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再次降臨,飛馳的快馬踏過臨時搭建的浮橋,帶著勝利的喜訊奔向恩諭。游航站在南岸目送,直到信使的身影消失。此刻他的靈魂也渴望隨著馬兒回去,回去看一眼自己的兒子,回去輕撫娜仁托雅并說些暖心的話。可是他的身體暫時還得留在這兒。
轉身向亡者鎮走去,映入游航眼簾的是殘破的建筑和尚未散盡的硝煙。城里貌似有篝火在跳躍。火光透過煙塵在空中勾勒出屋檐梁柱的線條和舞動的人影。晚風傳遞著稍顯混雜的歌聲和鼓樂,還時不時夾帶一點臟話或物品摔碎的聲音。
進城走上一條主干道,游航小心地檢視著這個曾經熟悉的地方。兩個小時前還隨處可見的遺體和武器已被清理,可這樣做只是將殺戮的慘狀轉變成了莫名的凄涼。人聲越來越清晰,聽得出是鎮民在臨近的某處歌頌解放。稍早以前,游航將軍糧分給了他們,所以事情都在情理之中。
在一個路口,游航見到了篝火旁的人們。一些女士穿梭在戰士們中間。一邊離家日久,一邊無依無靠,喜悅和酒精在鼓勵著他們各取所需。
游航從人群中間穿過,目不斜視。臉紅眼迷的士兵們稍有收斂,有的還起身致意,直到長官離開。
不一會兒,游航來到和林可住過的老房子門口。那里被封條和陳舊木板的封閉著。他望著那漆黑的窗戶,好似在等待里面再次放出溫暖的光。良久,他終于明白那是妄想,而背后那些人們的歡聲笑語則再次熱絡起來。他于是心頭酸楚,快步向中心廣場走去。
中心廣場現在是座大兵營,臨時指揮部就設在那里,同時也是軍管機構的所在地。游航走進軍帳,輕輕拍了拍正在與貝索諾娃擁吻的弗蘭克。兩人急忙分開。
貝索諾娃紅著臉叫了聲:“游先生。”她之前一直在杰克的隊伍里。當聽說城鎮解放,戈德弗雷德立刻放棄了對他們的追捕,跟隨鎮長向西逃去。杰克也就率隊入了城。
游航向女孩點點頭,轉而對弗蘭克說:“跟我來一下。”然后向帳外走去。
弗蘭克跟上他問:“什么事?我的司令閣下。”
“全城各要點要立刻安排崗哨,另外組織憲兵巡邏,由你負責。今天晚上要嚴明軍紀,所有士兵都要回營睡覺,嚴禁進入房舍。就算人家請你也不行。”弗蘭克剛想問為什么,游航又補充說,“如果有人問你為什么,你就告訴他因為我也住在帳篷里。”
弗蘭克立刻點頭說:“是,我這就去辦。”
游航轉身離開,準備去醫院看望傷員。
貝索諾娃輕輕來到弗蘭克身邊,望著游航的背影說:“哇,好帥……”
弗蘭克拍拍胸脯說:“帥吧,和我差不多。”
貝索諾娃笑道:“你?呵呵。”
“笑什么,他是司令,我是副司令,是不是差不多。”
“我還是元帥呢。哼。”
“誒?你別不信吶。我真是副司令。”
“好好好,信信信,我家弗蘭克也出息了!”
