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平最早接觸到的棋不是象棋,更不是圍棋,而是山里人田間地頭“歇稍”時取樂用的三子棋,嚴格來說這根本不算棋,但是躊躇滿志的山里人總是愛用這種方式來證明自己的“大智慧”,從幾歲的小孩子到幾十歲的老人,贏得一盤棋,是一場可以炫耀很長時間的榮光。那回味,那表情,高深莫測,那氣勢,那意義,不亞于指揮了一場戰事。
三字棋還有一個名字,叫“狗鉆洞”,這名字聽著很俗氣,帶著些許傲慢和蔑視,這正是山里人對輸家對弱者最直接的態度表達。而對于大山外面的文明人來說,山里人這種簡單粗暴崇尚強者的做法叫做野蠻,在他們眼里,出身于深山老林窮山惡水的,多為惡人,不留面子,不懂含蓄,不講道理,夜郎自大。
棋盤極簡單,就是一個沒有封口的“田”字格,左中右,每一豎下面連著一個圈兒,這便是“洞”了。執子雙方一人三顆棋子,各占一邊,頂上一顆,中間一顆,洞里一顆。然后一人走一步,直到把對手三顆棋子全部逼進洞里封中路,使對手陷在洞中的棋子爬不上來就算贏。
這么簡單的棋盤,在田間,用樹枝在地面上畫;在山上,用石子兒尖角在平坦的石面上畫,都可以。棋子更簡單,撿三顆石子兒,折三條小樹枝,做三個泥丸,扯三片草?!裁炊伎梢?,所以,戰事也是說開就開,隨性的很。
哥哥年才四五歲時就被十一二歲的大孩子騙著下棋,輸了之后,便要接受大孩子的嘲笑:你爸還是城里人了,你媽還教書了,也沒見你比我們聰明呀。他們說著笑著,一點兒也沒有在年齡上占了便宜的慚悔之態。別給我扯什么草蛋的紳士風度,一代笑一代,大家都是這樣被笑過來的,你若因為害怕,把伸向外界的觸角收回去,你就等著永遠被欺負吧。孩子的成長,就是一個流血的過程,大山交予人們的,就是叢林法則。
聽著故事長大的哥哥很敏感,受了委屈不找大人哭訴,他不愿意看著母親指著玩伴跳著腳罵,雖然山里人都這樣做,有時候小孩子扯皮做大人的也會跟著摻和著吵吵架,這是常態??墒?,沒有爸爸在身邊的孩子,是最不愿意看見母親受氣的。
聽著故事長大的哥哥很聰明,他從不同的故事里找安慰,他獨自研究三子棋,他努力的去適應外界,小心翼翼,把觸角伸出去。一遍一遍接受大孩子的挑戰,輸了的哥哥笑的靦腆,贏了的哥哥笑的如釋重負。
哥哥教我下棋,也陪我下棋,哥哥從不笑話我,不是怕我向母親告狀,是他知道被嘲笑時,很痛。
我們的家在接近山頂的地方,屋后是滿坡滿嶺的映山紅,屋前舞臺一樣的大場壩下,是一片綠茵茵的竹子。我時常坐在門口,聽母親在山頭唱歌。
《映山紅》,一首充滿了希望的歌,這應該是我最早接觸到的紅歌。大山里的日子,母親最愛站在山頭上放聲歌唱。母親的嗓音清亮,唱的大多是紅歌,據說當年父親給母親講了一個英雄的故事,母親就死心塌地愛上了父親。父親不是英雄,但命中注定的,我一定會愛上英雄,我愛上了英雄。
母親很漂亮,眸閃星輝,面若銀盤,像極了一些老電影片中的女主。母親的故事里大多是英雄人物,從古至今,充滿了智慧,忠誠,英勇,也有美好的愛情。人類,真是一個神奇的物種,一個三四歲的小小小屁孩兒,居然能從母親的故事中認識到“愛情”,并且理解,并且滿懷向往。
母親的歌聲是一種期盼,就這樣,我安安靜靜看她的臉,感受她,我知道,大山的外面,有一個很遠的地方,叫“城里”,城里有一個人,是我的“爸爸”,他會來接我們的,一定會。
母親想念父親的時候,就慫恿我和哥哥去土地廟舊址,她讓我們在那里祈禱,念念叨叨:“爸爸喲,我想你了”,母親說,我們一念,父親就會心慌,就會想我們,就會謀劃著來接我們走,這叫心電感應。
城里是個好地方,下雨下雪的時候,路上沒有一步一坑的泥濘,人們都打著洋傘,悠然慢步,路上跑著汽車,路邊高樓大廈。天晴的時候,陽光綠蔭大道,我們可以去看電影,去上學堂,都是很大很大的房子……
所有的描述都是母親斷斷續續告訴我們的,我也只能想象一下,但從小伙伴甚至是一些大人的眼神和聊白中,我能感覺出來他們的羨慕和嫉妒。“村看村,戶看戶,群眾看干部”,有人的地方就有攀比,不受限于地界。我知道我一定會離開大山,去到人人向往的城里,本能的,害怕小伙伴們攻擊,小小人兒壓抑著心中無比自豪,暗自喜悅。
母親說,哥哥把妺妹帶上。我就理直氣壯心安理得跟在哥哥身后,一點兒也不擔心他會丟下自己。
