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在醫院里她與他所說的那些話頓時在他腦海中又隱隱浮現了出來。他不時地回想著當時的場景,仔細地回憶著她所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似乎當年的場景就在他眼前一般,那么逼真,那么熟悉。
清晨的陽光分外柔和,似乎每一縷光線都投在了那座格外寧靜的公園之中,負滿著露水的花草都低垂著枝葉,在陽光的照射下,不時地閃耀著微弱的光輝。
公園回形露天的木制廊道中有一位老媼,看上去也不過六十歲上下的樣子。那老媼正在那廊道下慢慢地散著步子。正在這時,迎面走來了一位年紀與她不相上下的老婦人。那老媼見了那老婦人,便驚訝地招呼道:“咦!怎么是你!你……你怎么在這里?”那老婦人見了那老媼便也驚道:“怎么這么巧,竟在這里碰到你了!”那老媼說道:“有兩年都沒有見面了!最近身體怎么樣了,好些了嗎?”她看了看那老媼,微笑道:“是的呀,我們兩年都沒有碰面了。還能一個人來這公園,說明身體應該沒有什么大的問題。”那老媼見她如此說,便點了點頭,突然說道:“我正要聯系你呢!竟然在這里讓我遇到你了。”她聽那老媼如此說,便一時驚訝,好奇地看著那老媼。那老媼看著她,便說道:“我打聽到他的下落了!”她聽了此處,不禁猛然一驚,便急切問道:“真……真的嗎!真的有他的下落了嗎!”那老媼點了點頭,說道:“是的,找到他了!”她突然動了動眉目,顯得有些緊張,便急切問道:“那他……他怎么樣了!”那老媼看了看她,笑道:“和你一樣,還好好地活著。”她聽那老媼如此說,心中似乎稍有些安慰,心中原本的顧慮便消去了許多。
須臾,那老媼又說道:“他還有一件事情,也跟你一模一樣!”她不解地看著那老媼。那老媼沉默了片刻,然后朝她看了去,說道:“他……也還沒有結婚呢!”她聽了此話,不覺為之一驚,呆在了那里,心中不由得泛起了一陣難以言說的酸楚。她緩緩地低下了頭,也沒有說話。那老媼說道:“他當年對你的感情,如今仍然還在,那么多年過去了,他卻一直都沒有忘記過呀。”那老媼話剛說完,只見她已提起衣袖去拭擦著不停地流下來的淚水。那老媼見她如此,便不再說話了,取出紙巾遞與了她。過了大約一盞茶的時間后,那老媼便又開口說道:“你說你們倆個這是怎么回事,明明彼此喜歡對方,卻又故意為難對方,弄得一副老死不相往來的樣子。關鍵是彼此都還惦記著對方,忘又忘不掉,這又是何苦呢?你看看我們原來那一個班的,現在哪一個不是已經兒孫滿堂了,你們倆倒好,戀愛還沒有開始便結束了,到現在還孤身一人!原來多么好的一段姻緣,現如今竟變成了這個樣子。現在想想,多么讓人唏噓!”廊道下的長椅上,她端坐在那里,泣不成聲。
由于許多年都不曾見過面了,在那幾個朋友的互相聯系之下,他們決定一起在一家餐廳里面團聚一番。
略顯空曠的房間里,柔和的光線撒滿了整個房間,讓整個房間顯得格外溫馨而舒適。梳妝臺前,她端坐在那里,精心地打扮著自己。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她不禁黯然自忖道:“沒有想到自己竟已經那樣老了,滿臉的皺紋該如何遮去呢?如今我已人老珠黃,不知道他會不會還和當年一樣喜歡自己呢?”頭上的許多白發她并沒有染黑,而是藏到了頭發里面。長長的頭發梳了一遍又一遍,總感覺還是不夠整齊。扎好的一束馬尾辮十分干凈利落地垂在她的肩后。那雙略微顫抖的手緊緊地攥著那眉筆,小心翼翼地在眉毛上描著精美的線條。淡淡的裝束似乎并不能遮住她那已經老去的容顏,但是卻能夠讓她覺得那樣會讓自己變得更漂亮一些。衣柜里面的衣服被她全部都取了出來,挑了一件又一件,整張床上被她厚厚地堆滿了各種各樣的衣服。每換上一件衣服,她便會站在鏡子面前,不停地變換著各種角度,希望能把自己一輩子所剩下最后的那一點美都找出來。她已經好多年都沒有那么認真地精心打扮過自己了,此刻的心情,此刻的舉動一下子讓她仿佛又回到了還年輕時的那個亭亭玉立的時候。看著鏡子里的自己,仿佛又回到了那年的那個班。想到此處,不知不覺,她的眼淚便出來了。
那一天中午,所有人都陸陸續續地提前到了地方。男男女女的,一共有六七個人。
最后就差他與她了。所有到了的人都彼此暢談了起來,畢竟已經好多年都沒有見過面了,如今大家都紛紛老了,不禁都有長有短地絮叨了起來,一時顯得分外熱鬧。
互相聊了許久之后,漸漸地,所有的人都平靜了下來,各自坐在那椅子上,大家都在靜靜地等候著那最后的兩個人。
