向城外的方向馳去。

　　蘇澄和那軍官走了幾百步，便到了節度使府門口。大門處值守的幾人見到那軍官，也都不出聲地行禮，看來此人品銜倒還不低；軍官對蘇澄說聲：“請。”便進去當先引路了。蘇澄點了點頭，跟在后面。

　　進了大院之后，蘇澄隨著這軍官七轉八轉，繞得頭暈腦脹，才最終到達目的地。那是一間挺偏僻的側廳。莫非這位王節鎮也要趁著舉行家宴的時候接見自己？

　　一進廳中，只見前面一張桌旁，兩人正在就這小菜喝酒；其中一人是個看起來還算年輕的中年男子，那便是王康了；另一位則是個明媚動人的少女。現下乃是正午時分，這偏廳采光原本便不甚佳，而那兩人所坐的位置更是在大廳正中。只是這少女在席上一顰一笑，便似乎照得整座廳子通明透亮。

　　隨行的軍官向前伸手，示意蘇澄向前走去不妨。王康和那少女聽到他的腳步聲，一齊扭過頭來看。蘇澄對王康那是第一次見面，自然沒什么可說的。當他把目光移到那少女身上時，卻發現這位竟然還是一位故人。

　　“聽說楊兄如今榮升掌節度府書記，那真是恭喜啦。”時躚舉起酒杯，祝賀起蘇澄來。

　　“沒想到在這里還能碰到時姑娘。”蘇澄意外地說。之前時躚大多數時候都是作男子打扮，再加上蘇澄當時心不在焉，因此雖然也是同一人，倒也沒現在這般引人注目。這次時躚一身繪彩紗裙，襯得她光彩照人，與原先大大不同。

　　“時姑娘是受了朔方我肖世侄之托，前來問候老夫的。”這時王康也說話了。“她聽說楊書記要來，說楊書記和肖世侄乃是老友，因此想和老夫一起見見書記。”

　　“節鎮大人有心了。”蘇澄向王康一躬，心里琢磨著時躚到此有什么事情。不過以肖炍的派頭，和這些封疆大吏有交結，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事；雖說他記得肖炍對這些尸位素餐的節度使是不怎么看得上的。

　　“前些日子荀使君到任川都，當時王某也被那逆賊劉開叛亂禍及，一時無力響應使君。”王康笑容可掬地邀請蘇澄坐下。“現在芭西三鎮俗務大致已了，不知荀使君有什么吩咐，要楊書記帶給王某？”

　　“大人客氣了。”蘇澄趕忙抱拳致意。“如今川中剿匪一役已到關鍵時期。賊人不敢直攖我軍鋒芒，只顧四處逃竄。雖說如今我軍兵力不懼此輩流賊，但苦于人手不足，難以四面堵截。若是讓一二賊人逃出天羅地網，禍害鄉里，那便遺恨無窮。因此，荀使君令川中各郡皆抽調兵力，歸刺史統一調度，集中剿滅殘余流賊，好早日還川中百姓一個太平。”

　　“此事正是應當。”王康點了點頭。“使君能如此想，再好不過，只是不知需要王某抽調多少兵馬應援？”

　　“使君有令，各郡出甲士五百，糧草五千石，錢十萬文。”蘇澄說道，感覺這人好說話的很，倒不像墨瀾所言的那般。“大人麾下下轄芭城、芭丘、臨峽三郡，便請按三郡之數準備兵馬錢糧。”

　　“以三郡之數，出丁一千五百人，確也不多。”王康又點了點頭。“只是步軍幾何、馬軍幾何？不知使君可有要求？”

　　“各郡兵馬狀況不一，自然沒法做要求。”蘇澄微笑道。“便請大人按照芭西軍鎮自家狀況來看。只是這些兵馬將來可能多有追逐聚攏之任，因此若是可以的話，還請大人多配備一些騎兵。”

　　“原來如此，老夫這便叫人下去準備。”王康轉身便喚來廳外一個親兵，對他吩咐了一番。那親兵領命而去。

　　“多謝大人鼎力支持。”蘇澄聽力遠勝常人，見王康傳令傳得一字不差，起身避席一拜。

　　“說這些豈不見外？”王康哈哈一笑，揮手叫蘇澄坐下。“楊書記是肖世侄的朋友，荀使君說起來也不是外人，王某自然不能見外。來，書記先喝一杯！”

　　時躚知道蘇澄不能飲酒，當下便欲出言替他婉拒。不過蘇澄已經搶先開口了：“說來慚愧。小子乃是河朔生人，來到盈州后又多有奔波，水土不服，如今腸胃不佳，實在是不敢飲酒，不能陪大人一醉方休了。實在是萬分抱歉。”

　　“這倒是個麻煩。”王康惋惜地搖了搖頭，自斟自酌道。“不瞞書記說，王某世居盈州，本地的東西也見得多了。要我說來，盈州別的都不過爾爾，但這川酒可真是一絕。書記遠來一趟，不喝個暢快，實在是可惜可惜，可惜之極！”

　　“小子也早就聽說川酒歷史悠久，口味絕佳。”蘇澄感他好意，順著王康的話往下說道。“只是這人生不如意，十常八九。小子越是慕名而來，就偏偏身體有恙，喝不得酒。只好先調養一陣兒再說了！”

　　“實是可惜。”王康一嘆，也不再說這個話題。“楊書記想來還沒用過午飯罷？不如便隨我和時姑娘一起將就一頓，如何？”

　　“小子腸胃不適，就不掃大人和時姑娘的興了。”蘇澄擺了擺手。“若有什么清淡的湯餅粟粥，給小子來一碗便可。”

