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的眼神雖清明卻也難逃被時光打磨,眼神掃過溫酒全身,最終停留在同樣注視著他的溫酒臉上。
這時他才發現面前這位少年面色溫潤如玉,且靈動的眸子不同于其他人,漆黑的瞳孔中卻閃爍出一絲精芒,顯示出不同于平常年紀的成熟。
對視幾秒,一瞬間老者瞳孔收縮,似乎想起了什么,不過稍后無所謂的搖搖頭,笑了笑,道“你是溫酒?城中溫長山先生的兒子?”
溫酒并沒有糾于稱呼,因為父親溫長山喜歡別人稱他為先生,雖然大多數時候不能如愿罷了。
點點頭,道“確實是家父,不過看您的樣子好像跟家父似乎熟知啊。”
如果在外人眼里,可能會覺得溫酒平日里憋在家中時日許久憋出病癥了,竟然和一個乞丐說這話,放到任何一個人身上都不可能將朝廷重臣,皇帝身邊的親信溫長山大人與這個乞丐老頭聯系起來,更別說他們熟知。
不過溫酒可沒有拿老者打趣,他因為一些不為人熟知的原因確實知道眼前這老人與家父溫長山有著極為密切的關系,甚至他們家族的命運與其相綁定。
面對溫酒的話老者并沒有回答,甚至沒有在看他,只是又自顧自的喝起了酒來。對于老者的作態,溫酒倒是極為耐心,噙著笑容尊敬的站在身前等待著老者的下文。
見溫酒站了幾分鐘仍沒有離開的意思,老者將杯中剩酒一飲而盡,嘖哈出聲,似乎這次的酒多了些,辣的老者整張臉皺了起來,滿臉的斑紋老褶盡顯。
緩了數秒才舒張開來,深深吐出一口氣來,酒香順著呼吸而出。
將杯子和酒瓶順手放在門口的臺階上,讓小二能及時看到收拾,老者抓著打包好的東西,搖晃著站起身來,背向溫酒走遠而去,邊走邊道。
“你走吧,有些事不需要多說,就沒了意思。以后想找我就在這附近堂口的門前看我老頭子在哪躺著吧。”
直到老者佝僂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才傳出一道如同耳語般的聲音在溫酒耳邊響起:“今日的酒食,多謝了。不過記得回去告訴你爹,讓他少喝點酒閉嘴,少嚼一些爛舌頭。”
轉過身溫酒有些忍不住的笑了起來,還是熟悉的味道,熟悉的語氣。不過老者不知道,他以為是溫長山又在不經常的喝醉之后亂說出一些無聊的事情,但溫長山從沒有對溫酒說過除了日常以外的對話,甚至到死都...
天色見早,溫酒索性就沒有回家,繞開大路穿著小巷直奔城南的一家醫館而去。
竹間酒居的位置是在城北,這里是城中最繁華的商業地區所在。而對立所在的城南則是平民甚至貧民所居住的地方。
城名鴻運,乃是建都時始皇帝所起,但發展到如今,城中卻流傳著不知何時開始的一隨口:“鴻運城中沾鴻運,惹得城南不脫身。”
意思是這鴻運城身為皇城,里面的人都能得到一定的氣運,不管是財運還是福運,可要是你住到了城南地方,那你這輩子就只能成為勞苦貧民不得翻身。
一開始城南只是有一部分的貧民聚居而已,還是有很多小商人住在這里,可無奈當身份階層都開始隨口說出時,導致了但凡有些家境的人都是舉家遷移遠遠的離開城南地區,這讓本來就發展不好的城南地區更加貧困,以至于慢慢發展成了現在名如其實的貧民窟。
看著街上較之前稀稀拉拉的破敗門店,街上穿著糙衣的行人和隨處可見的乞丐,這倒讓溫酒低聲感慨道:“富麗堂皇的皇城腳下居然有著這樣寮亂疾苦的地方,真是今日最可笑的人間笑話了罷。”
盡管溫酒已經很盡力的避開大路了,還是被許多的人看到,那些瘦骨嶙峋的乞丐也想要掙扎的站起身來向溫酒招呼致謝。
“您老人家坐下,千萬不必如此!”溫酒連忙將一位毛發花白拄拐的老盲爺扶著坐下,老盲爺聽到周圍的動靜,雖看不到溫酒卻也戰戰巍巍的朝著有聲音的地方伸手著。
如果是一般的達官貴族根本想象不到一位官宦子弟能夠在這樣城中偏僻一角的窮苦受到這樣發自內心的歡迎。
這其中的原因自然也簡單,正是溫酒接下來要去的醫館。
身為帝國的皇城,鴻運城中醫館自然不缺乏,甚至官方的醫館占據了一半的數額。
