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之耳深處，一輛越野車轟轟烈烈行駛著，快速穿梭于沙丘之上。

　　開車的漢子通過后視鏡瞄著后座上蜷縮成一團的少年，幾次欲言又止。

　　伴隨著又一陣的“咳咳”聲，見著司機時不時朝自己這邊望一眼，少年病懨懨的臉上擠出一絲笑容，道：“別擔心小馬哥，這病不傳染的。”

　　小馬哥點了點頭，識趣地不再向后看。

　　他和后座乘客相識也有數年，自然知道什么該問什么不該問。雖然這次對方出行自己沒收到組織的通知，但拖著這么病弱的身子也要出發，必然是非常緊急的任務。

　　抬頭看了看天色，盤算了一下時間小馬哥囑咐道：“待會兒就到任務點了，下車后你看能不能快點處理完，這樣我們可以在天黑前回去。”

　　過了好一會兒，小馬哥才聽到后面斷斷續續說道：“不用了……小馬哥，你直接回……去就行……”

　　小馬哥聞言一愣，詫異道：“你今晚不回去？！”

　　見著后面不回復小馬哥扭頭看去，后面那人只是靜靜地看著窗外，小馬哥隱隱有種不安的感覺。

　　此次終點就在前面，不說天色將晚夜里有毒蛇猛獸出來覓食的風險，這樣的沙漠哪怕支個帳篷窩在背風處也會被清晨的露水給凍得僵硬，更不用說地球之耳眾多詭異的傳說。

　　小馬哥雖然在組織只是一個普通司機，接觸不到機密文件，但也知道一些傳說背后的真相。自己之前接待過的組織調查員，哪個不是停留片刻任務一完成就走的？

　　小馬哥不知道少年怎么想的，不過見他眼神如此執著，也只能猜測應該是任務的特殊性，想想便說道：“車里還有一些露營的裝備，待會兒我給你搭好，明早過來接你。”

　　后面座位上的少年不再言語，不知道是同意了小馬哥的安排還是不想回應。

　　越野車又往沙漠深處開了數個小時，已是下午三四點鐘光景。小馬哥把少年扶下車就準備去取帳篷，少年揮揮手拒絕，道：“小馬哥，你回去吧。”

　　“可是……”

　　“回去吧，明天也不用過來了。”

　　小馬哥的話被打斷，深深望了一眼少年，嘆了一口氣，道：“那，保重。”

　　少年沉默不語，似是連基本的道別也不想回復，抬頭辨了一眼方向，向著沙漠深處拾步而去。

　　小馬哥佇立原地，就這樣望著他翻過一座沙丘，消失在視野里。嘆了口氣轉身上了駕駛座，掏出手機確定了一下坐標，編寫了一段文字發送了出去。

　　越野疾馳，黃沙嗚鳴，沙漠上留下數道輪胎印，晚風吹起，復歸無痕。

　　************

　　少年行走在黃沙之上，此時太陽西斜，倒不至于偏了方向。但沙漠上地形多變，沙坡沙谷不一而足。行走在沙坡之上，兩步邁出要向后退一步，行走沙谷之中，坡度一陡就容易深陷其中。

　　少年本就病弱不堪，一路走過搖搖晃晃，停停進進。只他的目光堅定，向著心中的方向一個腳印、一個腳印走了過去。

　　不知道走了多久，少年臉色有了一些變化，像是眼前的景象逐漸熟悉。在又爬上一個沙坡后，少年身形一定，雖是極力克制，但仍然掩飾不住內心的驚訝。他蹲伏下身子，身體忍不住顫抖，又掐了掐虎口，疼痛，真實的疼痛，告訴他這不是夢。

　　只見前方不遠處的沙漠谷底，一個枯黃色的人靜靜地佇立在那里，任憑周圍風沙吹拂，沒有一絲動搖的意思。仔細看去，那“人”分明是木頭制成，雙手呈“X”形束于胸前，一側敞開，竟是一個容器，仿佛那歐洲中世紀鐵處女刑具，空出來的地方剛好可以容納一人；又有些像埃及木乃伊，只是木乃伊大多以細亞麻布包裹，這具卻是確確實實的木頭所制。