　　“楊書記為我盈州父老這般奔波，王某這樣未免也太不識好歹了。”王康笑了笑。“那便請書記先去歇息，一碗湯餅、幾樣小菜隨后就到。”

　　“多謝大人款待。”蘇澄一邊行禮一邊起身，準備離去。

　　“楊兄且慢。”時躚叫道，隨后她也站了起來。“王大人，我家肖公子和楊書記那是老交情了。兩人離這么遠，輕易見不得面。若是奴家這次沒把他問出個底兒朝天來，回去肖公子怕不是要剝了我的皮。”

　　她莞爾一笑，朝著王康半是解釋半是撒嬌道。“不如奴家晚上再陪大人用膳，中午先代肖公子和楊書記敘敘交情可好？”

　　“時姑娘盡請自便。”王康燦爛地笑道，并不顯老的臉上擠出好幾層褶子。“那王某晚上再等姑娘大駕光臨。”時躚盈盈一拜，便起身快步趨行，引著蘇澄離開了。

　　“你做的不錯啊。”時躚贊道。兩人走出偏廳，來到庭院里一處假山前。“我哥哥原本還以為，就憑這點兒本錢，你們剿匪就得剿個大半年呢。”

　　“那也算是富貴險中求了。”蘇澄搖了搖頭。“若是當時不能突擊獲勝，只怕我們唯一一點家底就要敗光了。”

　　“那你們還敢冒險？”時躚拍了拍蘇澄的肩膀。“你是個莽人，我倒是早就知道；難道荀茂也是？”

　　“你不知道當時是個什么情況。”蘇澄苦笑道。“那些賊人兇殘得很，又經常滋擾地方。若是和他們慢慢磨蹭，明年的收成便不用指望了。要是沒有糧食，就算消滅了這幾千土匪，將來還會有幾萬幾十萬的土匪出現的。不管怎么說，這個險，還得冒。”

　　時躚點了點頭。“你有什么要問我的沒有。”兩人轉過了假山，坐在后面的一處涼亭里。

　　“肖兄讓你來找王康做什么？或者……是其他什么人讓你來的？”蘇澄下意識脫口而出。

　　“這個，”時躚笑出聲來，然后立刻舉起手捂住咧開的嘴唇。“你覺得我能告訴你嘛？”

　　“倒也是。”蘇澄光棍兒地說。“您老人家還是那么神神秘秘的。”

　　“這卻是大俠您過獎了。”時躚一蕩一蕩地晃起了雙腿。“不過小伙子，好好干吧，說不定將來我對你滿意了，便多告訴你一些機密。”

　　“哦？”蘇澄挑起了一邊眉毛。“莫非時大神偷還打算拉我入伙，加入北地盟不成？”

　　“自然不是。”時躚搖頭說道。“你懂什么呀。”

　　蘇澄聽她話中有嬌嗔之意，微微一笑，也不答話。

　　這時，只聽時躚接著說道：“不過你不知道，我們倒還真是對你小子刮目相看了一番。”她笑著看著蘇澄說道。“一開始傳出荀茂懸天澗遇刺的消息時，我們還不清楚具體狀況。后來才知道，便是你力挽狂瀾，大敗那伙刺客的。你知道那些人是什么來頭嘛？”

　　“不知道。”蘇澄搖了搖頭。“當時我們倒是捉了一個活口，可惜忙著趕路，不好攜帶，就留給劍峽關守軍了。后來聽說那人咬舌自盡，最后什么都沒問出來，便不了了之了。”

　　“那是肯定。那一幫人都是硬茬子。”時躚似乎是累了，不再把腿蕩來蕩去。“那是云州節度使麾下網羅的死士。那些人并不是專職的刺客，所以手段未免有些粗陋，還傷及了無辜。不過他們身手倒都是一等一的好。當初蘭……蘭先生曾說這幾人便是幽云道黑道上首屈一指的人物，想要邀請他們入伙，沒想到這些人那時已經被云州王綜拉攏過去了。”

　　“原來如此。”蘇澄想起那些刺客當時濫殺無辜的情形來，心中氣憤。這時聽得那姓蘭的還想拉攏他們，而時躚還尊稱他叫先生，便語氣平淡地隨便應了一句。

　　“是的。”時躚似乎感覺到了蘇澄的不悅，低下了頭去。“只是既然這些人沒有加入北地盟，蘭……我們自然不會對他們放下戒心。當時這些人跟隨荀茂南下不久，我們的眼線就知道了他們的大概動向，后來發覺他們多半便是要去刺殺荀茂。

　　“你當時不是說有什么緊急情況、然后就不告而別了嘛？我們設想肯定是出了什么事情，但沒想到還真弄得這么大。

　　“當時我們也不知曉前因后果，后來才知道便是你出手相救，竟然獨自一人殺敗了那么多好手。肖公子聽到這消息也吃了一驚，說沒想到他楊賢弟這般威武，他荀兄長這番定是高枕無憂了。”

　　“既然受人之托，若是做不好時，豈不兩邊都誤了？”蘇澄搖了搖頭。

　　“所以，”時躚抬起頭來，嘴角浮現出一抹微笑。“那我猜的多半是真的咯？你想搭上荀茂這條線，又怕俠客營弟子的名頭誤事，所以胡謅了一個出來，還要曲線救國，從肖公子那里著手？”

　　“那倒不是。”蘇澄笑了一聲。“說來你多半也不信，改名換姓，結果搭上荀使君這條線，我可是壓根沒想到的。”

　　“那是為了什么？”時躚一歪腦袋，問道。

　　“咱們還是彼此保有一些神秘感的好。”眼下蘇楊說不得還在和詹超躲貓貓呢，這大事八字不見一撇，蘇澄可不能亂說。

　　“我楊肅楊大書記要去吃點兒東西了，時姑娘自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