她簡裝打扮了一番,雖然掩蓋不住那已經逝去的年華,但仍然還是能夠看出當年豆蔻年華時的模樣,一副端莊淑靜的氣質許多年來都沒有退去。她一個人慢慢地走進了那餐廳內,左右看了一下,便在電梯門前停了下來,等候著。
他身體多年來一直都不太好,不宜長時間跋涉。出發之前,那許多朋友都說要親自去接他過去,但卻都被他一一拒絕了。大家都知道他的性格,便不再要求了。
汽車緩緩地停在那餐廳一側的停車站。片刻之后,只見那車門打開了,里面慢慢地走出來一人。他從車站慢慢地走了出來,身旁跟著一個小女孩,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扶持著他朝前面的餐廳門口緩緩地走了去。
漸漸地,他走到了那餐廳門口。在服務人員的介紹下,他提著步子,開始往電梯門口處走了過去。還沒有走到地方時,他遠遠地便望見了電梯門口處正立著的那一位婦人,留著一束長長的馬尾辮,緊緊地貼在她的身后。那婦人的樣子讓他一眼便看了出來,那個人正是她。
他停下了腳步,不再繼續朝前走去,就立在那里遠遠地望著她,不知不覺竟看得癡了。幾十年來一直平靜如水的內心突然悸動了起來。那種感覺就如同當年他經常在后面關注她一樣。突然,那婦人轉過身來,朝他看了過來。
他發現她注意到他的時候,他便迅速地將目光向別處移了去,然后便低垂了下來。他忽然轉過了身,對攙扶他的那個小女孩說道:“我們……我們回去吧。”那小女孩一臉好奇地看著他,沒有說話。只聽一段急促的腳步聲漸漸地傳了過來。她慌里慌張地朝他跑了過來,在他后面大聲說道:“難道你還要走嗎!”他并沒有移動腳步,只是背對著她。她繼續說道:“你當年突然一別,就再也沒有見到過你了,如今已經過去五十年了,難道你……你還要我再等你五十年嗎?”他聽了此話,心中多年郁積的期盼與酸楚一下子涌上了心頭,一下子眼淚便涌了出來。他慢慢地轉回身去,抬起頭來,看著她,語聲低沉而滯澀地問道:“你……你還愿意再見到我嗎?”她聽了他如此相問,眼角的淚水頓時奪眶而出,泉涌般便流了出來,哽咽道:“我……我一直都想見你!”。她話剛說完,便疾步朝他走了過來,一下子撲在了他的懷中,語聲顫微道:“我一直都在想你……一直都在找你……但就是找不到你。”她說完后,哭得更厲害了,一時間如梨花帶雨,涕零不堪。他伸出手去,將她緊緊地摟住。
二人相擁而泣,痛哭流涕。一旁之人見了此狀,都錯愕不已。不一會兒,便聚集了許多人前來圍觀。
那一天中午,他與她并沒有與那些老同學同聚在餐桌上。樓道里的電梯上去了一趟又一趟,但他與她并沒有上前去乘坐。
她攙扶著他慢慢地朝外面走了去。外面道路兩旁的梧桐樹正枝繁葉茂,他們沿著那樹下的人行側道一直走了去。她挽著他,漸漸地,二人便消失在了馬路的盡頭。
她已熟睡過去。他看著她熟睡的樣子,停留了片刻。然后,他慢慢松開她的手,然后將窗戶輕輕關上,轉過身去,將她抱了起來,輕慢地拖著步子,走到了床榻前,緩緩地將她放到床榻上,小心翼翼地蓋好了被子,悄悄地轉過身去。他正要走時,竟被她突然拉住了手腕。他猛得一驚,回過頭去看時,只見她正睜著大大的眼睛徑直地看著他。他見了,便驚道:“你……你怎么醒了!”她看著他,說道:“你每次給我講的故事我都從頭到尾聽得一清二楚,一直到給我蓋被子的時候我都還是醒著的,我……我只是沒有睜開眼睛。”聽她如此說,他心中不禁一驚,便問道:“你……你為什么不睡覺呢?”她回答道:“因為我……我想一直都聽著你說話的聲音。”他聽了此處,心中不由得為之一顫,便說道:“好了,快些睡覺吧,時間已經不早了。”她漸漸地將他的手攥得更緊了。他伸出手去,不時地撫摸著她的額頭,輕聲道:“我再陪你一會兒,快些睡吧。”她目不轉睛地看著他,輕輕地點了點頭。
良久之后,他聽到了她緩和的呼吸聲,便慢慢將手抽了回來,將她身上的被子蓋好。房間內的燭光漸漸地暗了下來,最后,突然便熄滅了。
次日一早,她不見了他,便問了那婦人。那婦人說道:“昨日夜間一個人前來找他,說他的一個友人病得厲害,讓他前去看看,于是他連夜便隨那人去了。”她聽了,便問道:“那他什么時候能回來能?”那婦人看著她,說道:“這個他沒有說,但是不過是去給那朋友看病而已,應該用不了多久的,說不定很快就會回來的,你不用擔心。”她雖然點了點頭,但是心中還是莫名其妙地有些不安,便耐心地等待著。
于是,她每天都早早地坐在房檐下面,朝遠處的山間小道望去,一直到傍晚天暗了下來,她才回屋中去。