　　這具“木乃伊”不知道在這里擺放了多久，或許已有千年，又或許是今天早上，沒有人可以回答。

　　就像沒有人可以回答“它”為什么會出現在這里一樣。

　　少年一步步走下沙坡，他曾設想過自己真看到這夢境變成現實會是怎樣的心情，或是狂喜，或是恐懼，然而當距離越來越接近，心里卻是愈發的平靜。就像一個身處黑暗的人在等待光明，即使滿懷期待，但當那太陽從地平線升起，內心深處更多還是一種“你終于來了”的平靜使然，沒有狂喜，沒有恐懼，只是平靜……

　　雖然只是在夢里見過，這具“木乃伊”還是給了少年熟悉的感覺，一種隔絕時光后再次遇見的熟悉感。等走到“木乃伊”旁邊時，又有一種莫名的親和感涌上心頭，就好像看到過這具“木乃伊”無數次，甚至感覺“它”就是自己的所有物。

　　“咳咳咳——“

　　少年又是一陣咳嗽，這次是直接咳出血來。少年下意識地用手捂嘴，還是有幾滴噴濺到了“木乃伊”上。在那個瞬間，少年好像察覺到一層光暈從“木乃伊”上滲出，想要仔細辨識卻已悄然不見。

　　望著眼前的“木乃伊”少年沒有猶豫，一切能否如夢境中一般發展已不再重要，畢竟已經走到這一步。少年從腰間取下手槍放在地上，又脫下全身衣物，赤著身子站在黃沙之上，只余下胸前的子彈形的項鏈。

　　少年靠近“木乃伊”，按照它的姿勢雙手呈“X”字擺在胸前，走上前去發現這具“木乃伊”的高度與自己身形剛好契合，就連這束手的姿勢也與那“木乃伊”上的凹槽完美相契。

　　少年無暇多想，走進“木乃伊”中，臨近貼上去的瞬間瞄了一眼地上的手槍。或許，如若不行，就在這里了結自己。

　　當手部姿勢與凹槽對齊瞬間，原本半開的“木乃伊”瞬間合并，將少年封閉在了其中，只剩下一雙眼睛可以看到外面這個世界。少年幾乎本能性地往后退，但那看似松脆的木片此時如同鐵箍，少年掙扎半晌也不動分毫。

　　少年暗道不好，陷阱？接連想到幾個可能控制夢境的能力者，都和眼前場景不符，正自準備強行突破突然大腦一陣眩暈，隨即整個世界都在旋轉，或者說是束縛自己的“木乃伊”在瘋狂旋轉。

　　少年只感到大腦的血液在瘋狂亂躥，一大口鮮血盡數吐出，這一吐幾乎耗盡生機。少年只感覺大腦突然放空，又隨即清明起來，頓時冒出一個念頭：

　　死亡回溯！

　　據說人在瀕死之間能看到各種奇觀，其中最常見的一種就是死亡回溯，即從出生開始到死亡前所有經歷過的事情會如同幻燈片一般從眼前快速閃過。這個念頭剛剛冒出，一連串畫面在少年眼前閃了開來：

