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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太太耳背，保姆小鳳又是一口濃郁的老表鄉音，“老小”勁兒一上來就是一通老知識分子式的叱咤。這種時候，小鳳多半會發出一串剛進沸水里的泥鰍般囁嚅，混搭普通話模式全開：不要急，我在弄。

　　????例牌節奏是，老太太的怨天尤人甫畢，小鳳便先行一串明快的“咯咯咯咯”，再湊近老太太：你為什么要發火呀？我都已經在弄了，你不要操那么多心嘛。“你說什么？”老太太茫然瞪眼。小鳳拿出手機，展示視頻。“小鳳，你真開心。又笑話我。”老太太開顏。小鳳泥鰍式囁嚅。

　　????“我再給你看個東西”小鳳撥弄手機。“發到你手機上啦，打開看看”

　　????“挺好的。他們真能寫！”

　　????“是我自己寫的！”

　　????“啊？哦！你挺有本事的！”

　　????“你就說有沒有道理嘛，所以不用操太多心，自己開心就好！”

　　????沒想到小鳳竟會寫詩。

　　????

　　????小鳳干活，向來是“糙快”格式。才曉得除了性格開朗，她還具備心理侵襲的韌性。雖然講得大蔥大蒜，但道理足以媲美稻盛和夫。即便我家足以維持一月的大米因她的到來而減持至不到一周，老太太的開心值倒是增產不少。

　　????有的人像蘋果，削去艷美的表皮才知道爛到了心。有的人如榴蓮，剝掉麻陋的外殼方曉可口香甜。

　　????小鳳做的菜必須用勺，筷子用不上。她說這樣老太太就能吃了。味道湊合，倒也不可能差，看在我家的油鹽醬醋糖通脹似的縮水份上。反倒有些野趣意味。

　　????周日，請小鳳體驗一下“御膳”（我頗為自得的手藝）。小鳳先用手機一通拍然后發圈。催她，她一直笑：我的朋友們都在贊！綠油油、金燦燦，搭配的又香又好看，先生好會做！

　　????“咯咯咯咯～”32顆牙全暴。

　　小鳳是村里人，自帶田園特質。土木元氣橫溢，仰俯吞吐間儼然泥與菜。

　　????她做菜是典型的農家樂模式。隨時去地里揪菜的做派，大開大合。興許是家里開油坊故，用起油來像潑水節的架勢便好理解了。

　　????小鳳動作快，從摘洗到上盤，須臾7、8分鐘。一大坨凍得死僵的肉骨直接往燉鍋里一丟，不足一個鐘頭即得。肉倒也融得糜爛。我注意到，她是把燃氣灶當作柴火灶使的，火焰氣沖牛斗，太上老君煉丹爐似的。

　　????小鳳說她只學了個皮毛。她老爸曾是鄉公所的大廚。說她老爸從政府退下來后領著幾個徒弟走鄉竄村的掌勺，動輒百八號人的紅白喜宴。說起這些，小鳳就像海龍王的號令官，眉眼睥睨，嘴角揚得像開了一扇窗。

　　????如同質樸田野上的油菜花，泥土也有芬芳，小鳳更擅農活。家里的幾盆花植在燒火的（內人之昵稱）祿山之爪下凋敝了，小鳳說不能老澆水的，會淹死，高樓也不接地氣，水土不合哪有生機。小鳳瞥了個“我就知道”的眼神，里面有鄙夷，有善誘。“隔幾天，用淘米水澆。”果然，玫瑰又發芽了。

　　????小鳳從外邊弄來幾個發泡盒，又和了點營養土栽上了韭菜。在她的伺弄下沒幾天，就是一片郁郁蔥蔥。隔三差五就是一頓韭菜雞蛋餅，挺香。一個小陽臺就“有了無限趣味”，成了魯迅的“百草園”。

　　????小鳳家里兄弟姐妹八個，四男四女。小鳳是幺女。完全不屑燒火的所質疑的“如何養”，“這有什么，能生就生唄。不是不好養，是懶得生。”小鳳一排上牙十分硬氣地外放。我們又說起施教問題，小鳳就說，主要是沒有閑暇。她說她的學習能力很強，且過目不忘。別人答題撾耳撓腮半天，她只需片刻便正確理解了。沒上學是因為要替哥哥姐姐帶孩子。搞得我一邊替我國少了個人才而惋惜，一邊又為我家獲得了一個極品而沾沾自喜。

　　????小鳳每日例牌幫老太太洗浴，隨即一身衣服也順手滌凈，麻利得令人發指。浴室里通常成了“大講堂”，不過多半都是各講各的，巴拉巴拉不明就里的疑問句與陳述句。反正老太太有個對話者就好，能否以澆胸中塊壘不確定，因為小鳳的那些“開導語”多數我聽起來也跟摩斯密碼差不多。

　　????