在家里,我占著年齡小,爭奪他的寵愛,卻沒有真的告過狀。在外面,我從不認為自己會拖他的后腿,對于別的小伙伴來說,我們倆才是真正的自家人,我們是一體的,無論好的壞的,一起承擔,哪怕是受了欺負守在一起相互安慰,能看著彼此,也是安心的。
我讓自己成為哥哥的負擔和責任,躲貓貓的時候,他得先把我藏好,在外面做好偽裝,再去給自己找藏身之地,游戲結束后,他首先要去找回我。打戰的時候,我們跟在大孩子后面,他要拉緊我不掉隊,還要為我擔子彈?;┑臅r候他把我護在懷里,每每翻車,他就抱著我從雪坡上滾下來……
我們終歸是大山里的“異類”,是不一樣的。大人們不會犯原則上的錯誤,但小孩子的言行卻像鏡子一樣反射出大人們的心態。
漸漸長大的哥哥已經很少出去玩,男孩子的世界里充滿了“戰斗”的欲望。孤單的童年里沒有合適的對手,他一個人在稿紙上玩打戰的游戲,先描繪一些山水,再畫出假想敵和代表正義的“我方”,軍人、炮彈、機槍、坦克、煙霧、火光、還有信號彈,一邊進攻一邊畫,一邊給我解說戰況,一邊“哄~~~~噠噠噠”的配音,隨著戰事的不斷擴張,哥哥的稿紙幾乎不再空白,全是敵人的殘肢斷腿和代表我方的標志……
哥哥愛上了畫畫,他站在堂屋的大門檻上,用母親從學校帶回來的粉筆,一左一右,畫了兩個身材魁梧的武將,怒目圓睜,手握兵器。哥哥畫的極好,和父親捎回來的畫冊上的幾乎一模一樣。母親說這是遺傳,我們的父親本來就是個琴棋書畫樣樣俱全的。哥哥畫畫的時候,我負責抵在門板的另一邊,固定門板,讓它不動不移。
哥哥上了學前班,在母親工作的學校。冬天的時候,他也學別的孩子那樣,用壞了的大鐵碗做成簡易的小火爐,放上幾顆自家燒柴時用密封的小壇子“逼”成的負碳,再加一個火種,在上學的山道上,舞成一個火紅的圈。
哥哥只上了半年學前班,就轉學到城里去了。父親回來過年,離開的時候帶走了哥哥。
大山里的冬天很長很長,方圓數十里,綿綿的大山都蓋在大雪下面,我人小,一落地,幾乎半個身子都會埋在雪里。早上冷,我不愿意起床,賴在床上想著哥哥哄我起床的情景。
每每他絞盡腦汁,把外面說的天花亂墜,才好不容易哄我離開被窩,幫我穿好衣服,帶我在火塘邊坐下。哥哥履行諾言,在場壩里為我堆雪人,小手小臉凍的通紅,可是堆好的雪人迎不來我的笑臉,真的冷,真的不想出門去欣賞哥哥的杰作。我也心疼哥哥,讓他別再出去了,他笑著說不冷,跑一跑跳一跳,身上就暖了。
哥哥又找來長長的竹桿,把屋檐下巨大的冰凌打下來,抱到火塘邊,用燒紅的鐵絲烙成冰人兒。他一邊烙,一邊給我講解,哪兒是頭,哪兒是身子,哪兒是手,哪兒是腿。他會烙上好幾個小冰人,他說,小一點兒的是我,大一點兒的是他,最丑的那個是欺負過我們的壞孩子。然后,故事又開始從他嘴里蹦出來,我們經歷了千辛萬苦,終于打敗壞孩子,勝利了。哥哥的腦子里裝滿了稀奇古怪的想法,他總是能用各種方法找到快樂。
我一整天坐在火塘邊動也不動,心里想著外面的情景,外面的雪一定很大,這會子雪一定把竹子壓彎了腰,坎下的竹子尖尖一定已經垂到場壩邊緣,形成一條隧道。如果哥哥在家里,他一定會把長長的板凳翻過來,讓我坐在上面,他會推著“火車”進入隧道。如果他不小心伸起腰來,頭會撞在竹子上,竹葉兒上的冰凌會落在我們手上臉上,我們會受驚蹦起來,更多的冰凌會乘機從我們的領口鉆進去,我們就蹦的更高更歡,竹子就會慢慢直起腰來,我們的隧道就消失了。
在我十幾歲的時候認識一個同樣叫每文的女孩兒,她描寫過大山里冬天的另一個場景:老人們起的最早,披著衣服裸著干瘦的胸膛來到火塘邊,燒好火,一邊抽著旱煙,一邊把火塘里的瓦罐兒燒燙,然后抓一大把茶葉兒丟去罐子里,炕一會兒,又來來回回的顛簸瓦罐,直到茶葉兒散發出濃濃的香氣,最后把燒的正好的開水沖進去,蓋上蓋子。這濃濃的香香的茶水會讓大山里的人們一整個冬天都精神煥發。
大山里的冬天很美,可是我并不留戀,母親說,哥哥現在呆的地方看不見雪,溫暖許多,等我再長大一些可以上學了,就去城里,哥哥生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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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絕楓
文字不是特別優美,故事情節也沒有想象中的一波三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