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內爾萬萬沒想到,執行戴澤南將軍命令的抵抗戰士中,居然還有薇爾莉特的存在。雖然上級命令馬蒂爾德托她做的事的很簡單,只是再去搞一張從巴黎到敦刻爾克的通行證罷了,就連理由都安排的天衣無縫。
“財政部的常務秘書喬治·葛來吉先生母親去世了,他想回趟老家看看,當然探親的理由肯定出不了巴黎,所以他尋了個去敦刻爾克查走私的差事。于是葛來吉先生便托我來聯系您,上尉,因為他是財政部的,所以價錢非常好說。”
“價錢好說是怎么個說法?”負責開通行證的特姆賓西科上尉的臉上露出了意味深長的微笑。
“葛來吉先生希望確保萬無一失,哪怕為此付出兩倍于行情的價錢。”
“既然他這么‘好說’,那我也應該‘好說’。”特姆賓西科沒有立刻答應下來,轉而扯起了另外的事情,“不過他去查走私不需要武器嗎?”
薇爾莉特一聽就知道特姆賓西科肯定同時吃著售賣武器的回扣,于是她立刻回答:“我不能替葛來吉先生做這個決定,不過在我看來,他是個惜命的,而最近猶太和布爾什維克匪徒又不太安穩——當然我不是在指責帝國警察維持治安不力——我想他大概會需要武器。不過為避免麻煩我想向您請教,他們法國的民政部門最多允許持有多少武器呢?”
“十桿步槍,以及兩把手槍。”
“我想財政部應該買得起。”
特姆賓西科真誠地笑了:“您真是個聰明人,薇爾莉特夫人,明晚老地方和老時間,我跟他談談。”
薇爾莉特跟著賠笑了幾秒,便向特姆賓西科告退了,不過在她離開這間辦公室之前,特姆賓西科又發話了:“我不要法郎。”
“當然不可能用法郎,上尉。”
特姆賓西科頭也不抬,翻檢著桌上厚重的文件,用聳肩表達了滿意。
在CH郵局兩條街道外的一個小咖啡館,薇爾莉特和他的直接委托人‘葛來吉’先生“偶遇”了。他們要了兩杯糖水,找了個角落里的座位開始溝通。‘葛來吉’顯然對薇爾莉特的工作滿意極了:“也就是說,您不僅幫我們打通了買通行證的渠道,還順便幫我們找到了搞武器的渠道?”
“我并不能確定這是個渠道,如果你們繼續找特姆賓西科買武器,我擔心他會警惕起來。”
“這點不必擔心。”‘葛來吉’無所謂地笑道,“他但凡開這個口,肯定不可能單賣這一次槍,我們可以編出許多不同的身份去買。不過我明天試探他一下就好,您就不要出面了。”
“好的。”
“既然如此,那我們便再會吧。”‘葛來吉’說完,輕輕握了握薇爾莉特的假肢,便戴上兔皮軟帽拎起了公文包離開了。他走到咖啡館門口,低著頭推開松木制的店門,帽檐下的眼睛機警地掃了一圈,隨后便大步流星地走入了人群中。
薇爾莉特則坐回到座位上喝干了手上的橙汁,等‘葛來吉’悄無聲息地消失在了街角之后,她又端起了葛來吉剩下的大半杯橙汁一飲而盡。
橙汁很甜,今晚應該不用吃飯了。
這樣的舉動在戰前是許多稍有積蓄的侍者都不屑于做的,一個衣著體面的女士做來必定引人注目,但是在物資極度匱乏的當下,沒有人覺得薇爾莉特的行為不合理。
德國對巴黎的掠奪十分殘酷,但跟其他地區比起來,竟還算得上手下留情,薇爾莉特聽說,鹿特丹甚至已經發生過多起餓死人的慘劇。荷蘭人還是德國人眼里不那么低等的民族呢!真不知道如今的波蘭和俄國會是怎樣一幅地獄景象。
雖然長夜總會過去,但黑暗實在太難熬了。
薇爾莉特嘆了口氣,也離開座位,用肩膀頂開店門走到街上,然后步履匆忙地抄小路返回郵局宿舍。
上樓之后,薇爾莉特發現自己的房間亮著燈,她一時間頗為期待,大概是馬蒂爾德留宿,那個姑娘總能給她帶來一些海外的消息,特別是那些來自戴高樂將軍領導的自由法國的捷報。對于她們這些飽受羞辱的亡國奴而言,洛林十字與劃開黑幕的閃電無異。
“晚上好,女士們。”薇爾莉特笑著推開虛掩著的宿舍門,卻發現兩個德國兵正坐在板凳上等著她。
她的笑容瞬間消失了。
“晚安,薇爾莉特夫人。”軍銜更高的國防軍豁免兵溫和地笑笑,“不必害怕,我們是來請您赴宴的。(德語)”
“赴宴?(德語)”
“漢莎小姐懷孕了,您的上司科爾布少校特地讓我們請您去吃一頓慶祝一下。(德語)”
薇爾莉特感到十分錯愕,她實在想不通漢莎懷孕跟自己有什么關系,她以懷疑的眼神掃視了兩個國防軍士兵一番,那個豁免兵她認識,正是科爾布的勤務兵。除了身份對頭之外,兩人確實沒顯露出令敏感的薇爾莉特產生警惕的攻擊性,拋開占領軍身份的話,這倆德國青年甚至可以稱得上開朗活潑。