　　他看到自己咕咕墜地，背著書包去學校，一路連跳以最小的年齡從高中畢業，保送進最好的大學，此時不過十歲。

　　他看到那個來學校演講的人，大家都稱他為“教授”，他的演講自己現在還銘記在心。

　　他看到自己正在電腦前打字，把對演講的感悟通過郵件發送給教授，在對方的推薦下直接中斷學業進入組織，成為一名基礎調查員。

　　那是他夢開始的地方，也是在那里他看到了科學之外的世界，那些無法理解又不可理解的神跡。也結識了眾多身懷能力的人，有些甚至超脫了“人”的范疇。

　　等到他第一次出任務，因為緊張差點導致一個小鎮的毀滅，好在隊友及時援助，最后兩人成為最好的搭檔，或者說是“兄弟”。

　　那個“哥哥”一直帶他成長，成長為組織最耀眼的新人，獲得“劣魔”的稱號，最后更是被授予了編號。直到三個月前，九重塔下，在黑水即將濺射到自己的時候“哥哥”擋在了他身前，他眼睜睜看著一個活生生的人瞬間枯萎，化為塵灰，而那沒擋下來的一滴射入自己胸口，讓他一直咳血不止，疼痛不堪。組織醫療部的診斷書，無解，不治，還有一月可活。就連他一直以為無所不能的教授這次也是連連搖頭，無能為力。

　　也就是在那個時候，他每天的夢里都會出現，出現這個“木乃伊”，它就站在那里，似乎一直在等著自己，夢里的自己一次次這般走進去，然后夢就醒了。在感到自己還有幾天可活的時候，少年終于還是來了，他想看看這個夢究竟是什么，真的走進去又是怎樣的夢醒。

　　即使什么都沒發生，那也就是換個地方離開世界而已。他曾想過人生的最后一站會是哪里，地球之耳？太合適了。

　　************

　　“調查員137：連接中斷。”

　　魔都，一個看起來和其他沒什么區別的寫字樓內，人來人往卻鮮少出聲。相比這里的人，整個環境顯得過分安靜。

　　大廳中心位置聳立著一塊通體黝黑的巨型石碑，約有十米之高。無數熒光文字如彈幕般快速跑過，下方的速記員快速記錄著各類一閃而過的信息，將整理好的內容分門別類后發給對接人員。雖然消息雜亂紛繁、稍縱即逝，但每個人都是在忙碌中保持從容，絲毫不被快速掠過的消息影響，直到這條消息出現。

　　原本安靜的氛圍瞬間轉為寂靜，周圍的人們和速記員都停下手頭工作，錯愕當地，那位傳奇調查員，連接中斷了……但很快眾人紛紛恢復正常，復又回到手頭工作，好像從來沒停止過。

　　與此同時，該條消息被推送到一位老者的電腦前，屏幕上還有另外一條消息，兩個數字，組合成的一個坐標。

　　“地球之耳……”

　　老者白發蒼蒼，原本矍鑠的雙眼在看到坐標后閃過一絲黯然，喃喃念出三個字，陷入沉默。

　　“教授，宣夜他？”

　　旁邊一個少女剛收到消息，試探著問道。

　　被稱為“教授”的老者搖搖頭，嘆道：“不像他的風格。”

　　“不像？”少女有些疑惑。

　　“宣夜行動之前都會考慮所有因素，做好萬全準備，這次去地球之耳卻沒有上報。”教授語氣遲疑，緩緩道，“多維蟲是中斷聯系，而不是死亡，不會是宣夜所為，那就是遇到了對手。而且此人不僅能制住宣夜，還知道如何將多維蟲的信息屏蔽。但結合司機提供的信息，從宣夜和他分離，到多維蟲中斷聯系不過半小時。半小時，宣夜雖是殘燭之身，半小時將他完整制住還能屏蔽多維蟲，我知道的不超過五個。還有宣夜為什么會去地球之耳？他最近有提起過地球之耳嗎？”

　　少女搖搖頭，教授都不確定的事自然輪不到她給建議，教授沉默一會兒道，“讓該隱去趟地球之耳。”

　　“收到！”少女連忙點頭，該隱與宣夜關系一直很好，宣夜出了問題他肯定愿意幫忙。

　　“嗡~~~”一陣震動，一條新的消息出現在教授手機上，教授看了一眼，眼中閃過一絲復雜，道：“讓亞伯去吧。”

　　少女臉色瞬間蒼白，似乎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不過還是點了點頭，道：“收到，這就安排。”

　　************

　　宣夜做著一個夢。

　　他夢到自己在萬米的高空之上一直向下墜落，墜落，凄厲的狂風在耳邊撕扯，每一次呼吸都好像用盡全身力氣。

　　不僅是狂風嘶吼，高空的冷風也吹得人徹骨生寒，宣夜只覺得這夢好生逼真，逼真的就像——

　　“我——”

