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四目對視,近得可以看到對方的瞳仁,如一汪寧靜的湖水,水面波瀾不興,底下卻似乎有暗潮翻涌。
永恒或只是一剎那……
彼此都有些怔忡。直到那人發出一聲悶哼,扣兒才驚覺對方大腿受了傷,而自己的雙手正抵著他的傷口。
她趕緊抬起手,看見掌上鮮血淋漓,立時感覺頭暈目眩,心跳加快。這具身體有暈血的毛病,看見自己的經血都暈,何況這么多的血,鼻端聞得一股濃重的血腥氣。
扣兒迅速從他身上爬起來,閉了閉眼睛,匆匆扔下一句:“你稍等,我馬上就來!”
那人不解地抬起頭,那個纖細窈窕的身影已經不見了,就像她剛才突然出現在這里一樣。一瞬之間,竟有種從未有過的失落感。
扣兒以最快的速度穿過夾道,回了春浮居,翻箱倒柜找出幾個小瓷藥瓶,拿了些干凈的碎布條。這一刻,她都弄不清楚自己是單純為了救人,還是為了那人手上的銀子和玉佩。
大概都有吧。她是死過一回的人,不忍心眼睜睜見一個大活人死在自己面前。她如果不救他,他即使不因傷重流血而亡,也會受凍而死。那人渾身上下水淋淋的,現在已是農歷十月,夜里朔風凜凜,寒氣侵肌刺骨,草木上都凝了霜,在樹下躺一個晚上,凍也凍死了。
至于被府中其他人發現而獲救,這種可能性幾乎為零。這座祠堂在柳府最偏僻一隅,又神圣莊嚴,除了闔家祭祖或節日上供,平時罕有人來。
他受了這么重的傷,沒有力氣,也不可能大聲呼救。瞧他一身黑衣黑褲,又戴面罩頭巾的,捂得嚴嚴實實,一心想要隱藏真實身份和形跡,哪里會正大光明現于人前?
想到那人的衣服都濕透了,她又尋了一套柳驚鴻厚的舊衣褲。本來是她拿來縫補,因針線活兒太差,一直擱在房里沒動手。翠翹看見幫著縫了兩針,就被她打發去睡午覺了。這會兒正好派上用場。
扣兒拿了這一堆物什,直奔祠堂前面而去。那人還躺在柏樹下,眼睛闔著,不聲不響。扣兒嚇了一跳,把手伸到他鼻下探了探。還有呼吸,只是暈了而已。
她放下心來,強忍住暈眩,仔細檢查他的傷口。大腿靠近下腹的位置,中了一枝狼牙箭,箭被他強行拔出,扔在一旁。傷口太大,以至于皮開肉綻,血流不止,黑色的褲腿浸透了鮮血,衣服上也是血漬斑斑。
她感嘆這人意志力驚人,方才還有力氣和心情跟自己討價還價。這會兒失血過多,才撐不住昏厥過去。
救人要緊,扣兒也顧不得什么男女大防,幾下扒了他的褲子,眼睛避開一些不該看的,把止血散敷在傷口處,用布條緊緊扎住。
幸好他大腿上的大動脈沒有破裂,否則止血不及時,會危及生命。即使止了血,還要盡快輸血補充。那傷口在腹股溝下方,離大動脈只差毫厘,不幸中的萬幸!
因她纏得太緊,血是止住了,那人也被痛醒,低低地呻吟一聲。
忙了半天,扣兒臉上汗水涔涔,發髻凌亂,臉色蒼白,幾近虛脫。她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氣喘吁吁,這個身體還是太弱了。
她用衣袖揩了揩臉上的汗,半晌抬起頭,不期然對上他的視線。不知什么時候,那人已經睜開眼來,那雙幽黑的眸子,明亮又深沉,正一眨不眨地盯著她。
扣兒倒讓他瞧得不好意思,臉上一熱,掩飾性地低下頭,說:“瞧什么瞧,記得給我銀子和玉佩。”
他仍然凝望著她,漸漸迷離的眸光中,有感激,也有悵惘,還有一些她看不懂的東西。
“傷口我處理包扎過,已經止了血,你現在該付錢了吧?”
她克服自己手酸足軟的毛病,竭力不去看他身上的血印子,撐著身子站起來,手再次伸到他面前:“給我!”
那人又看了她一會兒,把那錠銀子和那個墨玉玉佩都交到她手里。
扣兒接過來,轉身就走,到了墻縫邊上,突然想起什么,揚聲說:“喂!你待會兒有力氣能動彈了,記得給自己換上干衣服。穿一身濕淋淋的衣服,夜里給凍死了,本姑娘不是白救你一場?”
“你為什么不好人做到底,親自幫我換?”那人終于出聲,打破了自他醒來以后的沉默和詭異曖昧氣氛。
扣兒暗暗舒了一口氣,說:“男女有別,禮教大防,我怎么可以給你換衣服?”
“那你剛才脫我的褲子,看了不該看的地方,又怎么說?”他慢條斯理地道,語氣中帶了些許調侃,又似有幾分認真。
“事急從權,而且,我什么都沒看到……”扣兒急忙說。
那人卻打斷她的話,眼里帶著笑意,壞壞地說:“這男女大防不可兒戲。你今天對我動手動腳,摸也摸了,看也看了,占了我許多便宜,應該要負些責的。”
扣兒的臉一下子脹紅起來,不是羞的,而是氣的。這人也太不講理,敢情自己救了他一命,還惹出大麻煩來了。
她狠狠跺一跺腳,說:“做夢,我是永遠不可能對你負責的!”
話音未落,面前已沒有人了。這方闐寂的天地又只剩下他獨自一人。
他看看她消失的地方,再望望明凈幽藍的天空,遠處波光粼粼的河面,近處雕梁畫棟、高大矗立的祠堂,剛才發生的一切,還真如一場美麗而突兀的夢境。
目光觸及地上一個白亮亮的物件,他安靜地笑了笑,低語呢喃:“原來不是夢。”
扣兒跑得飛快,她的暈血癥又發作了。渾身冷汗,手腳虛浮。她按住突突亂撞的心臟,掙扎著出了夾道,咬緊牙關,鎖上角門,把鑰匙放回原處。喘著氣鉆進自己屋里,硬撐著脫下身上沾了血的衣服,再也支持不住,一頭倒在床上,昏沉沉暈睡過去。
翠翹合衣靠在床頭打了個盹。等她睜開眼,屋里的小丫鬟都睡死了。她笑了笑,到底年紀小,七八歲,都沒留頭呢。再捱了一會兒,隱隱聽見少奶奶屋門一聲響,以為扣兒起了身,趕緊過去侍候。
推開房門,屋內靜悄悄的,帳門也沒拉攏,蔥綠色錦被從床沿直拖到地下。那套粉色衣裙撂在腳踏上,兩只繡花鞋一正一反落在旁邊。
少奶奶這是有多困?翠翹上去收拾,發現鞋子上沾了泥污,鞋底還有青苔。她吃了一驚,再看那套衣裙,衣襟和下擺全是血點。她抬頭看了看帳子里的少奶奶,雙眼緊閉,睡得人事不知。
翠翹沉吟了一會兒,把錦被攏進床里,掩好帳門,衣裙偷偷拿去洗了,鞋子也給刷干凈了。
扣兒這一覺睡到傍晚才醒。睜眼看見翠翹坐在窗前做針線,金色夕陽灑滿了她身后的天空。
她的生活一切如常,黑衣人、血跡、救治……祠堂前的一幕,就像是夢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