可在這樣被拋棄的角落中,人人吃穿不暖的貧民們自然看不起病,而看不起病,自然私人醫館是不會留在這里的,這樣套娃式現實下,城南自從很多年前就很少有私人醫館。
即便帝國官方的醫館較之私人醫館更加便宜,卻也不是這些最底層的人能夠看起的。多年巨額的虧損以至于官方醫館也逐漸搬離消失,直至五年前這城南一角徹底沒有了醫館。
失去了附近的醫館,到后來即便能夠看起的小病,也要走一個多小時的路才能到最近的一家官方醫館去看,苦不堪言。
溫長山十年前攜家帶子來到這里,五年的時間進入權力高層,在最后一家醫館搬離的半年后,默默自己出資開起了一家不大的醫館,醫館所占地方真的很小,門鋪邊上便是就醫點,里面則都放滿了藥材。
不過位置卻是精心挑選,正好處于這片窮困之地的中心位置,讓城南貧民角的所有人都可以走一樣的距離能夠看病。
溫酒深知,即便自己偶爾在這里幫忙近四年的時間,這里所有人的尊敬大部分還是因為父親。
身在那樣的位置,卻能夠頂住周圍的壓力來自己出錢建立這樣的醫館,而且幾乎不盈利,藥物和醫術只是成本價,甚至一些極為貧窮的人免費治療,溫酒捫心自問還是做不到溫長山這樣的。
扶老人安穩坐下,溫酒摸摸索索的從口袋里摸出兩個用小紙袋包嚴實的藥丸來,連帶自己手中剩下的牛肉交到老盲爺手上,附耳說道:“阿爺,這兩例藥丸您記得今明兩天睡前溫水服下。還有這些牛肉我已經讓切細碎了,今晚我讓人再給您送二兩酒來,應該夠您兩天了。”
對于溫酒遞來的東西,老盲爺一開始揮手想拒絕,可想到這少年是一個說一不二的人,即便自己不要一會也會出現自己的小破屋里只得道謝收下。
告別老盲爺,溫酒快步走向已經不遠的醫館。
臨近傍晚,門口求醫的人還是非常多。不過雖然大多衣著破舊打扮并不體面,卻很有秩序禮貌的排隊等待著,而且有年紀更大的老人來時優先默認其排到第二位。
倒是醫館每日要經營到九點近午時才歇業,而且徹夜有人看守,所以大家也不會擔心自己今日看不上病。
醫館在烏泱泱的求醫之人面前卻是顯得更為狹小,整個醫館只有約莫不到十個平房,七成以上的地方都囤儲著藥材。
整個正面只有兩個口子,一扇門進出、一扇窗問診,頭頂上簡易的木板上由溫長山親自提筆的“醫心”兩個大字,再無其他。
擺手示意不要理會自己,溫酒走入醫館中,還未入門前就已經聞到這濃郁的藥味,雖不香甜卻不同于尋常藥房的苦澀味。
今日負責這里的兩位家中的醫師面色和睦,仔細的詢問著眼前之人的病情癥狀,雖額頭皆已出現汗珠,流經眼周也卻并不理會,手中毛筆利落的開出藥單和服用方法,讓其在門口交錢領藥,至此方才空出手來用桌上的面巾擦拭汗液。
“少爺,您來了。”
一位醫師站起向溫酒旨意,溫酒順勢將他拉離位置,自己坐了過去,并用手示意他可以去休息了。
接著下一位患者,溫酒熟練的毛筆蘸墨,置于筆擱上且讓其坐下,還未等患者出聲,溫酒便觀察起了面相。
這是一位老齡婦人,皮膚干煸,雖皺紋較多但無點斑,顯然年紀在六十左右。另溫酒沒想到的是,這婦人見溫酒到來,面色興奮,臉上露出的愉快不言而喻。
“溫少爺,剛好是您來了,我還想著怎么辦呢,正愁該怎么跟醫師大人說。”
聽到老婦人的話,溫酒一頭霧水,他因為一些原因全然不記得以前自己今天出門要干什么,剛才的兩顆藥丸也是因為與老盲爺相識甚早所以才想起這回事。
“您...說說看,今日有些忙碌,實在記不得些事情,見諒。”
老婦人聽得溫酒的話得知溫酒忘掉了之前的事情,也沒有一絲惱怒,連忙應聲說道:“溫少爺,前些日子不是我家大兒突得疾病倒在床嗎?您聽著消息特意到我家里來幫大兒看病,還說無大礙讓今日來醫館取藥丸即可。”
溫酒聽著老婦人的話,努力的調動自己的記憶,順便將身上的東西全都摸出,放在桌子上。
看著拿出的一袋散發著微刺鼻氣味的小紅色藥丸,溫酒這才想起今天自己為何會突然出現在街上。
將小紅色藥丸遞給老婦人,細心的將服用方法和忌諱寫在宣紙上交給老婦人,溫酒這才連忙將桌上七七八八的東西收起。
直到晚上九點歇業,剛好送走最后一個風寒患者,溫酒這才休息了下來。
“少爺今天辛苦了!”
