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凡
中凡死的時候,身邊一個人也沒有。他的哥哥在接到他鄰居的電話后趕來,將他草草埋葬。沒有人為他的死感到惋惜難過,沒有人參加他的葬禮,沒有哀樂,沒有墓碑,—他的墓碑也是恥于見人的,一切從極簡。只有慘淡的幾聲鞭炮和兩只花圈,以及鑿在石壁上,難以尋見的簡易墓穴,極度冷清。
中凡原姓胥,是胥家溝的。他的的父親是一個石匠,他的母親姓馮,嫁給他父親后生了兩個兒子,他是小的那個。他十一歲時父親出意外,被石頭砸死了,他母親帶著他改嫁到我們這里,他后父家里。他的哥哥過繼給了胥家那邊的大伯,那邊也要延續香火。他后父家屬于富農,家道殷實。他后父會還竹編的手藝,在我們那里生活水平很好。他改姓楊,取名中凡,他的后父希望他做一個平凡的人,一生平安,普通就好。他的原名叫胥光什么,已經很少有人還記得。
他的后父待她很好,可以說比對自己的親生兒子還好,—雖然他的母親再沒為他的后父生過孩子。他的后父給他最好的吃穿用度,讓他上學,從不打罵他。可能是他的后父待他太好了,還是他心有野蠻的劣根性,他反而認為那時應該的。可能他就是一個養不熟的野孩子。或者是那種后父于孩子之間,微妙之處的關系沒有處好。他始終對他母親帶著他改嫁到楊家坪心懷不滿,他從不給他母親和后父好臉色看。他認為自己跟著母親流落到與自己姓氏毫不相干的別人家里受苦了。無論他的后父對他怎樣好,他認為自己始終是寄人籬下的感覺。可實際上,他比在他大伯家哥哥的生活不知好了多少倍。他的哥哥沒有上過學,小小年紀就下地干活。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他的后父從沒虧待過他。
他不好好讀書,小學四年就不讀了。他閑在家里,后父不讓他下地幫著家里干活,他天天都在外四處晃蕩著玩,逐漸結識了鄉鎮上的一些游手好閑,不務正業的人,學會了吃、喝、抽、賭博。經常出沒于酒館、牌館。他天天問家里要錢去賭博,后父都不吝嗇地給他。他贏得少,輸的多,久而久之家里的錢就少了。父母給得少了,他就去偷翻家里的錢,或拿東西變賣,甚至搜父母的身。
他后父看他再這樣下去就完了,于是給他找了位師傅,學習制作磚瓦的技術。也不再從家里給他拿錢,希望他掙自己的錢,靠著自己的能力自力更生。他三天兩頭不上工,拿著少量的工錢又去賭。出師自立門戶后拿賺的一點錢還去賭。他的技術本來就不佳,再加上經常不干活,不能準時交貨,之后再也沒人找他要貨了。他的手藝又荒廢了,工具也拿去換了酒錢。
后來他的后父生病,耳朵漸漸聾了,身體行動也不行,花了很多錢治不見好。連我在內的一群小孩子,經常看見他后父拄著拐杖或掃把,和其他能支撐的物體艱難地在屋里行進。那老人滿頭白發,別人靠近他耳朵扯開嗓子大喊,他才能做出回應。再后來他的后父臥床了,為治病家里也變賣得差不多了。三人志海擠在一間狹小,以前屬于他家柴房的兩層土坯房里。他還是該玩玩,該賭的賭,從來不對后父表現出絲毫的關心。照管他后父的事情都是他母親在做。有一回,他賭博贏了一百塊,兩張五十的。為了不讓父母發現,他把錢藏在了床底下。一年后想起時再拿出來,錢已被蛀得不成樣子。兩張錢拼在一起,只換回了五十元。他悔恨萬分,恨自己怎么把錢放在那里,怎么會忘了。村里傳來了,說他寧愿把錢拿去給蟲蛀,也不給后父拿來買藥吃,他的后父白養了他這么多年。