既然如此,多想無益,或許科爾布只是想讓自己多陪陪漢莎呢?薇爾莉特嘆了口氣,問了最后一個自己十分介意的問題:“那么你們是怎么進來的?(德語)”
“您早晨把鑰匙插在門上忘了拔。”豁免兵朝薇爾莉特的桌子努了努嘴,上面正擺著宿她的鑰匙串,“很難想想您這樣一位杰出的女性,住處竟然如此簡樸,簡直就像我們的宿舍一樣。(德語)”
薇爾莉特暗中慶幸自己的房間里沒有任何違禁物品:“我不喜歡弄些洛洛可式的艷麗裝飾,干干凈凈就足夠了,我們出發吧。(德語)”
“最后請允許我唐突地詢問……”德國豁免兵將細長的手指伸進軍帽后撓了撓,略微害羞地笑著問道,“我們都非常好奇,您是怎么用義肢打字的呢?(德語)”
薇爾莉特愣了一下,然后對二人說道:“如果你們好奇,我為你們演示一下。(德語)”
“哦哦,謝謝!您請坐!(德語)”
兩個恐怕還不到二十歲的德國青年離開座位,瞪大眼睛看著薇爾莉特坐到打字機前,將義肢放在了鍵位上,與普通人一般無異。兩人起初對薇爾莉特的鐵手頗感期待,然而在目不轉睛地盯著薇爾莉特打了幾個詞后,他們不約而同地感到了失望。
“您原來是用肋部的帶子勾住義肢的肘部凸起,然后往鍵盤上砸手指的嗎?(德語)”
“是這樣的呢,這個義肢沒有那么神奇,最多只能靠撥片抬抬手指。不過這樣精巧的設計足夠讓我選用最方便的手指敲下按鍵,這樣一來,我的打字速度不會比熟練的打字員差太多。(德語)”
“您練了多久?(德語)”
“一年左右。(德語)”薇爾莉特說完,將打好的“德意志高于一切,元首振興日耳曼民族”這種正確到不能再正確的口號遞給了兩個年輕人。
另一個德國列兵若有所思:“那還挺快的。(德語)”
看到二人的表現,薇爾莉特心里有了計較:“你們怎么對我的義肢這么感興趣?(德語)”
“我們馬上要去東線了,說不定回來的時候就和您一樣咯。(德語)”但聽語氣,這個豁免兵仿佛滿不在乎,但他的表情可僵硬得很。
果然,如果不是要上戰場了,哪有健康的年輕人會整天盤算自己要是殘疾了該怎么辦。
從理智上說,薇爾莉特該盼著這倆德國佬死在東線——最好全家一起在東線死絕。但看著他們貌似平靜、實則惶恐的年輕面孔,薇爾莉特頓時生不起一絲詛咒的心思了。他們真的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嗎?或者,即使他們知道并且厭惡自己的所作所為,他們又能怎么辦呢?
“你們會完完整整回家的,用不著這個。(德語)”
“感謝您的祝福,但是東線那邊的情況確實不怎么……輕松。”豁免兵苦笑了兩聲,再次振作精神,“不多說了,我們趕快動身吧,夫人。(德語)”
“好的,先生。(德語)”
薇爾莉特在兩名士兵的護送下坐上了科爾布的汽車,離開郵局員工宿舍,趕往德國少校科爾布的下榻之處。一想到那里曾經是阿讓為羅貝爾和泰勒準備的新房,她就重新涌出把所有的德國人都干掉的想法。
在薇爾莉特離開之后,住在對門的加納利立刻沖到電話亭旁,撥通了馬蒂爾德家的電話,然后一邊稱自己的綠寶石遺失了,一邊按照兩強兩弱的節奏拍話筒。
…………
電話那頭的馬蒂爾德有說有笑地閑聊著,額頭上卻已經冒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
等加納利掛掉電話,馬蒂爾德顧不上換鞋就沖向樓下,甚至踢掉了一只拖鞋也顧不上撿。她以一定的節奏敲響了地下室的門,門很快就打開了,蒂貢探出了腦袋:“帕西上校還在開會,出什么急事了嗎?”
“告訴帕西上校,我們有麻煩了。”馬蒂爾德臉色蒼白,“薇爾莉特可能被捕了。”
作為一個基層的抵抗運動成員,蒂貢對馬蒂爾德的惶恐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但他還是第一時間穿過飛騰的煙霧,走到帕西上校身邊耳語一番。
而“帕西上校”——也就是剛剛抵達巴黎的讓·穆蘭——聞言嘆了口氣:“戴高樂將軍恐怕得扒我一層皮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