她每天都是如此。時間一天天地過去了,不覺已過去了半個多月。
清晨的太陽還沒有升起來,天色才剛剛有一些光亮。她立在那院門前,目光一直朝遠去的山間小路注視了過去,一動不動的。
許久之后,天漸漸地明朗了許多,被遠山遮住的太陽已經露出了大半個身子。她扶著一側的門框,仍然目不轉睛地朝那條小路遠遠地望去。片刻之后,那婦人突然走了過來,說道:“你……你又起這么早在這里等啊!”她慢慢地回過頭去,見了那婦人,點了點頭,然后盯著那婦人看了看,突然說道:“我不能再等了,我要去找他!”那婦人聽她如此說,不禁心中一驚,便說道:“再等等吧,說不定就要回來了!”她語氣堅定,說道:“我再也等不下去了!必須要去找他。”那婦人說道:“但是你又不知道他在哪里,如何去找他呢?”她思索了片刻,然后說道:“那我就去每一個地方打聽,總能找到他的。就算他在天涯海角,我也要找到他!”那婦人見她如此決然,便說道:“姑娘,你且等一下!”那婦人說完,便回到屋中去了。
須臾,婦人便又走到了她的跟前,說道:“如今你的腿已經好了,可以像常人一樣走路了,我也就不再對你有所隱瞞了。”她聽了那婦人如此說,一臉茫然。那婦人繼續說道:“他當時找到你的時候,其實便已經患了癌癥。決定與你一起回到這山里來的時候,他便也只剩下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了。他說離開前最后的一個愿望就是想盡快讓你能夠像正常人那樣幸福快樂地生活。如今看來,他終究還是做到了。他不想讓你親眼見到他最后走時的樣子,便在那一夜離開了這山里。”她聽了那婦人的一番話,不禁駭然,呆呆地立在了那里。那婦人隨即便從身上取出了一封信,然后遞與了她,說道:“這是他臨走之前讓我給你的,你看看吧。”婦人又看著她,安慰道:“姑娘,這事情既然已經這樣了,你也不要太過傷心,看開一些。”那婦人說完,便轉過身回去了。
她看著手中的那封信,手中不禁微微顫抖了起來。于是,她慢慢地將其拆了開,將里面的紙張展開,只見里面寫道: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想必我已經不在了。不過你不要傷心,這是每一個人來到這世上后最終的歸宿,只不過我走的早一些而已。想必你現在應該是站在那里看著這封信吧。想像那樣的場景,我十分開心。臨走的時候總算是沒有留下什么遺憾。我這一輩子很短暫,跟你在一起的時間也并不多,但卻是我這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跟你在一起我覺得很幸福,就像是家一樣的感覺。謝謝你這么久以來對我的陪伴。原本想出來以后與你相守一生的,但現在已經不可能了。后面的路我不能陪你繼續走下去了,實在是對不起。你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將我們的孩子扶養長大,辛苦你了。如果有來世的話,下輩子我希望能夠更早一些遇到你。
她看完那信時,腦海中一片茫然,心中頓時如同被掏空了一樣。她身體一陣酥軟,蹲伏了下去,用手捂住了顏面,眼角間的淚水一下子便涌了出來。淚水順著臉頰,一直流到了下巴,一滴滴地簌簌地落了下來,打濕了手上那封的信。
風緩緩地起來了,她立在院中菜園一旁。剛剛從山間完全露出來的太陽穿過那些重重的山脈將光線投射了過來,其中的一束光線正好透到了院中來,照在了那株海棠身上。看去時,見那株海棠細長的枝干上不知什么時候盛開了一朵淺紅色的小花,在晨曦的照耀下顯得格外鮮艷。仔細看去時,緊緊躲在那朵花的下面隱著一個還未開放的花苞。她站在那里,一直朝著那海棠花看去,不覺得看得癡了……
她有氣無力地說道:“他走的那一年的冬天,雪下的很大。你們倆就那樣出生了……”二人不停地給她拭著眼角間不斷流出的淚水。她哽咽道:“他的腿走路一直都很不方便,不知道……他……他現在過得怎么樣了。他一個人在下面生活一定很不容易吧,很快我就能下去陪他了。”周圍的人見她如此,不禁都戚然流下了淚水。她又開口說道:“天……天色已經很晚了,我……我想看一看外面的天空。”她說著,便抬起手來,輕輕地朝窗簾處指了過去。于是,一側的人把窗簾緩緩地拉了開。
當大家回過頭去看她時,她的手不知在什么時候已經散在了一側。原本極其微弱的呼吸聲也已經消失了。

有水清淺
本書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