在他后父臥床的最后日子里,他感到那時的后父是他的累贅,希望他早點死。已是,他買了一把大鐵鎖、木板、鐵釘,把后父屋子的門窗都釘死、鎖上,不讓母親去照管,甚至送飯。他母親只能在門外哀號、捶打。他將他生病的后父餓死了。他沒有給家里出過一分錢,也幾乎不回家,都是在外面和不務正業,混吃等死的人鬼混。他十天半個月回一次家,不是要吃喝要錢,就是呼呼大睡,之后又出去鬼混。他對父母的說法是:你們把我養大是應該的,我成年了不再花你們的錢,你們也別想花我的。他母親,那個老太太,獨自一人編蒲墊、背簍帶、種地、養蠶,維持著家。到實在揭不開鍋了,再找周圍的人借。他從沒喊過他后父一聲“爸”,死了他也不去上墳。
他后父死了,又有一個武逆不孝,遭人唾棄的兒子,他母親哭瞎了雙眼。他母親最后的下場和他后父一樣:生了病,沒錢,得不到及時醫治臥床了,他最后還是把她餓死在屋里。他幾天不給母親吃喝,附近鄰居要去送飯他也不讓。他說:沒事,讓她叫幾天就不叫了。他把母親餓在家里,自己卻出去吃香喝辣,酒桌牌館的瀟灑。別人罵他豬狗不如,他說自己就是豬狗投胎。在他的后父和母親不中用后,他稱他們為老不死的。他的后父和母親均活了不到六十歲。
后來,他家就剩他一人了,他賭得少了。但還是不務正業,偶爾打點零工,自己種的地也很差。他的情況,當然是找不到媳婦的,他成了五保戶。他父母留下的土坯房壞得,寒酸得不成樣子,最后是政府給他修了三間磚房。可他住了不到三年就因患骨癌死了。他的右胳膊、脖子,腫得大腿那么粗,人完全變形了。人們說,那是他不孝的報應。他只活了四十歲,沒有妻兒,沒有存款,終身一事無成。村里人稱他“二流子”、“不孝子”。沒人給他上墳,只有他哥每年來一次。
我不知道他怎么成了那個樣子。是他心里的本質是惡的,還是后父和母親太溺愛,教育上面無能,父母與孩子溝通、交流,沒有相處好,他又都經歷了些什么,他為什么變成了那個樣子。
紅林
他們說紅林是小時候吃補藥補過了頭,把腦子補壞掉了。可我不信這個說法,我認為紅林是個很好的人。他們都說紅林是個“傻子”,他們喊紅林叫“紅林笨子”,—笨子就是傻子的意思。人們的口水的力量是很強大的。在我最后關于紅林的記憶里,紅林是很瘦弱,想一根枯木一樣的樣子。如今這么好幾年過去了,我不知道他是否還活著,可能他已經被他的惡魔嫂子折磨致死了吧。
紅林是他父親的小兒子,他幼年時身體弱,經常生病。在我老家那邊,小兒子是很受父母的疼愛的。紅林的父親自然也很疼愛自己的這個小兒子。紅林的父親是倒賣中藥的,為了讓自己小兒子的身體變好起來,他從東北買回來了老虎...給紅林吃。之前他還給紅林吃過不少的鹿茸、海馬、藏紅花等的補藥,紅林的身體已經有了明顯的好的變化。在吃了后,紅林的行為開始變得不正常,家里找了很多有名的老中醫,都說治不好了,補過頭了,把腦子補壞掉了。開了很多藥給紅林解,也沒好起來。我沒看出紅林有哪里不正常,很多人都說他不正常,其他人就人云亦云了,紅林被別人說成了“笨子”。
紅林的哥哥叫紅海,娶了個老婆叫“XX”,我們私下里稱她為“蝎子”,因為發音近似,且認為她是個有著蛇蝎心腸的女人,而且對紅林那么壞,所以我們才叫她“蝎子”。紅林紅海兩兄弟的父母死的早,紅林只好跟著哥哥紅海過,一直以來生活還算過得好,做哥哥的很照顧弟弟。好日子到紅海不知道從哪里娶回來“蝎子”后開始慢慢變壞。“蝎子”慢慢對紅林不好,剛開始時紅海還曾阻止,等“蝎子”獨掌家里的大權后,她對紅林的壞已變得肆無忌憚。“蝎子”給紅海生了兩個兒子,常要挾紅海說家里有她沒紅林,有紅林沒她,否則帶上兒子回娘家。我不知道“蝎子”為什么要那么對紅林,紅林有哪里得罪了她,或者這之間又發生了什么,事情就那么一步步地發生著變化。紅海從最開始反對“蝎子”對紅林的行為,到最后變成了對“蝎子”唯命是從的吃軟飯的。紅海不再維護弟弟,對“蝎子”欺壓虐待紅林的行為放任不管,甚至變成了和“蝎子”一起欺壓弟弟的幫兇。有的時候“蝎子”的行為太過分,紅海就不參與,而是躲到一邊去回避。紅海是“共同犯罪者”。
