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羊肉銅火鍋……
在這樣的雪天中,圍坐在桌旁,熱氣騰騰的,將切得極薄的羊肉放進鍋中,銅鍋滋滋作響,熱湯翻滾著,須臾便將羊肉涮熟了。
涮熟的羊肉再在蘸碟中輕輕翻一個圈兒,送入口中,滿口異香……
他離開京城有多久,便有多久沒吃過羊肉銅火鍋。
顧聞白看著眼前的烙餅,突然覺得它不香了。
烙餅是今兒吃早食的時候順道買的,這家烙餅還是靈石鎮上味道最好的。再配上一碗熱騰騰的肉米粥,與腌得還不錯的王瓜,是往日里他吃得比較多的食物。
他抬眼看衛英:“食不言寢不語。”
眼神卻是比外頭的雪渣子還要冷。
一臉無辜的衛英:“……”
顧聞白優雅地吃了一口烙餅,再吃一口粥,心中悶悶地想,為何當初他竟然覺得灶房之事,是為不雅呢?為何他就不能像蘇娘子那般,隨隨便便吩咐辛嫂子,便能做出一桌子佳肴來呢?
否則他也不至于,在靈石鎮這幾年,偶爾為吃食傷透了腦筋。咳,也不能這么說……
橫豎,他來靈石鎮是為放逐自己,又不是為了享福的。
但,若是辛嫂子做的羊肉銅火鍋,也像那天晚上的羊肉餃耳那般吃好的話……
他不由自主地咽了一下口水。
蘇娘子,果然可惡!上回在秋祭上出了風頭不說,私底下還這般撩撥人的胃口。
越這般想,口中的烙餅越不香。
吃過午飯,按照慣例是習字。
顧聞白卻讓衛英領著學生們做五禽戲。讀書人,讀書固然重要,但若沒有一個強壯的身體,何談將書讀好?
學堂另一側,良老師讓學生們習字,自己則尋了一處沒人的地方,小心翼翼將腳上的薄底鞋子脫下,再強忍著疼痛,將羅襪取下。
卻見原本瘦削的腳趾頭,紅紅腫腫長滿了凍瘡,猛然看去,十分的可怕。
饒是像良老師這樣的堅強男子,在無人處,也不由露出痛苦的神色。他小心翼翼地將羅襪穿上,再套上厚實的靴子。
果然十分的暖和。
而且,因為靴子是厚底的,穿起來高了一截,讓人不由得挺直腰桿,神清氣爽。怪不得顧衛二人穿了之后,感覺氣質都變了呢。良老師自然不會承認原來顧聞白長得就比他好,他只知道,他本來是學堂里最受歡迎的老師,雖然被家中拖累,但沖著他本人魅力來的,還有好些個姑娘。但顧聞白來了之后,她們仿佛擦亮了眼睛,將視線全都投到他那邊去了。
孰不可忍!
無論如何,這個寒冬,他都要將自己丟失的主場找回來。
良老師不由自主地昂起頭來。
他將原來的鞋子藏好后,照舊順著原路返回。
細雪飄飄,寒風刮著旋兒吹過來。風中有一股特殊的香氣,是冷冽中帶著花的清香。他不由自主地循香看去,卻見在不遠處,一把傘下,站著兩個女子。
其中一個身量較高的女子,臉龐光潔,云鬢高聳,兩側簪著琥珀色的雛菊,一雙杏眼善瞇,瓊鼻櫻唇,十分好看。她穿著同是琥珀色狐毛裘衣,氣質雍容。
良老師的心漏掉一拍。
除了在京城曾見過這樣的女子外,他在靈石鎮還不曾見。便是黃家最貌美的姑娘,氣質中也帶著一絲小鎮姑娘的澀氣。
她是誰?
良老師怔愣了。
女子旁側的小丫鬟咳了一聲:“良老師,敢問顧老師可在?”
顧老師?原來又是來尋那顧聞白的。良老師一顆心輕飄飄地浮起來。不過,這小丫鬟識得他?良老師定睛一看,咦,這不是他曾經的鄰居林二冬嗎?他聽聞林二冬被一個外鄉的寡婦小娘子買走了,那,她身邊的這位,是那位寡婦小娘子?