兩位醫師在之后相互輪班問診,到現在歇業了才有空跟溫酒道聲辛苦。不過他們沒有休息,馬上輪班守夜的人就要來了,他們在簡單收拾著今天的藥單和賬目。
溫酒雖跟著父親學習醫術多年,卻對這些數字賬目頭疼無比,他坐在一邊一點都不想看到這些繁雜的東西。
“你們也辛苦了,沒想到今天人這么多,回去后去賬房各領三錠銀兩獎勵你們。”
聽到溫酒的話,兩位醫師疲憊的臉上立馬喜笑顏開,這三錠銀兩可是他們兩個月的俸祿,連忙彎腰致謝。
溫酒倒也不是隨意賞賜,的確是在他記憶中雖然后期他不常來醫館了,但這兩位醫師卻已經很勤懇負責的堅守著這里,甚至因為家族的事宜經常會出現沒有輪班人員,他們兩個連續值守一個星期的事情,不過也算是任勞任怨。
比起那些落井下石的小人,溫酒對這二人也算重視,這算是他們應得的獎賞,而且以后絕不止這些。
輪班的人卡著點準時到達,溫酒卻沒有與兩位醫師和傭人一同回家,他自己獨自漫步在空蕩的街上,已經九點半,早不復白日的熱鬧,寂靜的夜再沒有人群的喧嘩,只有風吹過兩旁樹葉時的沙沙作響,讓溫酒的心能夠真正平靜下來。
他現在急需要好好整理一下自己的思路。
其實導致溫酒現在狀況的只是一個板磚,俗話說人倒霉喝水都塞牙。溫酒今日收拾好要帶給人的藥丸,便出發去往城南醫館的路上,只是習慣走小巷的他居然被一塊墜落的板磚砸中了腦袋,頓時頭疼欲裂昏了過去。
等他再醒來時,腦袋依舊昏昏沉沉的,但最詭異的地方是他發現自己腦子里多了許多不一樣的記憶和情感。
憤怒、壓抑、后悔、悲傷、痛苦,一系列負面的情緒幾乎瞬間要將他徹底壓垮。
心底一直有一個熟悉卻沙啞的聲音在嘶吼著:復仇!復仇!我要復仇!!!
整整一刻鐘溫酒都背靠著躺在原地沒有動過絲毫,整理著這些多出來的記憶。其實一開始溫酒都在懷疑這些記憶是不是自己被砸傻了胡思亂想出來的,直到發現不僅前幾日的記憶開始模糊,而且本心中似乎也開始與那個壓抑的,想要得到釋放的靈魂所融合。
直到徹底忘卻了近些日子原本清晰的記憶,溫酒才大口喘著粗氣,冷汗扒滿全身,感覺到身體和精神的一剎那放松。
直到夜深人靜,結束了今天要做的事宜,溫酒才敢于去正視那似書中故事般的記憶。
如同幻燈片一樣的記憶畫面在腦中飛馳而過,一幕幕過場讓溫酒的心似乎要被撕碎,他一直如溫室里的花朵般被溫長山保護的很好,安于現狀,從未想象過有一天這些事情居然會在自己身上發生。
直到整理完畢,深夜的風更加的蕭瑟,只穿著薄衣的溫酒身體感受到了一絲寒冷,溫熱的眼淚卻不自覺的從眼角不斷滑落。
控制不住的哀泣聲壓抑的發出,溫酒在這路中央最終哭的撕心裂肺。
夜,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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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人龍丶
不敢說相遇江湖,如能有一眼之緣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