　　宣夜這才反應過來，這不是夢，他真的在墜落，還是在萬米高空上無任何輔助系統的直線墜落！

　　宣夜下意識地想要喊叫，但剛張嘴就被灌進來的風堵著只能斷斷續續發出一連串的“我”、“我”、“我”……

　　宣夜迅速判斷一下現狀，看天色應該是傍晚。雖然“木乃伊”讓自己的視角受到限制，卻也可以根據光照角度計算時間，換言之自己昏迷沒多久，最多半小時；天氣是暴雨閃電、雷聲轟鳴，耀眼的光芒讓宣夜有些炫目；地點應該是萬米高空，這個從下方逐漸變大的地面就可以看出，但應該不是在地球之耳耳，畢竟下方看起來有很多水；速度……宣夜無法計算自己的速度，不過按照這樣的速度落地，別說木乃伊，即使穿著合金機甲也能摔成渣渣，自救的方式……

　　宣夜迅速閃過幾種高空墜落自救的方式，無一例外都需要自己手腳可以自由活動，但束縛在這“木乃伊”中——

　　一個黑影從眼角閃過！

　　在周圍光景因為墜落而急速變幻的時刻，宣夜好像看到一個快速閃過的黑影。說“黑影”好像不對，似乎是翠綠色，長條形，并非全貌，而是某個東西的一部分——

　　但這里是萬米高空，會有什么東西從這里閃過？飛機？宣夜需要轉頭細看，但“木乃伊”把他固定的死死的。

　　他突然恨死這個“木乃伊”了，尤其是那個翠綠色的影子讓他想到某個傳說中的東西，他有些懷疑，他想要證實，但這該死的木頭偏偏讓他轉不了頭。

　　仿佛聽到他的心愿般，又一條墨綠色的長條身影閃過，翩躚流轉，速度極快，一閃而過，卻也足以讓宣夜停止了思考，在下一個瞬間拼命搖擺身子，他要從這該死的“木乃伊”中掙脫出來：

　　龍！

　　他看到了龍！

　　雖只一瞥，但宣夜非常確定那就是龍，什么鹿的角、兔的眼、鯉魚的鱗片鷹的爪，這些他都沒看到，但那身子，毫無疑問是蛇的，那身形、那光彩，和傳說中的龍的形象一模一樣，唯一的區別可能就是沒有騰云駕霧、乘風破浪，但確實是龍！

　　宣夜內心極度震撼，他不僅看到龍，而且猜測不錯應該是兩條，一條翠綠色，一條墨綠色，不對，至少兩條，畢竟他現在頭不能轉動，假如能夠自由轉頭說不定——

　　！！！

　　宣夜突然覺得自己不能思考了。

　　他又看到了飛碟……

　　銀灰色、碟形、巨大。

　　看到飛碟他不應該這么驚訝，畢竟之前處理異常時候也有遇到，組織里甚至還有部分飛碟殘片——但在這個時候，在一個封閉的“木乃伊”里，透過兩個小洞洞，在萬米高空下墜的過程中，看到飛碟與龍同時出現？！這是他做夢都夢不到的情景……

　　“咔！”

　　宣夜再次使勁，他發誓要掙脫出這具“木乃伊”，但甫一用力“木乃伊”竟然松動了，準確說是被擊中裂了開來。宣夜還沒明白怎么回事，下意識頭一縮，一道激光堪堪擦著頭皮而過。0.1秒，哪怕慢0.1秒，洞穿的恐怕就是他的頭顱了。

　　宣夜背后一陣冷汗，隨即被風吹干，他連忙四下環顧，正要找到攻擊來源，隨即他就被眼前的景色所震驚：

　　數百條巨龍在空中飛舞，身形蜿蜒，騰云駕霧，在成群的飛碟中快速穿梭，搖頭擺尾間風聲大作，擊打在飛碟上發出叱咤之聲，彷如雷鳴，仰天長嘯就是電光閃爍，在飛碟間來回跳轉。部分飛碟因此飛行失控，撞向其他飛碟。而飛碟間不停發射著耀眼的光波，指向那蜿蜒的巨龍，將其紛紛貫穿。

