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很大。
幾十分鐘后,三人才抵達城市的邊緣。
進入城市后,車速慢了下來,陸辰坐在車上四處觀望街邊景象。
一排排路燈發出白色的光,兩三居室大的房子像一塊塊積木,緊密而錯亂的堆在一起;
狹窄的小道上人來人往,牽著手的母子,緊挨在一起的戀人和專注快步走的單獨行人隨處可見;
發著白光的招牌下,各色店鋪里有人專心對付碗里的食物,有人低頭仔細瀏覽商品,也有人翹起二郎腿悠閑的坐在店外喝酒;
高架軌道上,列車呼嘯而過的風聲和人們的談笑聲,餐具碰撞聲一起混合成了這個城市的聲音。
這普普通通,甚至有些喧鬧的聲音在陸辰聽來是那么悅耳。
“到了。”鈴冷漠的聲音響起。
陸辰連忙回過神來,眼前是一座純白的建筑。
此時,所有窗戶都透出白色的燈光。
在死黑的天空下,這棟通體發著白光的白色建筑,如同海中的燈塔,看著使人安心,但……
這么晚了,所有房間都開著燈,難道從一個996的世界到了一個007的世界?
剛剛路過的時候也是,人來人往,店鋪全都亮著。
敢情這個世界流行拼肝?
惹不起,惹不起……
陸辰不禁打了個寒顫。
“還有幾個小時下班?”陸辰好奇的問道。
“七個小時。”鈴面無表情的說。
啊?你們到底有幾個肝?或者說都是夜間工作者?
陸辰隨意的問道:“所以說,是白天睡覺,晚上工作咯?”
一直面無表情的鈴突然身體繃緊,瞪大眼睛,盯著陸辰,那模樣,像在看一個極其危險的人物。
陸辰被這么一瞪著,也不由得緊張起來。
突然,陸辰的右肩從背后被一只大手有力抓住。
他轉過頭去,視線與瀧相交,后者的神情一改之前的輕松愉悅,他露出獵人抓捕獵物的犀利眼神。
“你剛剛說‘白天’?”瀧的聲音相當低沉。
敢情這兩貨突然的變化就因為“白天”兩個字?
這……
陸辰突然想到了什么,他抬頭看著死黑一片的天空,恐怖感從心底升起。
心臟開始猛烈跳動。
回憶起城市的天空,即使在夜晚,也沾染了些色彩,或純凈,或渾濁。
這里的天空是一片純粹的黑色,要把一切吞噬殆盡的黑,讓人壓抑絕望的黑。
環顧四周,無一列外,所有的建筑都亮著燈;
即使在夜晚,這樣的情景也十分異常。
他們都不休息,天天爆肝,人均總裁獎?
或者都是夜間工作者,白天才回家呼呼大睡?
爆肝的和夜間工作者,從來都不是多數。
不正常,太不正常了……
陸辰對現在才發現這個異常感到懊悔
一個荒誕又無比接近正確答案的想法冒了出來。
在這,白天是稀有物或者根本沒有白天!
陸辰燃燒大腦,全力推測時,瀧一直盯著他,沒有錯過任何細微的表情變化。
當陸辰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時,瀧開口了。
“如果遇到的不是我,現在你已經坐在審訊室冰冷的椅子上,對面坐著你余下一輩子都后悔見過的人。”
他把指關節按得咔嚓作響,加重語氣說:“相信我,你絕不會想在審訊室呆著,哪怕一秒鐘。”
陸辰露出一副老實的模樣,乖巧的點點頭。
“很好。”瀧用力捏了下陸辰的肩膀,接著看向鈴,幅度不大的點了點頭。
鈴眼神復雜的看著瀧。
就這么過了幾秒,末了,她什么都沒說,回點了下頭。
接著,鈴頭也不回的徑直朝白色建筑走去。
瀧目送鈴進入白色建筑后,依舊抓著陸辰的肩膀,領他走進一個招牌寫著木拉二字的店鋪里。
看來是要喝黑酒……
店里擺著大約能坐二十來人的座位,此時只有五六個顧客稀稀拉拉的坐著。
瀧走到附近沒人的角落位置。
他下巴朝對面的座位揚了揚,示意陸辰坐下。
“一杯黑酒,一杯水。”瀧盯著陸辰,頭并不向店主的方向偏,大聲的喊道。
“噢。”兩三米遠處傳出一聲粗狂的答復聲。
“說說‘白天’。”瀧用不容拒絕的語氣低聲說道。
有了之前的推斷,陸辰一路都在思索如何解釋。
終于,表演的時候到了。
“我在被你們發現的那個地方醒來,醒來后腦中空無一物,什么都記不起來……”
“后來,當我抬頭看這死黑一片的天空時,明亮天空的畫面總是閃現在腦海,不多久,我產生了一個錯覺。”陸辰故意停頓了下。
“什么?”不出所料,瀧的聲音急切了許多。
“白天是存在的。”陸辰雙眼真摯的看著瀧,誠懇的說。
接著他搖了搖頭,說:“我知道,這只是幻覺,把腦海中的幻想和真實世界搞混了。”
他深深的嘆了口氣,悲涼的說:“說到底,我連記憶都沒有。”
“你沒錯!”瀧拿起剛剛店長端來的水往喉嚨里倒。
喉嚨響起生澀的咕嚕聲。
“天空一直在。”他敲了敲自己的的腦袋,“在這里。”
他拿起陸辰面前的黑酒,一飲而盡。
“六杯黑酒。”他大聲喊道。
“嚯。”粗獷的應答聲。
想起瀧盯著錢包的開心勁,陸辰不禁替他擔心,喝這么多黑酒,怕是沒錢去見小惠惠了。
這次酒上來的速度明顯比剛才快了許多,長相和聲音一樣粗獷的店長還特意拿來一份像炸豆子一樣的東西。
“免費的。”店長拍拍瀧的背。
“謝了。”瀧伸手拿起一杯黑酒。
陸辰左手握著冰涼的玻璃杯,右手從食指到小指依此輕輕敲擊銀灰色的金屬桌面,略帶悲戚的說:“真實的世界是什么樣?希望你能說說,我失去了記憶,也沒有認識的人。”
“真實的世界,呵……”瀧仿佛在說給自己聽,“這里是地下城市——希爾黎,我們在這出生,在這活著,在這隨便的死去。”
瀧伸出右手食指攪動玻璃杯里的冰塊,慢慢說道:“死并不可怕。”
他看了看陸辰,說:“記得剛剛的霧中人?”