　　????小鳳伺弄老太太吃飯，先把碗筷擺好接著進廚房盛菜。老太太盯著碗，癟嘴，“又沒洗干凈”。好吧，“二道工序”我來。

　　????我已經適應小鳳“后道工序”的叮鈴咣當了。只是期盼能少收獲點“文物”。上帝給我關上了發財的門倒是給小鳳留了扇鬧騰的窗。

　　許是曾嫻熟于攆狗捉雞、捕捉蛤蟆，又慣于灶臺上飛沙走石，小鳳的靈敏值相當高。干活、進食堪比“瞬移”。我領教過她這種魔幻速度。有回買了肉包，“小鳳，你也吃一個。”馬無夜草不肥、人有零食不惰的道理我懂。“好的”小鳳不矯情。我順手拿了個包子進了下廚房，轉頭出來又催小鳳趁熱吃。“吃啊吃啊。你吃。”小鳳兀自坐沙發扶手上玩手機。

　　“金陵包子鋪的大肉包！熱的好吃。趕緊的。”

　　“我吃了。”

　　包子袋里果然少了一個，小鳳一排門神牙冷靜的杵在下唇上，大雪無痕。我竟然連殘影都沒見到！手上的包子才咬了兩口……

　　????風卷殘云自然會造成百密一疏，就小鳳這種時而火中取栗時而金蛇狂舞的洗功，碗碟上要不留點狼藉也說不過去。

　　????小鳳的“快”也并非一無是處，與動作并駕齊驅的是她的悟性及反應。“哦，我會！”是她的口頭禪。那種與生俱來的灑然就仿佛一架癱瘓的飛機都能被她重整上藍天。不過小鳳的一些“舉一反三”總教人啼笑皆非。

　　????燒火的給出一些芋艿，本意是蒸了蘸糖。小鳳聰敏，掐了些韭菜合著芋艿一鍋煮了。我就尋思，到底是鄉土詩人，還有烹出“一行白鷺上青天”的覺悟，青青白白黏黏糊糊的。好一鍋漿糊的詩意！小鳳燒帶魚不放蔥蒜，腥甜腥甜的好像廁身魚堆一般。也許小鳳她們家就這做法。我當獵奇就好。燒火的就說“該買菜了”，原因是這類“上品”都是留給我整治的，平時都是放在冰箱冷凍室的底層。

　　????小鳳這種“快”的正確開啟模式還是應用在伺弄老太太上。畢竟我們看中的是This?Point。

　　????小鳳用心，老太太歡欣。

　　“我還是幫你換上尿不濕吧，身下這個監控儀受潮就會導電了！”

　　見老太太曲腿伸手，小鳳躍起。“我來給你穿襪子”

　　????小鳳會看天替老太太加減衣衫；小鳳會領著老太太逛公園，還會幫老太太預約老姐妹；她能洞悉老太太的欲念，即便老太太多半聽不懂她那如沸騰的泥鰍似的鄉音。

　　????“小鳳，你真聰明！怎么這么聰明？”

　　????“我很笨的。”

　　????“你肯定是你家最聰明的！”

　　????“瞎～講！我是最傻的那個。”

　　????“你媽媽肯定聰明！媽媽聰明，一窩都聰明！”

　　????“那我不知道。就知道我要聰明也不會來你家嘛。那我走了哦，還要幫人家做晚飯呢。”

　　????“小鳳”老太太招手。

　　????“還有什么事啊？”小鳳俯首，老太太貼耳。“明天早點來哦！”老太太擠擠眼。

　　隨著一串“咯咯咯咯”，小鳳絕塵。

　　????“有回我聽見小鳳在打理財電話，說請人家介紹產品，剛巧十幾萬到賬了。人家不差錢。”燒火的說。

　　???人嘛，總是有追求的。

　　??“二”的定義是，言談舉止不以常理的莫名其妙，是種怪異的自以為是。南京話里近義的叫“木哩實咕”；廣東話里近義的叫“憨居”。以性格屬性而言，當與外向、開朗同。也就是說，開朗的人偶爾會二，而二的人一定是開朗的。哪怕二得非我族類。

　　????嚴格來說“二”并非皆是貶義，更像是對某人的一些形態舉動啼笑皆非的無奈表述。

　　????小鳳無疑“二”中的佼佼者。

　　????小鳳生性好動，予人壓倒性的感覺就是一種混不吝的開朗。她愛跳廣場舞。

　　????一周有幾天她是要替別家做晚飯的，下午五點半左右在我家拾掇停當便離去。別家管她晚飯，忙完就去跳舞。有時中午都會出去。當然是安頓好老太太后。小鳳從不掖著藏著，直接大方一句：我出去玩玩。

　　????我見過小鳳的舞姿（人家愛發朋友圈），怎么說呢，她跳舞像搜尋詭異不定的蚊子，手臂飄忽，驀然一頓，“沒拍到！”動作完全不在節拍上。跳舞總得講個韻律、節奏，小鳳混不吝，時而神魂附體的巫祝，時而靈魂出竅的酒棍，恍惚迷離得自我陶醉。