紅林的父親留下了兩棟房子,“蝎子”將地處最偏僻的那兩小間分給了紅林。說是分給了紅林,其實紅林房子的大部分空間還是被“蝎子”以各種理由占用,他們的房子已經夠大了,可她還是不知足。紅林住在“蝎子”分給他的房里,吃飯時過去和“蝎子”們一起吃,吃好了再回來。“蝎子”嫌棄紅林,不讓紅林長時間和他們在一起,除了需要紅林干苦力的時候,他們把紅林當牛使。“蝎子”給紅林破而臟的衣被,在紅林的屋子里堆放柴草、沒有加工的糧食、還拴一條狗、在紅林的屋子里養豬、用紅林的屋子做牛圈,紅林天天跟家畜、老鼠生活在一起。他們不給紅林糧食,紅林只好和他們一起吃,然而和他們一起吃又吃不飽,吃不好,還要看他們的臉色。紅林的飯量常常受到限制,他們說紅林吃得太多。紅林有幾次拿著糧食找人加工,想自己能吃飽點,“蝎子”知道了就找那家人鬧事,說別人多管閑事,難道怕紅林在她家吃不飽嗎,別人誰不知道紅林挨著餓,但她鬧,也不好再幫紅林加工糧食了。
他們需要紅林的時候就把紅林喊過去,不需要了就趕回來,他們只是需要紅林他們做苦力。紅林干的都是一些最苦最累最臟的活,他們讓紅林干苦活,還不給紅林吃飽飯。除非哪一天的活實在太累,他們良心上受到譴責,或者他們心情好,紅林才能飽餐一頓。可這樣的情況是少之又少的,紅林吃飽飯的時候少,大部分時候都在挨餓。有好幾次紅林挑著一擔糞水在田間晃晃悠悠地走,或吃力地背著一大背簍糧食上階梯,別人問他今天吃飽了沒有,他憤憤不滿地說就給了他一小碗。他們給紅林貓一樣的飯量,讓紅林干牛一樣重的活。紅林挨罵是經常的,遇到不順心的事情“蝎子”還要打他。我見識過一次,那是一個深秋的傍晚,“蝎子”揮舞著一根很粗的棍棒,在她家豬圈里追打紅林,就像追打一條狗一樣,“蝎子”的尖叫聲刺耳,紅林的嗚咽著哭,哀鳴聲擊人心扉。我覺得“蝎子”是個瘋子,精神變態,不然怎么會對一個人下得去那么狠的手。紅林身上經常有被打過的淤痕,青一塊紫一塊,看了讓人心疼。他們幾乎不給紅林吃肉,他們給紅林的都是邊角料,或是貓狗才吃的豬內臟。他們吃肉,紅林喝湯;他們吃葷,紅林揀素;他們吃干,紅林喝稀。他們吃好的喝好的,紅林只好看著。紅林伸出筷子到盤子里夾肉,“蝎子”大喝一聲把紅林的筷子打掉,接著還要再罵一頓。有時候紅海良心發現,想對紅林好點,被“蝎子”一個眼神弄得又蔫了。大冬天紅林穿著破薄衣凍得發抖,別人看著可憐給他一兩件不要的舊衣服。紅林一直在這種吃不飽、穿不暖,處處受氣挨罵、干苦活重活、生活骯臟邋、倍受虐待的日子里活著,他年紀大了,看著卻十分蒼老。
紅林是個很好的人,他每次在路上遇到別人,都要熱情地打招呼。我們一幫孩子經常去偷“蝎子”家的水果,他幫我們望風,讓我們快點,不要拿太多就行。他自己沒事時也樂意給別人幫忙,誰叫他他都去。別人謝他一碗飯、一杯酒、一支煙,他會開心地記著很久。他是個知道感恩的人,別人對他好他也想以自己的好回應別人。他內心善良,沒有任何壞的想法。他去撿破爛,賣來的錢都被“蝎子”拿去了,他的“五保戶”補助金也被“蝎子”以代他保管的名義收走,從沒有花在他的吃穿上,而是被“蝎子”拿去買肉吃了。“蝎子”只給紅林一兩塊錢,紅林用這點錢去給幫他粉碎豬飼料的人。有時他又悄悄把一個小孩拉到角落,塞給那小孩他的一兩塊錢或是他買來的紙筆,囑咐那小孩一定要用心讀書,好好努力學習。有時他又買來辣條或糖塊發給他見到的小孩,有的小孩接受了,開心地說謝謝紅林伯伯,還有的小孩看紅林太苦,不忍心要,讓他自己留著吃,他笑著不好意思地說他還有。可這樣的事情要是被“蝎子”知道了她就會到處罵,說哪些孩子不聽話,哪些家長又教育不好。很多小孩都記得紅林那布滿皺紋熱情笑著的滄桑的臉,溫暖人心。