“嘿嘿,那是,跟我指定沒錯。”
……
勝利的果實對這樣一對年輕的愛侶來說自然是甜蜜的,可在別處卻往往有著不一樣的滋味。
此刻的醫院里人滿為患,病房已經容不下更多的人了。一個剛從搶救室里推出來的傷員被安排在走廊里。貝妮塔守在他身邊,為他擦拭不時從紗布下面滲出的液體。她的眼里飽含著淚,因為眼前這個人據說是多吉……
晚上9點多,馬、瓦闖進鎮長的宅邸,旨在搜刮一番。房子里一片狼藉,可見主人逃跑的時候是何其緊張狼狽。在這樣的情況下是做不到周密有序,不留下分毫有價值的東西的,所以二人很快就裝滿了各自的麻袋,而這才只是一樓的收獲。
馬克西姆啟開一瓶鎖在柜子里的好酒,與瓦伊里寧邊喝邊前往二樓的臥室和書房。臥室的凌亂與樓下別無二致,但是書房卻和往常一樣整潔,除了一個敞開的保險柜。
“該死,這老頭子肯定把最值錢的東西拿走了!”馬克西姆說,然后狠狠拍了一下桌子。
瓦伊里寧看到書桌上就在老馬手掌按著的地方放著一封信,便將其抽出來,閱讀信封上的文字:“留給我親愛的馬克西姆和瓦伊里寧,發現這封信的人請接受一位老者的請求,將之轉交與二人”。
“雷金納德那老家伙居然會給我們寫信?還叫我們親愛的。噢,真惡心。”瓦伊里寧說。
“來吧,先看看他都說什么。”說完,馬克西姆十分好奇地拿過信封,將其拆開。
瓦伊里寧也湊過來看,兩人的目光隨著文字一行行掃過紙面,然后四個瞳孔都漸漸放大起來。他們看到的信息是這樣的:
我親愛的兒子們:
馬克西姆、瓦伊里寧,我想你們一定很詫異我會這樣稱呼你們,對吧?可是對不起,這是真的。我想尤洛娃和多蘿西亞肯定沒有提起過你們真正的身世(請允許我這樣稱呼你們的媽媽,因為我真的可以),不然你們也不會和你們父親的敵人一起來造我的反(至少我相信是這樣)。不過我絕沒有怪罪你們的意思,畢竟這么多年我沒能盡到一位父親的職責,甚至沒能和你們相認。我的心里有愧呀!
當年我像你們的弟弟斯圖爾特這么大的時候是熾天使的營長,而你們的媽媽是我的秘書和勤務兵。真是讓人懷念的時光啊!可是我們的身份差別太大,我不可能和她們中的任何一位結婚。但你們畢竟是我的兒子,我怎么能不聞不問?所以從你們出生起,我就每個月給你們的母親寄去生活費,不過是從煙囪里。后來她們去世了,可錢依然準時送達。因為我愛你們。
我知道說愛你們可能令人感到不適,不過請相信那是真的。你們不妨想一想,你們在鎮上可以說是劣跡斑斑,但為什么從來沒有被定罪?因為我覺得是我沒有好好培養你們,沒有教育你們,我必須為你們的行為買單。
事已至此,我告知你們這些并非是要博取同情,而是深感我們此生恐不會再見,故把握最后的機會而已。你們應該知道一切。
以后的事,請好自為之吧。愿上帝與我們同在。
信寫到這里就結束了,沒有落款,也許是時間不允許吧。馬克西姆和瓦伊里寧做夢也想不到會有這種事。他們心神不定,把酒杯和麻袋都放到一邊,各自拉過一把椅子坐下。一直坐到天亮……
游航從醫院出來時已接近午夜,傷員的情況讓他心中僅剩的一點成就感蕩然無存。自己究竟做了些什么?有多少大好青年成為了勝利的祭品?而這勝利到底有多大意義呢?這樣的思考太過沉重,令他想要找到舒緩心情的辦法。于是他去了原白盔營的營地,據說那里在舉行團聚會。
來到現場,游航想象中親人重逢、喜極而泣的情景并沒有出現。許多人都找不到親屬。所以有的人正懷抱著親人的遺物痛哭,還有一些則因沒有什么可以寄托哀思而陷入絕望的沉默。在這些人當中,游航看見了迭戈。他那雙淡藍色的眼睛因失去聚焦而空洞,顯然這個世界已經沒有什么值得他去注視了。站在朋友的角度,游航覺得自己似乎應該去安慰開導幾句。可是那顯然不會有用。況且他也沒有臉面走到迭戈跟前,因為他沒能兌現承諾。救出被警察關押的人后,他派人去通知亞伯拉罕。可是對整個事情的來龍去脈他卻沒有時間來搞清楚,也沒法核對其中有沒有迭戈的家人。這就是戰爭,沒人能掌控全部。
游航沮喪地轉身,向大門口走去。突然從門邊的崗亭后面有人走出來向游航表示感謝。他們也是白盔營的士兵和家屬,但屬于比較幸運的那部分。盡管對他們來說一家團聚是件幸福的事,但此情此景,為了避免刺傷同伴,誰都不敢表現得太過喜悅,語氣也不好太高。雙方于是低沉而友好地交流了幾句。游航借機打聽了迭戈家屬的情況,得知前幾天阿方索突然想讓迭戈的妻子表演一出弗拉門戈,她拒絕了,然后他們一家就再也沒有出現。又是阿方索,這個混蛋必須被處決。游航的憤怒被推上了心口,他轉身離去,發誓一定要替迭戈報仇……
這一夜城外時不時傳來零星的槍聲,游航在再三確認己方人員都已在管控之下并與敵方脫離接觸以后才睡下。他不知道是誰在交火,但是他不必理會。
第二天一早,弗蘭克把游航叫醒,報告說有重大發現。游航不顧渾身上下突然襲來的寒意,與弗蘭克一同來到回歸部大樓。
此時的樓前已經擺放著三大排尸體,還有一些正在被人抬出來。她們都是年輕的女性,要么身著暴露的睡衣,要么全裸。游航立刻想起他在那間浴室樓上看到的女人。他走過去仔細檢視,見到每個人身上都有彈孔或是刺刀戳刺的傷口,有些人脖頸下部靠近鎖骨的地方還有刺青。“亞倫森”“劉恩崇”“馬哈茂德”“曼努埃爾”……這些刺青是什么意思,大概誰都能想到吧。
“是瓦蘭吉連隊干的。走廊里有打斗的痕跡,恐怕這些人在最后時刻選擇了反抗。”弗蘭克說。
“一共多少人?”游航問。
“102人,這里是一部分。發現的時候,她們的尸體都被堆放在浴池里。”
“好好安葬她們。”
“是。”
“敵人有什么動向?”