　　只是有些巨龍被光線貫穿彷如無事發生，依然神龍擺尾拍打在周圍的飛碟上，有些則發出一絲悲鳴，從高空直接墜落。

　　與此同時還有千萬塊巨石從空中落下，有些砸向巨龍，有些則砸在飛碟之上，蕩起一陣陣漣漪！

　　這是，龍和飛碟在打架？宣夜只感覺有些懵，如果說之前看到龍和飛碟時懵的程度是1級，現在就是8級，9級，好吧有10級。龍和飛碟在打架？兩個認識中風馬牛不相及的東西就這樣在他眼前打作一團，宣夜除了懵簡直失去了思考能力……

　　巨石？

　　宣夜僅剩下的一絲思考能力突然發現一個問題，這萬米高空之上，哪里來的碎石？

　　疑惑之間宣夜將頭費力抬起，眼中閃現出比看到巨龍和飛碟更多的驚駭——

　　巨大，宣夜想不到其他的形容詞，只能空泛地用“巨大”來形容，他甚至判斷不出這是平面還是曲面。巨大的石塊，懸浮在他的頭頂，邊沿無際，橫亙千里，就像一個鍋蓋蓋在天上，黑黝黝連成一片。

　　它是如此巨大，巨大到整個天空都被遮住，只在邊沿透露出一些太陽的光亮。宣夜無法想象、或者理解這究竟是什么。

　　高山？什么山會在天上？隕石？如果是隕石應該是快速下墜，但這個看起來是靜止不動……母船？看著那四處翩躚的飛碟，莫非是飛碟的母船或者基地？

　　宣夜正自想著突然覺得光線好像亮了一些，腦中瞬間一個激靈：剛剛他沒有注意，因為光照和之前的印象以為這是傍晚，但頭頂這么大的石塊，即使正午也會因為太陽被遮住而看起來和傍晚一般。

　　而現在光亮更甚了一些，一方面是因為自己在飛速下降，另外一邊也是因為——石塊在上升！宣夜在空中快速選取了幾個參照物，減掉自己下落的加速度確定下來，頭頂那個遍布天際的石塊確實在上升，還是非常夸張的速度加速上升！

　　“嗡”的一聲，宣夜發現自己被一道金色的光所籠罩，他甚至沒有反應過來這個光是不是穿透自己身體，瞬間就感覺自己被拖拽著眼前一黑，再次睜眼，已經落在一片金色之中。

　　金色，金屬光澤的金色，如同黃金一般，金色的光芒消失后他落在一片純金色之中，上下左右，四周都是金色，耀眼卻不刺眼。宣夜四周摸了摸，卻什么也觸碰不到，即使摸向地面入手也是一片虛無——他似乎懸浮在這片金色之中。

　　宣夜只覺得自己已經發昏，一連串的變化來得太過突然，即使是他也有點處理不過來。這究竟是哪里，這些又都是什么？似乎自己進了“木乃伊”后整個世界就變了，先是萬米高空的墜落，又是巨龍，又是飛碟，又是巨石，還有那金色的光和現在金色的地方，宣夜無法將這些聯系起來，也不能分辨自己究竟是身處何地，平生第三次生出這種茫然的無力感。

　　好在他沒有茫然多久，就聽到一陣“咔嚓咔嚓”、類似金屬片摩擦的聲音從前方傳來，兩個頎長的身影搖曳著滑了過來——

　　是的，滑，宣夜很確定那不是走路，而是如蛇一般的滑行。及至近了，宣夜看清那兩個身影，竟都是半人半蛇的結構，至少有五米之高，上半身是人的身子，下半身則是蛇的尾巴，就像古代半蛇半人的伏羲女媧，或者西方傳說中的蛇女美杜莎……

