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的日頭正烈，扣兒當時在菜園子里勞作，一身灰撲撲的，出了一頭汗，臉曬得跟猴子屁股似的。

　　李臘梅沖到后面來叫她，見她這副寒磣邋遢樣子，上來就要揪她的耳朵：“死丫頭，瞎弄什么，把個好好的菜園子糟蹋了。家里來了貴人，快給我拾掇拾掇好見客！”

　　扣兒沒說話，乖乖跟她去了里屋，脫下身上破破爛爛的葛衣，換了一件竇珠兒穿過的舊衣服，打水凈了面，頭發梳齊整了，鬢邊斜斜插了一支木簪。

　　扣兒天生麗質，容色驚人，這么簡單一收拾，就由一顆灰暗的魚眼睛變成耀眼的珍珠。李臘梅看著她，是又恨又妒又酸溜溜。

　　她個子矮小，其貌不揚，從小到大都被人嘲笑歧視，嫁過來以后，不討婆婆喜歡，容貌美麗的小姑子總跟她作對，丈夫也嫌棄她生得丑，偷偷和村里一個俏寡婦好上了。如果不是生下了竇家寶，當年差點就休了她。因此，李臘梅厭惡憎恨一切生得漂亮的女人。

　　好在，這個礙眼的二女兒就要嫁人了，還能換回來五十兩銀子。扣兒日后嫁進了柳府，自己也可以跟著享福，吃香喝辣，穿金戴銀，讓隔壁那個趙婆娘羨慕死。

　　李臘梅討厭趙柳氏，也是因為趙柳氏長得比她好看，肚子又爭氣，一連生了三個兒子。更重要的是，趙柳氏和那個小寡婦王春燕走得近，結拜了干姐妹。李臘梅總懷疑王春燕勾搭自己丈夫，是趙柳氏在背后教唆的。這個惡婆娘，她就見不得自己好！

　　她不知道，她厭惡的惡婆娘，這會兒正在前廳陪著王媒婆、柳府的管事嬤嬤喝茶。

　　扣兒跟著李臘梅進了前面的院子，一地斑斑點點，都是鞭炮的鮮紅紙屑，空氣中還有未消散的硫磺味兒。竇家寶和幾個村里的男孩蹲在地上撿沒點燃的爆竹。小院門口擠滿了伸頭探腦的村民，正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她們在堂屋外面遇見了打扮得花枝招展喜氣洋洋的竇珠兒，不知道的還以為今天是給她提親。

　　扣兒猜測，這事竇珠兒一定知情，再聯想這幾日她看自己的神色，和那趙柳氏眉來眼去，神神鬼鬼，八成是她攛掇的。

　　竇家的堂屋里僅有一張八仙桌、四把太師椅，均已十分破舊。

　　廳堂除了竇長庚，坐著三個婦人。那個約莫三十七八歲，生得面皮白凈，細眉細眼，總是一臉笑的婦人是趙柳氏。五十歲上下，綠褲紅襖，頭上戴一朵大紅花，髻上插一對銀挖耳，卻長相欠佳，三角眼，一口齙牙，是有過一面之緣的王媒婆。

　　余下的婦人，中等個頭，三十來歲年紀，滿頭珠翠，衣著體面，眼神倨傲，定是柳府的人。

　　李臘梅一見趙柳氏居然也在座，立時橫眉怒目就要發作。竇長庚干咳一聲，瞪她一眼，她才勉強止住了，把扣兒往前一推，小聲催促說：“死丫頭，還不快過去給秦嬤嬤見禮。”

　　扣兒抿著嘴，沒有張口。那個秦嬤嬤已經離了椅子，款款走上來，皮笑肉不笑地說道：“喲，這個就是我們未來的少奶奶吧？”

　　在座的人聞言，皆是一愣。李臘梅滿是皺紋的臉上，立時堆出一個笑，連連點頭，討好地說：“承蒙秦嬤嬤看得起，正是我家那個不省事的丫頭。”

　　秦嬤嬤卻瞬間變臉，嗤一聲冷哼，道：“親家太太請慎言，今日下了聘，就是我們柳府的少奶奶，也是你可以隨便排揎的？”

　　李臘梅又是一愣，臉漲紅成了豬肝色，半天說不出話。

　　王媒婆自扣兒進門就不錯眼地看她，這會兒甩一甩手上的銀紅帕子，走過來解圍道：“這就是扣兒姑娘？果然名不虛傳，我王婆子說媒拉纖二十年，從沒見過長得這么標致的姑娘，哪怕放到整個臨江府都是拔尖的。柳少爺真是好福氣！”

