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蘇云落用了早膳,在起居室走了好幾圈消食,又看了一會書,才聽著那邊傳來叮叮當當的聲音。
這聲音不絕于耳,聽上片刻不覺有什么,有心之人若是聽久了,倒是有些讓人煩躁。幸得蘇云落近日新得了一本專講各種地方志的,看起來頗為有趣,這才沒被影響。
看了半響,詠雪拎了煎茶用的小銅壺,撩簾進來道:“娘子,方才衛大哥差人送了一些禮品來,說是近日他們修繕院子,嘈雜聲影響鄰舍,是以特地送一些禮品作為賠禮呢。那人將禮物放在店里就走了,阿元問是否將禮品送回去。”
果然,她那晚講的話,那位怕是只當耳邊風。
蘇云落示意詠雪將小銅壺遞給她,她接了小銅壺,放在紅泥小火爐上,再將封口取掉,幽藍的小火焰騰地升起。
小桌上早就備了她常喝的花茶包,以及辛嫂子新炸的芝麻圓子。芝麻圓子做了甜咸兩種口味,如此寒冷的天氣,放著不會潮掉,閑暇時候吃上兩個,最是舒服不過。但是絕不能多吃,否則腰肢會胖。
小銅壺滋滋作響,蘇云落拈了一個咸口的芝麻圓子,貝齒輕輕咬一口,才道:“他既愿意送,那么便收下。”
詠雪笑著應下出去了。
蘇云落聽到她走過天井時,逗趣三子的聲音。三子剛來,暫時還不適應,只嗚嗚叫著。
她不禁微微一笑,詠雪到底還是個孩子。
她吃完一個圓子,下榻,將手洗凈,就聽得小銅壺咕嚕作響,水開了。她將花茶包放進銅壺中,水汽上升,頓時沸騰出一股香氣。
花茶再沸騰一會,香氣更濃,她拿帕子覆在小銅壺的把手上,執起倒了一碗。唔,花茶湯汁香濃,入口香甜,口齒留香,喝完一碗還想喝一碗。
熱熱的花茶下肚,渾身都舒坦了。
蘇云落半靠著軟枕,手上執著茶碗,只覺得歲月靜好,有利于滋養身心。
正樂陶陶地撫著自己臉上的皮膚,覺著似是又光滑不少,簾子一響,詠雪伸頭進來,語氣急促:“娘子,有位叫黃三的姑娘非要見您。”
阿元今日極忙。
衛英一早就差人送了不少禮品過來,說是賠禮。他可不傻,哪有賠禮這般貴重的,光是裝禮品的盒子,看起來便精美絕倫。這么多禮品,東家竟沒有拒收。但禮品真的太多了,大大小小的盒子堆了店堂小半個地兒。辛嫂子與詠雪抽空來幫他歸置,但主要勞力還是他。再加上今早有幾個外鄉人來買厚底的靴子,尺寸不一,他一時竟忙得不可開交。
禮品才歸置了大半,辛嫂子回灶房去了,詠雪力氣小,只能站在柜臺后拈筆將禮品逐一登記在冊。
阿元送走那幾個外鄉人,抹一把汗,正要與詠雪說話,又見厚重的簾子被撩起,兩個十五六歲的姑娘分站在簾子兩邊,高高舉著簾子,態度恭敬。
只有上回黃鎮公的太太來時,才有這般的陣仗。
只是這兩個姑娘,卻不是上回黃太太用的。黃太太的丫鬟臉兒圓圓,未言先笑,頗為良善。現時的兩位姑娘,長得俊俏,卻一臉寒霜。
阿元尚未回神,又見一個如天仙般的姑娘裊裊而來。在這厲厲寒風中,她宛若春日里盛開的桃花般明艷動人。
詠雪悄聲道:“這位姑娘好美!”
阿元回神,臉上擺起笑容,迎上去:“這位姑娘……”
那長得如桃花般的姑娘正是黃三,她打斷阿元:“你們東家何在?讓她出來見我。”她說話的時候,桃花眼掃了一遍鋪子。只見柜子陳列,整齊地擺放著各式鞋子,柜臺后頭似是個做鞋子的地兒,柜臺上倒是堆著幾只頗為精致的盒子。
一切看起來普普通通,不過是一間極為普通的鞋襪鋪。這間鞋襪鋪每月掙的錢,怕是還沒有她頭上的一根簪子賣的銀錢多。如此普通的鞋襪鋪,想來那東家蘇娘子,定是個與余嫂子差不多的婦人。再者,或許強一些,收拾得稍微伶俐些。
阿元仍舊笑著:“不知姑娘因何事要見我們東家?”東家交待的,遇到不講理的客人千萬不要先翻臉。不然,主動權便不在自個手上了。當然了,再不講理,直接將他轟出去便是。
黃三揚起艷麗的小臉:“聽說她出錢建了女子學堂,我很感興趣,亦想參與。”
原來如此。東家建女子學堂,是造福靈石鎮的大事。之前有些人不認可娘子,阿元還有些不安。如今見這位像是大戶人家的姑娘欲想參與,阿元分外高興,正要請黃三候著,他卻聽那黃三道:“不過,我如今來了你們的鞋襪鋪,覺得不過爾爾。若想支撐一家學堂,怕是十分吃力。不如這樣,女子學堂,便讓你們東家讓給我罷。之前她出多少錢,算好帳,我多給一貫錢與她。本姑娘做事,一向喜歡獨大。”
說罷覺得有些累,見邊上擺著桌椅,兩張玫瑰椅上頭鋪著兩張洗得干凈的團墊,桌上亦是抹得錚亮,架著一座憨貓逗趣蝴蝶的小屏風。
看著倒不是極臟,今日起得比往日早,又忙活了一通,走得有些累了,她便示意丫鬟,將她扶到玫瑰椅坐下。
按著店里的規矩,無論客大客小,只要在玫瑰椅上坐下的,阿元定是要奉茶的。茶不是多名貴,卻是禮儀周到之處。
不過,對著這位氣勢囂張的姑娘,阿元可不想奉茶。
他一邊給詠雪使眼神,一邊道:“請問姑娘尊姓?”