　　宣夜收回了“半人”這個判斷，因為那兩個身影走近時，宣夜才發現他們的腦袋與其說是人，更像是某種蜥蜴，扁平、狹長，尖尖的眼角不帶一絲感情的打量著自己。

　　他們身無寸縷、全身密布著細小的鱗片，在肩膀到胸前位置分布著六個菱形金屬片。一位有著明顯的女性特征，一位則看起來如男性一般，宣夜看身形應該是人型生物，心里勉強將他們劃為一男一女。

　　正自想著就看到“女人”直視著他，隨即腦中一個聲音響起“你是誰？”

　　那是一個女聲，吐詞清晰、發音標準，只是沒有絲毫感情波動，卻又不像機器合成般讓人感到冰冷。

　　不過這些都不重要，宣夜最關注的是她說的是漢語，普通話，在這一連串詭異的遭遇后聽到熟悉的語言，宣夜竟感到有些溫暖。

　　是這個女人問的嗎？宣夜有些疑惑，他明明沒看到她的嘴巴有動過。畢竟自己很好奇這個半蜥蜴半蛇的生物舌頭會不會也如蜥蜴一般分叉，所以分外注意他們的嘴巴，但卻沒看到任何開合的痕跡。

　　“你是誰？”

　　腦中的聲音又響了一次。

　　“是你在說話嗎？”

　　雖然無法確定，不過宣夜也不再糾結嘴巴，或者為什么聲音會從腦袋里響起，開口問道。

　　“你是誰？”

　　腦中的聲音響起第三遍。

　　“我叫宣夜，地球人，你們是外星人嗎？”

　　宣夜有些奇怪，為什么這些人根本無視自己的問詢，只知道詢問自己。

　　“女媧，他好像沒有心心相印的能力。”

　　又一個聲音在腦海中響起，宣夜卻好像炸雷般全身震顫，他怔怔望著另一個人，那個“男人”，他說什么？女媧？

　　女媧？那個傳說中補天造人的女媧？

　　就在剛才，他還在想著這些半人半蛇的生物，和傳說中的伏羲女媧有點像。但那只是一個聯想，宣夜絲毫沒想過自己會見到傳說中的造人女神。畢竟那是幾千，或者說上萬年前，存在于神話中的神靈。更不會把那個口口相傳、拯救蒼生的女媧和眼前這個莫名、詭異的生物聯系在一起，所以更可能是發音相似，碰巧而已。

　　“是的，但他的反應有點奇怪，仔細看，伏羲。”

　　女聲再次在腦海中響起。

　　宣夜覺得自己的世界觀崩塌了……

　　在進入組織后，在見過那么多異常后，成為傳奇調查員的他已經不覺得還有什么可以動搖自己的三觀，但現在他確實覺得自己的世界觀崩、塌、了！

　　他看到了上古傳說中的伏羲、女媧？

　　如果說剛才的“女媧”可能只是碰巧，那這句“伏羲”還用巧合來解釋就有點自欺欺人了，他們竟然活到了現代？

　　只是，只是，宣夜從小看到的故事里、圖畫中，女媧一直都是一位容顏清麗、充滿母性光輝的女神，伏羲既然能發明八卦、又能教育古人漁獵，則應該充滿著睿智、博愛的長者形象——

　　宣夜無法把眼前這兩位與其說是半人半蛇，更像是半蜥蜴半蛇的生物和伏羲女媧大神聯系在一起。這種造型的生物他絲毫感覺不到神性的光輝，只感覺冰冷，甚至恐懼！

　　“看起來只是一個普通的泥人，被那些畜生帶上來的。”伏羲的聲音響起，“不過他的身體似乎有些特別。”

　　宣夜只感覺那個“女媧”眼睛一亮，就像毒蛇發現獵物般明亮。身體？宣夜這才想起自己赤身裸體，僅胸前一個項鏈，頓時心底涌起一陣強烈的不安。

　　這兩人好端端為什么會關心自己的身體？女媧那眼神直看得他全身發涼。

　　“我不知道你們是誰，以及為什么可以在我腦中說話，不過既你們來到地球，也懂漢語，或許我們可以好好談一下，弄明白雙方的訴求，看看是否有合作的機會。在這個星球的主要族群里，我說話還是有些分量的。”