　　????要說這世界上還有什么是無堅不摧的，那必須是人的好心態。自得其樂是種難能可貴的品性。舞得美不美倒在其次，能把自己跳爽才是重中之重。

　　????我認為小鳳在情緒傳導上起的作用最大。她帶老太太下樓遛公園，必會拖著老太太一塊兒跳。不一會兒，老太太抖抖豁豁的開懷舞姿就上了朋友圈。小鳳自己則是“美顏”全開，舞得翻江倒海，風騷的醉八仙一般。

　　小鳳的開朗都是動態呈現的，給她個輪子就是哪吒。進門即時竄忙，風風火火的。不到五分鐘清潔完畢；不到二十分鐘烹飪告終。多數時間還是伺弄老太太，陪老太太聊些“關公戰秦瓊”的含混天。老太太的節奏都被她帶高鐵了。老太太休息，她便抖音、發圈，總停不下來。不出去玩時即便午休，她那門神似的哨牙也是呼朋喚友般的開闔著。

　　“小鳳，我翻身困難。哎，你輕點！”

　　“慢慢來，這么一扯就過來了。多動動好！馬上要洗澡了哦，然后先理療再吃飯。”

　　“小鳳，你真能干！又忙了一整天。晚上又要去跳舞？精力真好！”

　　“我年輕嘛。咯咯咯～”

　　????小鳳很好地詮釋了“生命在于運動”。干什么都是上了發條般的活力。只是如同跳舞踩不準節奏似的，不是亂發力就是用力過猛。比如差點沒把塑料盒放微波爐里自爆了，比如把攪拌器當成面篩子……當然，瑕不掩瑜，即便偶爾不著調，也是幫我們解決了不少燃眉之急。

　　????咣當！廚房里又是一聲巨響。

　　???“嗐！別急嘛！”二得這般飛揚跋扈，我也只能稍稍提高了點聲調……

　　????小鳳回來了。風塵仆仆的。

　　????把個大塑料袋往桌上一頓，一排上頜牙熠熠生輝，興沖沖的外掀門簾似的。

　　“都是我自己炸的。嘗嘗吧！”

　　????是些馓子、脆餅。暗銅色，看上去挺香。

　　????礙于御廚的尊嚴，我沒即刻下手。

　　????吧啦吧啦一堆過年寒暄，小鳳說她老公的傷情已無大礙，家中一切安好。回去只是連天的忙碌。

　　????我也發現小鳳瘦了不少。料想也是，她們家重男輕女，操持閑腳的只能是她們這些“下女”。農村基層這種陋習還是蠻普遍的，酒村倏地起了些整頓村風的念頭。不過也只是神游罷了，一則做官風險大，即便村官。畢竟我神州大地多奇志、奇聞，當個官不是出個經濟紕漏就是搞個風流冤債啥的，太不劃算。再則御膳房的公務也繁瑣。

　　????小鳳出來撈世界多半也是躲避，呆家里她終其一生也就是個家務義工。如此一想，酒村不禁顧影自憐，其實我們也差逑不多。空時我再研究一下“階級成分論”吧。

　　????小鳳吧啦幾句又獵豹似的竄開。也是奇了，過節時明明打掃了的，竟還被小鳳清理出不少垃圾。

　　????老太太見到小鳳，仿佛李勇奇見到少劍波，“你終于來了！”顫顫巍巍帶著哽咽。又是一通吧啦吧啦。

　　????飯桌上一如既往地，小鳳行云流水風卷殘云。樸實的勞動群眾本色展現得淋漓盡致，我碗里的小米粥一半未去，小鳳已剿滅了兩只東北大饅頭……“能干”與“能吃”之間閃爍著驚艷的等號。我像在欣賞《人與自然》，腦子里都是塞倫蓋蒂草原上一群餓師的饕餮畫面。過節回趟家，把小鳳都整非洲了。我耳朵里盡是《紅色娘子軍》里的配樂：“……戰士的責任重，婦女的冤仇深……”

　　????小鳳干活兒的節奏確實快，可粗枝大葉是固有的。以“兩害相權取其輕”的原則而言，看能協助侍弄老人、幫些家務的份上，吃點、砸點倒也無從計較了。

　　????世界本身就是矛盾著的。看大方向就好。起碼沒了后顧之憂酒村也能奔赴青藏高原與印度咖喱們搏上一搏。

　　????我嘗了一口小鳳拿來的馓子，My?God，鐵絲似的差點沒硌掉老牙！

　　????燒火的說，小鳳提了幾回她兒子讀書花不少錢。她才想起，到發工錢的日子了。可上回離開時才幾天，不好算哩。我說著呀！要不小鳳能這么暴飲暴食么？！可以理解。又有些佩服小鳳的村式語言藝術。

　　????這會兒酒村在沃爾瑪，購物袋里一打東北大饅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