“還不明確,不過我已經派出斥候。”
“做好防備,一有情況立即向我匯報。再讓軍需官以我的名義向后方催要一批糧食。另外我任命你的父親為鎮治安官,任命亞伯拉罕為鎮長。馬上發布命令,讓他們著手恢復秩序。”
“好的,我立刻去辦。”弗蘭克回答道,但馬上又關切地說:“游,你沒事吧?臉色看起來不太好。”
“我沒事,可能就是太累了。等忙完這些事再好好睡一覺。”
“好吧,身體有事兒的話要及時吩咐,我會聯系鐘大夫。”
游航沒太重視身體的異樣,對弗蘭克的關心也只是草草應付。午后,有斥候回報說發現了小股敵人。他立即帶領部隊出擊。
下午3點20分,救贖會的主要成員聚集在鎮子西面約10公里處的一條溪谷里,就下一步的打算進行討論。他們隱藏在溪流轉彎處的一塊巖石下面。高水位時的沖涮將巖石切削成倒梯形,而水位降低時則會露出底部的鵝卵石灘。這里顯然是一處理想的藏身地,但前提是沒有人大喊大叫。
今天他們很不走運。大概是因為這些人幾天前還是養尊處優的權貴,現在卻成了喪家之犬,突然的變故讓他們有些歇斯底里。同時,他們內部的分歧也因為少了物質條件的彌合而激化得幾乎和外部威脅一樣嚴重。雷金納德主張大家分散控制鎮子西面的區域,與瘋子開展長期游擊作戰。可是其他人持反對態度,他們主張趁瘋子立足未穩發起反擊,奪回他們的家園。
“不行,不行,我們沒有足夠的兵力。非常時期請大家理智一點!我們必須團結一致!”斯圖爾特高聲說。他現在的身份是鎮長的全權代表,或者說是雷金納德的代表更為貼切。在他身后是阿方索和邁克,以及十幾名熾天使戰士。
“我們不想聽你大呼小叫。讓你父親來跟我們談。他在哪兒?他現在應該帶著瓦蘭吉連隊來跟我們匯合!”曼努埃爾說到這里用手帕捂住嘴劇烈地咳嗽起來。而在他身邊,年邁的亞倫森被折騰了一夜,已經無法起身。
“他在哪兒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分開前他讓我好好照顧各位。前提是各位服從安排,不然我也無能為力。請大家睜眼看看吧,我們手里還有多少人?”斯圖爾特顯然是在提醒這些人,他們的勢力已經瓦解。
事實的確如此。伊莎貝拉夫人化妝成平民留在了鎮上。馬哈茂德帶著手下們輕裝逃跑,與大家失散。亞倫森和曼努埃爾各自只帶了家人和兩三名隨從。劉恩崇還有二十幾人槍,不過意義不大。顯然,如果把亡者鎮比作一張牌桌,那么除了游航和雷金納德,其他人已經輸光了。
劉老爺子從討論開始就一直在閉目養神。他一言不發,戴著玉扳指的右手拇指不停地搓弄著托在掌心的紫砂壺。現在,他終于睜開了眼睛,瞪著斯圖爾特說:“既然你也知道我們只剩下這點兒人,為何還讓我們分散?這不是讓我們自生自滅嗎?他是不打算理會我們的死活了吧?他自己肯定想好了退路。哈!也對!一直以來我都很奇怪他的資金和物資總是有些出入對不上。他一定還有別的據點,瓦蘭吉連隊就是從那兒來的,對吧?狡兔三窟,說的就是你父親這樣的人。”
斯圖爾特還想努力解釋:“別這么說,伯父。我一向很敬重您。您放心,這個計劃是我父親深思熟慮過的,也是對大家負責的。我們先各自找到落腳點,人手的事不用擔心,我父親有辦法。嘿嘿。”
這時,一個聲音從溪流對面的高處傳來,是雷金納德:“孩子,不用跟他們說了!”接著幾十名瓦蘭吉戰士沖出來從三面將巖石下的人包圍。