　　宣夜已經把對方定性為外星人了，既然是外星人，又會漢語，那應該是對地球感興趣的族群。只要感興趣，無論是資源還是文化，宣夜相信都有合作的可能。

　　但對方似乎沒有聽懂、或者干脆沒有聽宣夜的話。因為下個瞬間，宣夜就發現自己已經四肢伸展，如“大”字形緩緩漂浮到女媧面前。

　　宣夜就這么眼睜睜看著自己和女媧的距離越來越接近，這一刻竟然有種羞恥的感覺。畢竟將對方定義為女性，而且對方也沒穿衣服，自己就這么赤裸裸地靠近——但很快，這種羞恥感就被恐懼所替代：

　　他被分解了！

　　字面意義上的分解。

　　宣夜看著自己皮膚在自己面前被打開，里面的肌肉如面團般攤開，一根根骨頭分門別類排列開來，懸浮在空中。

　　就這一個瞬間，他從一個活生生的人，變成了一排活生生的器官。

　　對的，活生生，宣夜感受不到任何痛苦，他甚至可以看到自己眼睛從眼窩彈出、舌頭和牙齒從口腔脫落，整個顱骨與頭皮平滑分離，顱骨打開，大腦如棉花般漂浮在空中。

　　更詭異的是，宣夜嘗試著動動自己的牙齒，那漂浮著的眼睛竟然能看到漂浮在空中的牙齒發出同樣的動作，漂浮著的耳朵也能聽到聲音。只是這聲音分明是牙齒在嘴巴中碰撞的骨傳播，而不是空氣傳播的聲音。

　　自己在哪里？宣夜感到奇怪，他能看到自己的眼睛，能看到自己的大腦，但眼睛為什么可以看到眼睛？宣夜嘗試用眼睛四下張望，卻什么也看不到，只能從位置判斷自己好像漂浮在半空，成了一種眼睛看不到的存在。

　　“沒有心心相印，難怪無法交流，眼睛退化，天眼直接沒了，鼻子耳朵退化，只有簡單的嗅覺，嘴巴，嗯，他們應該是通過這種發聲器官進行溝通，和耳朵可以配合。”隨著腦海中男聲的響起，伏羲也一一查看那漂浮在空中的器官，當看到嘴巴時似乎有了興趣，多說了兩句“這倒是個不錯的想法，讓他們不能再通過心靈溝通，而是聲音，這樣思想就有了阻隔，交流也會發生曲解。”

　　女媧眼睛又是一亮，說道：“沒錯，這應該是一個退化的泥人，不過這種退化反而有利于我們。我要試試把這些提取出來，用雨降到大地上，讓以后的人都退化成這樣！”

　　“這是什么？”

　　隨著伏羲的話語，宣夜看到自己面前突然出現一個金色的八卦。隨著八卦從模糊到清晰，宣夜只感到一股巨大的疼痛感遍及全身，好像那個八卦本身就在自己上面，被伏羲硬生生抽離開來一般。金色的八卦就這樣漂浮到宣夜和伏羲女媧之間，宣夜看到那隨著呼吸上下起伏，散發著奪目光輝的金色八卦，有些莫名其妙。這是什么，什么時候在自己身體里的？

　　伏羲和女媧沉默。

　　宣夜也有些沉默，不過也看到了一些轉機。他記得傳說中伏羲是八卦的發明者，雖然伏羲不愿意和自己說話，但看到自己發明的東西在數萬年后出現在一個陌生人身上，總歸會有些好奇的吧。只要對方好奇，就需要通過溝通來解答，只要可以溝通，宣夜有信心說服對方。

　　“有意思，不是退化了，而是被這個東西給封印了。”伏羲望著那浮現在空中的八卦，手指一揮將它瞬間放大，定定的望著八卦圖出神，隨即再一動，八卦衍生出六十四卦，隨即再一個揮手，頓時周圍浮現出無數個打散開來的卦形。