紅林專干一些別人不愿干、不敢干的活,他是個“埋尸人”。別人認為像他這樣的人壓得住邪,鬼魅不敢上他的身。有誰家里死了貓狗,或是夭折的孩子,都把紅林喊來,給他幾支煙、幾塊錢,就讓他拿去埋了。紅林收了好處,自然會去把事情做好,讓人根本找不到埋過的印跡。我爸爸講,我打胎下來死去的妹妹,就是給了紅林五毛錢,讓他拿去埋在河灘里了。
讓我印象深刻的事情是,紅林是個執著、堅持、和重感情的人,他用了近十年時間把一頭小牛犢養大。在我老家那邊,種地用的耕牛大都是幾家人合用的,到了農忙時節就調劑不過來。單獨一家人要想單養一頭耕牛是很苦難和辛苦的。大概是“蝎子”家多了紅林這么一個不知苦不知累的牛一樣的免費勞力,“蝎子”家種了不少的地。“蝎子”看不得紅林閑下來,就去買了一頭小牛犢讓紅林養,期待以后養大了做自家獨用的耕牛。在以后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村人們常看見紅林牽著一頭小黃牛在路上走。他很早就把牛牽出去,到烈日的午后或天色已黑暗才回來。牛的肚子吃的鼓鼓的。剛開始時牛不聽紅林的話,經常在經過別人家院子時拉屎,趁紅林不備吃別人家莊稼,紅林使出吃奶的勁也拉不動,牛要跟他杠著來,牛就一邊走一邊把屎拉一路,或再伸長了舌頭再勾一口莊稼。牛可能也是看紅林好欺負。紅林有時急了會在牛屁股上打一下,牛就飛跑,紅林被拉得踉踉蹌蹌地要摔倒。別人都對紅林說牛不聽話要綁在樹上一直打,打到它下跪求饒服輸了才行,可紅林一次也沒這么做過。他太心疼那頭牛了,可那頭牛也讓他受了不少傷。牛傷到他時,他也只是象征性地用小枝條抽打兩下。牛越來越健壯,紅林越來越蒼老和瘦小。夏天紅林帶牛到青春茂盛的地方,秋天給牛儲備過冬的草料。在紅林的呵護下,牛茁壯成長。牛小的時候怕被人偷,紅林就把它拴在自己的房里。牛成了紅林的精神寄托。牛沒長大,還不能耕地時,紅林就上午下午,黃牛水牛換著牽出去,忙得不亦樂乎。后來這頭牛才和紅林的關系漸漸好了,紅林摸透了牛的脾性,知道牛愛吃什么樣的草料,牛也知道紅林哪天會帶它出去,哪些事情會惹到紅林,看得懂紅林的一個動作和眼色。如果撇開紅林在他哥哥家不好的日子來說,紅林和牛在一起的日子是他最開心的,他與牛悠哉悠哉的日子是讓人羨慕的。紅林說,人還不如畜生,人的心里想法多,心會變,畜生懂的少,心不會變。
紅林也曾反抗和對立過,他想拜托“蝎子”的折磨,但他已經被別人說成“笨子”了,他的反抗又有什么用呢,別人反過來說紅林你不要鬧了,和他們在一起你還有親人,分開了你誰都沒有了。所有人都說他是“笨子”,他又能怎么辦,他是選擇另一種方式從新開始,還是在這種壓抑殘害中繼續,直到死亡之時的解脫?還是他早已習慣了這種生活,他那么老了,又要怎么開始,我不是他,我體會不到他的感受,我不知道他會如何選擇。
兩個月前我回到老家時,紅林來,他對我說不要瞎搞了,不值得,你還年輕,好好努力,慢慢來。他真的老了很多,看了讓人很心疼。不知道他這幾年都經歷了什么,他的那頭黃牛,也不知道去哪兒了。看他滿臉蒼老,真誠的樣子,我很感動,他的這句話我會記住一輩子。
我給他了三支煙,讓他慢慢抽,臨走時又給了他三支。他問我有沒有舊手機給他一個,可我的那臺蘋果5c對我有重要的紀念意義,我又覺得他用不來,就沒給他。其實我該滿足他的這個要求的。
臨走時我看見他趴在以前他常拔草,如今已荒廢的那個地邊曬太陽。
村人們都說紅林身體好,能吃,沒病,應該能活很長。他都快八十歲了,我也希望他能活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