　　秦嬤嬤收了臉上的慍色，撩起眼皮看一眼扣兒。她低頭立在那兒，穿著一件半舊不新，寬寬大大顯然不合身的衣服，可是這身樸素寒傖的衣裳，這副普通村姑的妝扮，一點也掩不住她的天姿國色。出乎意料，這姑娘實在生得太好！

　　她想起臨出門家中太太的交代：“鴻兒這個樣子，親事上也是為難。門當戶對的，都不愿結親；一窮二白的，又怕結了親貽害無窮。這回倉促了些，我也體諒我家老爺，都是為了鴻兒好。你跟去看看，除了八字什么的，關鍵是三條?！?p>　　“一條是窮人家的女兒不打緊，知道持家過日子，但不要和娘家太親近，免得日后添一門子打秋風的窮親戚。我們柳家又不是慈善堂，沒得娶了他女兒，還要養他一大家子。”

　　“二條，不要讀太多的書，只需認得幾個字，不擺譜，好拿捏。先前那個文小姐可是才貌雙全，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的，這上頭到底是委屈了我家鴻兒?！?p>　　“三條，鴻兒要絕色的，就給他娶個絕色的，最低限度，也要比那個文氏漂亮……唉，窮鄉僻壤的，每日風吹日曬，吃糠咽菜，聽說遇上災年，不少人還啃草根樹皮，哪里養得出漂亮姑娘？老爺八成被那個王婆子給騙了。你沒聽緗云她們說，嘴巴甜，吐沫粘，不是粘點物，就是粘點錢。媒婆的那張嘴能信？”

　　秦嬤嬤暗道，王媒婆倒是個靠譜的，太太的三個條件，這扣兒姑娘全都符合。至于性情，站了這半天，一句話都不吭，眼睛也不亂飄，低眉斂目的，看著和劉管家打聽來的一樣——在村里獨來獨往，老實羞澀寡言，除了顏色驚人，在牛背村幾乎無人在意，人送外號“木頭美人”。

　　木頭美人好，太太指一指動一動，不添亂，只要擺在屋里好看。這為沖喜買來的媳婦，不就是個擺設嗎？還真以為自己過了門，就是柳府的少奶奶了？哼，一個鄉下丫頭，若不是這場機緣，連柳府門前的石獅子都摸不著。還敢癡心妄想，做白日夢呢！

　　扣兒前世看了不少穿越小說，知道古代婚禮程序講究“六禮”。即：納親、問名、納吉、鈉征、請期、迎親。這納親就是提親，媒人必須到場，所謂“明媒正娶”。男女婚事必須要有媒人撮合，方才名正言順。

　　提親一般選在上午進行，意喻蒸蒸日上，由媒人引路，男方家父母上門提親，女方父母應酬，女兒不得露面。

　　可是，這柳家只派了一個管事嬤嬤來，叫一個黃花姑娘出來見客，還一上來就給了李臘梅一個下馬威，壓根不把竇家人放在眼里，這是狗仗人勢??！

　　看來，柳府的門真不是那么好進的。

　　不好進也要進，誰叫扣兒攤著這號父母，貪圖人家的彩禮，歡天喜地就把她賣了呢？生養扣兒一場，能賣這個價錢，他們心滿意足。

　　提親必須要在午時前結束，秦嬤嬤等得不耐煩，給王媒婆使了個眼色。王媒婆會意，趕緊加快進度，打發走了扣兒，柳府下人抬上了提親的聘禮。其實并不多，禮單只有薄薄的一張紙：兩頭豬，二十只鵝，兩擔燒酒，十盒茶葉，二十斤糯米、二十斤砂糖，二十匹布，連一匹綢緞都沒有。可對比李二柱的聘禮：一壇黃酒、兩只鵝、兩匹布、一盒茶葉，已經翻了十倍不止。另外還有五十兩聘金，一錠明晃晃的銀元寶，送到竇家夫婦跟前。

　　李臘梅看得兩眼發亮，口水直流，連一向面無表情的竇長庚也眉開眼笑。他們莊稼人省吃儉用，一年十兩銀子，就夠一家子的嚼用。這五十兩銀子，夠竇家人活好幾年了。

　　送走秦嬤嬤她們，兩夫妻趕緊鎖起大門?；氐阶约何堇?，李臘梅捧著那個白亮亮的碩大元寶，話都說不利索：“寶兒他爹，我從出生到現在，就沒見過這么大的元寶！”

　　“我也沒見過?！备]長庚眼珠子都粘在了元寶上，舔了舔嘴巴，“你準備給珠兒多少嫁妝？”

　　“十兩吧。畢竟柳家要尋沖喜新娘的事，是珠兒打聽到的……”

　　果然如此！靠在外面門上聽壁角的扣兒，冷冷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