　　宣夜瞄了一眼算出有四千零九十六個，剛好是六十四卦的平方。伏羲的眼睛也越來越亮，似乎發現了了不起的東西，再次揮手，卦形更小更多，宣夜已經不能一眨眼計算出來了，只能推測應該是四千零九十六的平方。

　　與此同時，女媧纖細的手指輕搖，空氣中出現出黃色的粉末，在空中迅速盤旋成團，又兩兩分裂成無數個小團。伏羲散開來的無數個卦形如蝌蚪般射向那些小團，擊中的小團閃耀出點點光芒，璀璨奪目。

　　就見伏羲和女媧尾巴輕揮，敲擊在地上，下方突然洞開。宣夜這才發現自己竟是在空中，那些飛碟和巨龍還在下方飛舞，那豈不是說自己是在那大石塊上？

　　那無數個光點紛紛落下，如一場春雨落向人間。

　　宣夜只覺大腦一片空白，雖然他現在沒有大腦。

　　他突然明白過來，這兩個人就是傳說中的伏羲女媧！他不是在現代看到伏羲女媧，而是穿越到了神話中的時代看到了最初的他們！

　　傳說中是伏羲發明了八卦，女媧創造了人類，但現在看來更可能是伏羲“發現”他體內的八卦繼而“發明”了八卦；女媧也似乎是從他的身體中得到某種啟示，想要用這種方式改造人類，也就是被他們稱為“泥人”的存在。

　　那，那自己是被他們改造的結合在萬年后的后代，又穿越到了改造之前啟發了他們從而促使了改造的形成。

　　宣夜已經無法分清楚這里誰是因誰是果，只感覺一團亂麻。突然又想到，自己剛剛看到的那個巨大的石塊，那不停地向上升的石塊，難不成就是女媧補天的石頭？

　　這么一大塊石頭向上飛，從地上看不正是天上有個大洞，正在逐漸縮小嗎？難道這就是“補天”的真相？

　　“這個怎么說？”伏羲把玩著宣夜的項鏈，發現上面的小部件可以打開。

　　“沒什么用了，處理掉吧。”

　　女媧的聲音一如既往沒有任何感情，宣夜有些焦急，項鏈里面可是有多維蟲，處理掉的話——宣夜如墜冰窟！

　　他以為伏羲問的是項鏈如何處理，但他們說的好像是如何處理——宣夜！

　　彷如為了驗證他的猜測般，宣夜看到自己的大腦緩緩飛向女媧，被她用纖細的手指捏住。女媧嘴巴張開，宣夜終于看到了她的舌頭，不是蛇或者蜥蜴，而是人類一般的舌頭。

　　但這些他已經不關心了，因為他看到女媧將自己的大腦放入嘴巴就要咬下去——

　　雖然她的臉上依舊面無表情，但宣夜仿佛看到了一絲貪婪……

　　宣夜這才發現自己的天真。

　　從到這里開始他就沒有弄明白對方究竟是誰，有怎樣的能力，怎么思考，有什么目的。而在這些都沒調查清楚的前提下，自己想的竟是怎么說服他們，和他們合作？而且還天真地以為只要可以正常交流，他就可以為人類爭取到一大助力。

　　真是，太天真了……

　　宣夜想笑，又笑不出來，他曾想過自己會是怎樣的死法，各種死法都有，但肯定沒有一個是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大腦被別人吃掉……

　　就在女媧牙齒咬下的一瞬間，宣夜看到伏羲打開了子彈項鏈，里面一個毛毛蟲樣的小蟲探頭探腦。宣夜用僅有的意識控制著嘴巴發出三個詞，隨即就看到女媧牙齒咬下，自己的大腦化作一頓美餐……

　　與此同時，教授手機屏幕亮起，跳出一條來源137的消息。

　　教授播放消息，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用不熟悉的音調道：

　　“女媧，飛碟和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