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王突然殺到,行事狠厲果決,打了聞馳一個措手不及。他正在苦苦思索如何設法轉圜,應王已經向廳外喚道:“趙鏗!”
“卑職在。”一個精瘦的年輕男子,身穿黯色粗布袍衫,快步進來,向應王抱拳行禮。
“你換上官服,”應王吩咐道,“今日過河,趕去沙莊驛館,教他們好生預備,孤王明日過去,帶的人不少,別出了什么岔漏——這一路向南,直至京師,也要他們著人傳話,各處館驛,都等著迎候本王。”
“得令,”趙鏗立即解下包袱,取出寶藍色團花的禁衛袍服,麻利穿好,又掃視廳中諸人,笑嘻嘻問道,“卑職就這么去了,殿下身邊不用扈衛么?”
“自有本處營官著人值守,不用你顧慮。再者,這里還有一位程樟程典尉,不比你本事更強?”
“原來程探花也在此處,那卑職心里就踏實了。”趙鏗先是驚訝,然后嘿嘿一笑,“不過論起伶俐機敏,卑職只怕還是比他強上幾分。”
應王終于笑了笑,也只不過是嘴角微抿,眼神依舊嚴厲:“不用你在這里賣乖弄巧,要是誤了事,孤要你的腦袋。”
趙鏗便不再多話,正色領命,又轉身匆匆而出。
他前腳才走,另一名跟隨聞馳來此辦案的工部主事后腳便進了議事廳,一本正經向聞馳稟報,稱官倉賬簿俱已核驗,并無錯漏不符之處:“所謂藏匿官印,長領公帑不還等事,恐并無實據。”
聞馳神色尷尬,并不接話,那主事正心下詫異,聽得側旁一聲冷笑,不禁惱怒掃視。
一瞧之下,他心下大駭,慌忙躬身執禮:“卑職,卑職不知殿下駕到,十分失禮,還請,還請殿下寬恕則個。”
應王卻瞧也不瞧他,長身而起,負手出了議事廳。
黎安大倉的這場風波,因為應王的強硬插手,結果是季文琛與欽玉和兩個,都被革職查辦。
盡管縣城捕快和衙役在欽宅之中并未搜出多少浮財,應王還是蠻橫下令,將其家小一并鎖拿,同赴京師。
畢竟,那般氣派華麗的宅院,要說這人清廉干凈,鬼都不會信。
自知大難臨頭的欽玉和面色灰敗,神情萎靡,只是在瞧著同樣被剝去官服的季文琛之時,眼中才會閃爍著仇恨的怒火。
季文琛卻是神色平和,穿著灰白色的中衣,坦然進入囚車,任憑官兵將自己脖頸、雙手都枷住。
于全安則十分驚恐:“小人不是案犯,為何要抓小人,小人冤枉!”
“管你冤不冤枉,老老實實閉嘴!”囚車旁的哨長,刀柄狠狠一砸,于全安頭破血流,當即昏死過去。
三輛囚車,連同串成長串的欽宅家人,自黎安至神都五百里余,沿途餐風露宿,饑渴難耐。有女眷半道熬不住,已經丟了性命。那于全安在囚車里強撐了兩日,終于大聲哀嚎:“小人受不得了,求諸位大人給小的一個痛快,左右是個死,就死在這里便了。”
常玉琨騎馬過來,不緊不慢問道:“那你且說,咱們憑什么給你個痛快?”
“小人都從實招了,”于全安伸著腦袋,艱難喘氣,“實是那欽大人私下尋著小人,給了五百緡的交引票,教小人出首誣告季大人。小人這輩子也沒見過這多錢,一時貪心,就答應了他——”
“既是得了銀錢,你又藏在何處?”
“都,都在小人,兜襠的裈褲中。”
常玉琨也不嫌溲臭,親自動手,從于全安底褲之中搜出一個薄薄的油紙包來。
他捏著鼻子解開紙包,里面果然是三張交引票:“還當真是五百緡,那欽玉和家中,連百緡銀子都無,倒舍得與你這許多?”
“實是小人豬油蒙了心,貪心這筆銀子做了蠢事。”于全安哀求道,“如今小人銀子也交了,大人先將小的從這籠子里放出來罷。”
“放出來?以仆告主,還是誣告,便是從輕發落,也是個流刑三千里。”常玉琨笑瞇瞇抖著銀票,“倘若這一路你打熬不得伸了腿,那也算是逃離苦海了么。”
于全安眼神絕望,張著嘴,要哭卻哭不出來,抖著身子只是嗬嗬叫喚:“求,求大人,給小的一個痛快,啊——”
常玉琨轉身便將交引票呈給了趙鏗,那趙鏗笑嘻嘻行至欽玉和的囚車旁:“欽副使,你那人證已經招供實情,還有甚么話說?那京城之中,又是何人指點于你?”