黃三將手放在椅子扶手上:“我乃黃家黃三。聽說你們東家是外鄉人,你可不是罷。黃家,你是聽說過的。”
黃姓是靈石鎮的大姓,每日不碰上幾個姓黃的,阿元都覺著那日定是撞邪了。詠雪聽得真切,從柜臺后溜走了。
阿元到底是受了些蘇云落的影響,聞言不由笑道:“黃三姑娘說笑了,我們東家與黃鎮公的太太亦是相熟的,自是聽說過黃家的。”
黃三口有些渴了,天氣太冷,早上抹的口脂干了,如桃花般的唇瓣顏色便淺了些。見阿元在與她打太極,又不奉茶,當下有些惱了,桃花般的眼睛籠上厲色:“你聽說過便最好,還不快快將你們東家叫出來。還有,給我煮一壺茶來。最好用上等小銅壺,上等的茶葉。茶杯須得清洗干凈的,最好是景德鎮的薄瓷。”
她話音剛落,就見繡著連福字的簾子被撩開,一個穿著絳色窄袖襖子的婦人走出來,頭發挽成髻牢固在腦后,用棉布的青帕子包著。婦人眉眼長得端正,膚色甚細白,臉頰帶著一絲紅潤--看著與這間鞋襪鋪子倒是氣息相融。
黃三不作其他猜想,起身對著那婦人道:“蘇娘子,你這伙計,好不上道。”
卻見那婦人莫名看她一眼,轉頭與阿元道:“阿元,灶房里沒有秋油了,我去買些來。你給我支十個銅板。”
阿元憋住笑,數了十個銅板給辛嫂子。
辛嫂子拿了銅板,又蹙眉看了黃三一眼,施施然出去了。
黃三:“……”竟是個廚娘?
性子到底驕縱,先前又在學堂里吃了氣。不過是一個外鄉人,這口氣今日她定是要發出來的。她沉了臉:“敬酒不吃吃罰酒,如霜,進去請那位裝腔作勢的蘇娘子出來。”
站在她右手邊的丫鬟應聲,便要闖進去。
阿元沉了臉,攔在那如霜面前,卻見那如霜竟是不懼,直直便朝他撞來,慌得他趕緊往旁邊一躲。男女授受不親,他可不想娶這般不講廉恥的母老虎回家!
如霜沒了阻攔,勇往直前,撩了簾子就往里闖。
黃三的唇角緩緩揚起。她極愛這般行事,痛快極了。
卻聽忽而傳來如霜的一聲驚叫:“啊!”如見鬼一般。
而后是低沉的狗吠聲,聽起來極為兇惡。如霜青白著一張臉,跌跌撞撞跑出來,差些沒將簾子給撕扯了去。“姑娘,有,有,有狗!”她哆哆嗦嗦,差些結巴。
阿元一臉肅然:“竟是忘了告訴這位姑娘,內有惡犬,請勿擅闖。”
見如霜嚇得瑟瑟發抖,到底是跟了自己十幾年的,總不能自己親自出馬宰了那狗。黃三摸摸自己袖子里的匕首,不甘心對阿元道:“來日方長。”
看著黃三登上馬車,篤篤走了,阿元站在店門口,長長吁了一口氣。只是那黃三臨走前的那番話,讓他不安極了。他自小是在附近村里長大的,又在學堂里念過一陣子書,后來在東家這里做了伙計,每日迎來送往,還沒有遇到這般不講理的。
他站了一會,被冷風吹紅了臉,才轉身回去。
卻見東家正坐在玫瑰椅上,雙手捧著茶碗,一雙美目沉靜地看著熱氣騰騰的茶水。
“東家。”阿元恭敬道。
蘇云落美目朝他看來:“阿元,去好好打聽打聽,這位黃三姑娘,到底是何方神圣。”她示意詠雪,詠雪端著紅漆小盤,上頭有好幾個鼓鼓囊囊的荷包。
“這里一共有二十兩銀,你拿了,這幾日專門打聽此人。務必打聽得清清楚楚,事無巨細。”她紅唇貝齒,一字一頓,“若是打點銀子不夠用,只管來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