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祈佑像是有了幾分醉意,輕聲呢喃道:“你問心無愧,是李氏對不起你。”
他此言一出,諸葛鈺微不可察地變了神色,“王爺,你……”
“是嗎?”方紫嵐截住了諸葛鈺的話頭,定定地看著李祈佑道:“若我問心有愧呢?”
李祈佑愣了愣,“方紫嵐,你當真這么覺得?”
他難得連名帶姓地稱呼方紫嵐,讓她也是一怔,臉上的笑容凝固了一瞬,隨即轉了話音,“王爺,此番前來汨羅,一路上你都郁郁寡歡,可是有什么心事?”
聞言李祈佑不自然地輕咳一聲,“我只是舍不得小寧罷了……”
“撒謊。”方紫嵐毫不客氣地戳穿了李祈佑,“倘若我猜得不錯,王爺此行,應是另有目的才對。”
李祈佑抿了抿唇,沉默不語的模樣像是默認,于是方紫嵐自顧自地說了下去,“王爺,你想做的事,恐怕不容易。趁現在還有時日,一切尚有余地,不妨再考慮……”
“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也沒什么,就算沒有結果,至少無憾。”李祈佑一字一句,認真道:“縱使以后知道世間不可為之事比比皆是,那也是以后的事情了。至少現在,還有余地可以一試。”
聞言方紫嵐笑得直不起身,沒什么形象地伏在臺階上。一旁諸葛鈺以袖掩面,也遮不住陣陣笑聲。
過了好一會兒,方紫嵐才止住了笑,“王爺,你把我說的話,都記得這么清楚嗎?”
“有道理的,自然記得清楚。”李祈佑一副坦然得近乎理所應當的模樣,諸葛鈺忍不住揶揄道:“王爺,你該不會還悄悄用紙筆記下來了吧?”
方紫嵐再次被逗樂,沒正經地接口道:“這個好,若是王爺把我說的話都記下來了,日后可以幫我出本語錄,我們五五分成。”
李祈佑無可奈何地看著東拉西扯的兩人,少了彼時在北境的相互試探,是他從未見過的松弛,令他也不由地展眉勾唇,一掃陰霾。
“說起來,還是當初在北境好。”方紫嵐雙手交疊,托著后腦,大剌剌地躺在了臺階上,“一條命都扔在戰場上了,沒那么多顧慮,你們也舍不得我死。”
“誰說舍不得了?”諸葛鈺挑了挑眉,李祈佑故意拖腔拉調,附和道:“你莫不是忘了風河谷之中……”
“你們倆,真是煞風景。”方紫嵐嘖了一聲,“時至今日,都不肯說一句好聽的哄我,哪怕是違心的假話,都沒有。”
“哄你有何意思?”諸葛鈺從李祈佑手中拿過酒壺,“不如共你一醉到天明,幸甚至哉。”
他說罷,仰頭飲酒,與平日里溫潤如玉的諸葛二公子,相去甚遠。
“你祖父若是見到你現在這副模樣,怕是恨不得把我除之而后快了。”方紫嵐搖了搖頭,話說得后怕,面上卻無半分懼色。
諸葛鈺隨手把酒壺放在階上,“我祖父為何不喜你我往來,你難道不知嗎?”
“怎會不知?”方紫嵐無所謂地聳了聳肩,“將我送來汨羅,嫁入忠正王府,想來你祖父也沒少出力。”
“你說什么?”旁邊的李祈佑神情錯愕,諸葛鈺眼中亦閃過一抹復雜之色,反倒是方紫嵐,泰然自若,“王爺不知便罷了,怎么阿鈺你也會不知嗎?”
“我……”諸葛鈺避開了方紫嵐的目光,忽然回想起來汨羅之前,與祖父大吵的那一架——
“就因她是鬼門之人,祖父便不擇手段,也要毀了她在大京的一切,將她送給汨羅嗎?那可是慕容清,萬一將來忠正王府謀權篡位,豈不是讓她這柄刀落入敵手,給了汨羅傷害大京的機會嗎?”
“慕容清的父親,是忠正王慕容詢,世人都會叛,他不會。”
“祖父!您擔心汨羅有朝一日卷土重來,卻又寄希望于忠正王府不叛不悔,這不是自相矛盾嗎?”
方紫嵐慢慢地縮回手,忽的想起夢境中那個為她上藥的人曾說過——歲月難熬,若是能一死了之,反而是解脫。
當時她嗤之以鼻,說早知如此便不救了。那人是怎么回答她的呢?
“貪生怕死人之本性,即便再難熬,也會憑五分欲望三分不甘一分恐懼熬下來,歲歲年年,月月日日,不外如是。”
于是她又問,“還剩的一分呢?”
“孤勇。便只熬出那一點蜜糖般的時日,也值得此生回味了。”
若此言當真,她此生蜜糖般的時日,大概要熬得更久些才是。
她抹了一把眼眶,毫不猶豫地追了出去,阿宛跟在她身后,兩人一起跟著夏侯蕓昭和謝琛到了林家村。
整個村子被一場大火燒成了平地,漫山焦土,遍野荒涼。
夏侯蕓昭走到一棵被燒了大半,只剩根莖的樹旁,緩緩蹲下了身,用一方純白的絲帕捧了一抔焦土,小心翼翼地包好,握在了手心。
“嫣兒,昭姨……”她說著倏地頓住了,“不,是娘,娘來帶你回家了。”她站起身,無比珍重地把絲帕放回懷中。
其實從阿彥離開的那天她就知道,嫣兒她也留不住。
不知為何她忽然想起嫣兒離家的那一天,她如常地勸阻了幾句,知道沒什么用就順口叮囑她注意安全,有事及時通知家里云云。
像是某種預兆一般,原本只會喊她昭姨,在她面前嬌俏卻拘謹的嫣兒,好似莫名其妙,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喊了她一聲娘。
那一刻,她突然覺得,心中有一塊地方被點亮了。她沒有子女,嫣兒是她一眼看中,非要領回夏侯家養的孤女,可惜嫣兒從小敏感謹慎,從來只肯喊她昭姨。
究竟是為什么,會喊她一聲娘呢?她記不清了,可卻清清楚楚地記得第一眼見到嫣兒時,她乖巧的模樣。
如今想來,或許一開始就錯了。
她自以為能替嫣兒遮風擋雨,卻忘了夏侯家本就置身于如晦風雨中,如何避得了?
終究還是,害了嫣兒。
謝琛站在夏侯蕓昭身后不遠處,并沒有走上前去,他不是不清楚她在想什么,相反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謝大人……”方紫嵐剛開口,便被謝琛打斷了,“白發人送黑發人,我夏侯家已經習慣了,方大人不必擔心。”
他定定地看著夏侯蕓昭的背影,低聲道:“昭昭她,很快便好了。”
方紫嵐沉默不語,心中陣陣絞痛。方崇正曾和她說過,自古悍將無一善終。直至現在,她才真的體會了這句話背后的含義。
所謂悍將,不是死于沙場馬革裹尸便是一身傷痛孤獨終老,雙手沾滿鮮血的人,老天如何能讓她們好過?
夏侯蕓昭走到了謝琛身邊,斂下所有的情緒,又恢復了一貫冷厲肅殺的模樣,“謝琛,我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