面對黑洞洞的槍口,劉恩崇橫眉怒目,用威嚴的口氣說道:“你要干什么?鎮長先生。”
“我?我倒是想先問問各位,你們昨晚干了什么?”雷金納德惡狠狠地說。他面色嚴峻又略顯虛弱慘白,仔細點看不難發現其脖領右側露出了繃帶的一角。
“哼!除了逃跑還能干什么?”劉恩崇吹胡子瞪眼地說。
“哦?是嗎?”雷金納德冷笑道,然后轉身對后面的人下令:“帶上來。”
幾位士兵很快牽著馱馬走來,馬背上負著尸體。
眾人一看,是馬哈茂德和他的部下,頓時明白了昨晚那些不是來自鎮子方向的槍聲是怎么回事。
“這……”曼努埃爾想要說話,但被鎮長打斷。
“昨晚有人偷襲我,他太不自量力了。看到他的面孔,我真不敢相信我的眼睛。真是悲哀。不過話說回來,看到我還活著是不是很讓你們失望?”說這話時,雷金納德怒目圓睜,眼角的血絲似乎就要炸裂開來。
“你這話什么意思?”劉恩崇說,“你認為我們和他是一伙的?這不可能……”
“別說啦!”雷金納德厲聲喝道,盡管他知道如果昨晚的刺殺是眾人合謀,那么絕不可能只有馬哈茂德一個人的手下。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馬哈茂德會這樣做就表明其他人也會。
亞倫森強撐著坐起來哀求道:“噢,我的朋友,請相信我們是無辜的。只有我們跟你在一條船上。”
“一條船上?呵,真遺憾,船沉了,而且救生艇也不夠。”雷金納德獰笑著說,同時緩緩掏出了手槍。
看來已經沒有溝通的必要了,劉恩崇站起身來面對自己的老對手。他的手下也紛紛拿起武器。
阿方索見狀機警地往外圍挪步,想要找個好位置,以便火拼的時候能夠自保。
“啪,嗖!”一聲槍響這時突然從另一個方向傳來,震撼溪谷。阿方索被子彈打穿了肩膀,整個人倒了下去。
“一個也別放過!”游航隨即一聲令下,數百名士兵從山上沖出。
內訌的雙方立馬亂作一團,鎮長稍作抵抗就帶著斯圖爾特跑了。救贖會的其他成員則全部成了俘虜。經歷了剛才的事,這對他們來說似乎是個不錯的結局,因此也沒人反抗。
最后只剩受傷的阿方索倒在地上呻吟。游航走到他跟前俯視,從倒在他旁邊的邁克手上撿起一把做工精致的柯爾特響尾蛇。
游航仔細把玩了一番這支槍,發現里面還有一顆子彈,于是蹲下用槍頂著阿方索的太陽穴說:“迭戈的家人在哪兒?快說,這是你最后的機會。”
“噢,她們死了。尸體被扔進爐子里。我不能留下痕跡,我當時喝醉了,我都后悔死了,又不敢跟上面報。”
游航聽完這話氣得手臂都顫抖起來,真想一槍崩了這家伙。
阿方索見游航沒有放下槍的意思,哭著哀求道:“不不不,別開槍。我知道以前多有得罪,您大人不記小人過,放過我吧。我知道鎮長帶不走的財物都埋在哪兒,我帶你去。都歸你,求你,你和迭戈也沒什么交情吧。況且他也不知道這事,你肯定劃算。好嗎?你……你……你們中國人不是常說以德報怨嗎?求你,求你。”
“哈哈哈……”一旁的劉恩崇聽到這話突然放聲大笑起來。
“哼。”游航也發出一聲冷笑說,“以德報怨,何以報德?”說完起身離開。
阿方索看到游航要走的時候開心地笑了,然后轉眼就看見迭戈出現在剛剛被游航身體擋住的地方。
游航把槍遞給迭戈,迭戈說了聲:“謝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