良老師心頭千絲萬縷,正理個不停,詠雪奇怪地看著他:“良老師?”怪哉,這良老師怎地像丟了魂魄似的。
良老師回過神來,往里頭一指:“顧老師正在里頭。”
他的眼神一直膠在蘇云落身上。
蘇云落也不惱,只是輕輕朝他一福,和詠雪就要進去。
良老師急急道:“學堂里頭道路錯綜復雜,娘子怕是要迷路。小生不才,自請帶路。”
蘇云落方才,其實已經瞄過學堂了。彎彎曲曲的,雖然不是很大,但要找人帶路卻是麻煩,如今有人自薦,自然樂意:“有勞良老師。”
她的聲音清冷,與雪景很是符合。
良老師覺得,她的聲音便該是這樣,不食人間煙火。
他傻笑一聲:“舉手之勞。那個,小生名譽,字永叔,娘子可喚小生永叔。”
這人,是不是得了臆癥。蘇云落嘴角噙笑,輕輕一點頭:“良老師,該往哪邊走?”她在心中嘆道,想不到這小小的學堂,牛鬼蛇神倒是不少。其中最大的一尊,便是顧聞白。
良譽只得帶路。
學堂很寬闊。初一入去便是影壁,影壁之后簡單明了,兩條青磚道分別通往兩個院子,兩個院子皆有名字,左邊的叫“高升院”,右邊的叫“及第院”。十分簡單明了。
兩個院子中間還有一條青磚道,看來后面還有院子。
青磚道上全是雪渣子,被踩得亂七八糟。
此時學堂內安安靜靜,沒有喧嘩聲。
良譽低聲解說:“此時正是習字,是以沒有聲音。”他帶著蘇云落一路直奔后頭,果然后頭還有幾座院子。
他先是指著一間叫“三元院”的,說:“那是我們張家的學堂。”而后才不情愿地指著側邊一間,道,“那便是顧老師所在的雅趣院了。”
雅趣院。
倒是與別的院落不一樣,起的名字偏偏要清新雅致,一如那死竹子的本色。
路已經帶完,蘇云落也謝過了,良譽依依不舍地回了自己三元院,還特地邀請道:“若是娘子歡喜,可以進來旁聽。”
不旁聽,怎么能見識他的魅力?
然而蘇云落只是有禮地回答:“好。”而后毫不猶豫地跨進雅致院。
雅致院平平無奇,里頭鋪的是青磚,臨窗的厚重竹簾放下,讓人無法窺視。
蘇云落帶著詠雪徑直上了臺階,一轉彎,通過卷起的門簾,便看到顧聞白盤膝坐在蒲墊上,右手執筆,左手拽著右手的袖子,正在寫字。
他另一側的竹簾微微卷起,薄弱的光輕輕投射進來,襯著他如雕刻般的側臉,以及他如松柏般挺拔的側身,竟然有一種無法言喻的感覺。
果然人如其名:“死竹子。”
蘇云落才不承認顧聞白的魅力。
她使給詠雪一個眼神。
詠雪會意,輕輕喚道:“顧老師。”
顧聞白轉過頭來,眼神中俱是訝然。他放下筆,緩緩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衫,而后才走出來。
“不知蘇娘子大駕光臨,有失遠迎,實為顧某失禮。”
哼,果然,一張嘴還是得理不饒人。
蘇云落道:“此番我是不請而來,顧老師何罪之有?”
顧聞白看著她:“蘇娘子是為張伯年一事前來?”
兩人在門口對話,學堂內寂靜,早就引起一片蠢蠢的騷動。顧聞白淡淡地掃了那些學生一眼,便又歸復一片平靜。
蘇云落手上仍舊攏著暖手爐,抬抬頭--真是可惡,這顧聞白長那么高干什么,她才到他的胸膛,兩人離那么近,害得她要抬頭與他說話。
“是,也不是。”她的嘴唇上了薄薄粉紅的口脂,看上去有些粉嫩。
“哦,那蘇娘子還有什么事?”顧聞白回過神來。
她笑得像春日里的花兒,語氣卻淡淡:“我可以資助張伯年,也可以資助更多的學生。但唯一的條件,便是由我出資,在這里建一座女子學堂。”
簡直是天方夜譚。
顧聞白深深吸了一口氣,居高臨下地看著她:“蘇娘子,你可知你在說什么?”
“顧老師莫不是耳鳴,竟不知我在說什么。”她伶牙俐齒。
“不可能。”顧聞白一字一頓地說。
明明是凍死人的下雪天,詠雪卻覺得,娘子與顧老師之間,仿佛要燃起熊熊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