欽玉和閉著眼睛,一聲不吭。
“好,到了京城,你看我能不能撬開你這張嘴。”趙鏗悻悻收了銀票,“倒要瞧你能撐到幾時。”
季文琛倒是被從囚車里放了出來,重新穿上了官袍。他神色沉靜,向著應王躬身致謝。
應王只是擺手:“既是真相大白,御史可去挑一匹馬,與本王同行便了。”
“是。”
聞馳也只好拱手作揖:“聞某一時不察,誤信了那刁仆誣告,卻是教季御史生受了。”
季文琛恍若不聞,瞧也不瞧他,轉身往驛館馬廄去了。
聞馳神色尷尬,心下懊惱不已。
茅佺也悄悄尋機問道:“這應王殿下原本就是出了名的鐵面王,如今又這般強硬干預此事,莫非,竟是沖著穆相來的?”
聞馳掃他一眼:“哪里是穆相,他這回分明是沖著密王殿下來的!”
“密王?以侍郎所見,這朝局,又要變動了么?”
“變動不變動,眼下都顧不上了。”聞馳悶悶不樂,下意識拂拭官袍,“穆相得至尊信重多年,不管此事如何了局,多半都會安穩如山。至于聞某,可就難說得很了。”
程樟則陪同季文琛,一道出了原武縣城,賞景散心。
此處河道眾多,谷河的多條支流穿境而過,兩人登上小丘,極目而望,天色灰暗,遠山如黛,近處水草豐美,有農夫在河汊之中,放養著許多鴨子。
季文琛在小亭中坐下,聽得程樟說道:“先前程某還以為,應王殿下是季御史身后依仗。”
“果真不是,”季文琛吁了口氣,“季某身為言官,素來與京中王公貴戚,并無來往。不過端王、應王兩位殿下,一位賢良仗義,另一位剛直嚴正,都有令名。如今瞧來,至少這位應王,鐵面王之名,著實不虛也。”
程樟沒有接這話,轉而問道:“若程某所記不差,穆相入中書之前,便是執掌著工部,如今工部之尚書鄭恒直、侍郎聞馳等人,皆是由其舉薦?”
季文琛轉頭瞧著程樟,嘆一口氣:“確乎如此。”
“所以說,此案背后,牽連深遠。”程樟笑了笑,“據御史先前所言,欽玉和除開黎安之產業,另在京中不但有一處豪宅,還有綢緞鋪、木器行各一所。中書諭令此案嚴禁走漏風聲,欽家卻早早得了消息。朝廷遣來的主審官,又是這樣一副情形,其中內里,想必仁兄,如今也該知道了幾分罷。”
季文琛再次喟嘆,有些心灰意冷:“長史說得何嘗不是,季某為著此案,險些官身不保。自今往后,這明哲保身四字,倒是該時時警醒在心了。”
程樟沒有安慰他,只說道:“如今有應王插手此事,不管他是何動機,總之這欽玉和,難逃其罪。至于幕后大佬,就不知會如何了。事到如今,非咱們兩個所能干預,只管一旁瞧著便好。時辰不早,不如就此回城罷?”
季文琛搖頭:“某還想在這亭中,再坐一會。”
程樟知道他心中郁郁,微微一笑:“也好。”
眼見暮色四合,白鷺低飛,農夫嘴中唻唻叫喚,鴨群爭先恐后上岸來,搖晃著身軀,跟著主人回家。季文琛低聲吐槽:“弘盛,弘盛,弘明盛世,政通人和。季某卻做這不合時宜之事,難免為朝廷所不喜——可是以某之性情,往后再遇著此等祿蠹之輩,想來仍是會按捺不住,要將其繩之以法。某觀程君,面冷心熱,亦為同道中人也。”
程樟沒有接話,季文琛困惑抬頭,卻見他注目遠處,神情異樣,不禁問道:“長史見著什么了?”
程樟眼前,卻是景象全然不同,但見紅日西墜,萬馬疾奔踐踏,來自遙遠部洲的蠻族騎士,沖入城池村寨,殺人放火,鮮血、哭號,被擄走的少年男女,身首異處的老人,熊熊烈火吞沒的屋舍。
這是,一百五十余年前的情形。是時北燕朝綱混亂,無力抵御蠻族入寇,自北而南,失地萬里,致使這京畿腹地,都被荼毒,處處皆如人間地獄。
季文琛連喚數聲,他才回過神來:“方才魔怔了,御史說什么來著?”
“沒有什么,”季文琛定睛瞧著他道,“既是長史有心事,咱們這就回罷。”
隊伍離開原武,繼續沿官道往西南方向行進。
那隨扈應王身旁的執刀禁衛趙鏗,很快與常玉琨熟絡起來,兩人時常湊在一處,交談熱烈。而后常玉琨又將自己聽來的消息,悄悄告訴程樟。
得知誠王殿下隨弘盛帝入京之后,便被署為守陵使,打發至京城北面莽山看守皇陵,程樟也有些意外,皺起眉頭,暗自思忖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