陸辰用力的點頭,他正想知道霧中人的情報。
“朋友,家人或與你擦聲而過的任何一個人,都有可能變成那樣。”
難怪之前瀧說出,“他們是最重要的朋友,最熟悉的家人,也是最大的敵人。”這種矛盾的話。
陸辰有些明白了。
瀧捏起一塊最大的冰往嘴里扔去。
“咔嚓!咔嚓!”牙齒馬上與冰塊纏斗起來。
他戲謔的看了陸辰一眼,說:“是不是覺得失憶了更好,起碼有天空的幻想。”
陸辰拿起酒杯兀自碰了碰瀧面前的那杯,玻璃杯發出清脆的聲響。
他一口氣喝完一大杯,真苦。
居然穿到了地下城,而且還是人人都可能中彩,成為怪物的那種地下城。
就是不知道有沒有像我一樣變成霧中人后又變回來的。
問題是變回來后又會不會變回去……
“怎么才能去地上?”陸辰決定問問關于地上的信息,現在打聽霧中人,很可能說漏嘴。
“哈哈哈!”瀧笑了起來,在酒精的作用下,他的臉微微發紅。
“好問題!你是我遇到的第二個問這個問題的人。”
第一個是誰?陸辰在心里問了一句,并沒說出口。
他人想說的話遲早都會說,不想說的話,不要問。——這是陸辰的一個原則。
“地上是不可能的。”瀧沒給陸辰說話的間隙,接著說:“你知道我們在地下多少年了嗎?”
瀧拿起酒杯,用力搖晃,杯中的冰塊“呯砰”作響。
“五十年?”
“在后面加個零。”
陸辰的心情瞬間降到冰點。
他們居然在地下已經生活了五百年,那去地上的希望一定十分渺茫;
五百年來肯定有人嘗試過各種各樣去地上的方式,大概都失敗了。
“為什么去不了地上。”陸辰不死心的追問。
“地上有毒,活不了。”瀧輕描淡寫的說。
“什么毒?”
“就是那……”“誒,什么來著。”瀧抓著亂糟糟的頭發。
“這個要問鈴,她肯定能很快答出。很多時候,你還沒聽清,她就說完了。”
想起鈴用不含任何感情的聲音速讀一堆專業術語,真是強烈的學霸既視感。
“一句話,在地上活不了。”瀧捏起一個炸豆子往嘴里扔。
剛剛陸辰也吃了一顆,炸豆子表面酥脆可口,帶點咸味,完全不油膩,里面的豆子還軟乎乎的,有股清甜的味道,是很好吃的下酒菜。
看來希爾黎的人民對烹飪還是有點心得的,想到這,陸辰心里舒服了一點。
“就沒人嘗試上去看看嗎?”陸辰也吃了顆豆子。
“一百多年前還有幾個不怕死的上去過。”瀧抓了一把豆子,“用手指甲都能猜到,沒人回來;現在已經沒幾個人記得這檔破事,連上去的方法都沒人知道。”
他看著陸辰,歪嘴一笑,“你就是想上去送死都沒機會。”
“而且現在已經沒人提上去的事。”他的聲音突然變小,“你也不要跟其他人討論。”
“為什么?”
“風氣。”瀧沒有解釋,嘴里嚼著炸豆子,眼睛看向吧臺那邊。
瀧實在不像會在意風氣這種東西的人,真正的原因應該不止是風氣;
不過瀧特意提出,還是不說為妙。
相比說話,嘴更是用來吃好吃的。
“來白夜吧?”瀧看似隨意的問道。
白夜就是瀧和鈴所在的組織。
想起之前瀧利落擊殺霧中人的場景,陸辰不禁脊背發涼,他找了個借口委婉的拒絕了。
本以為瀧不會輕松的放棄,或者干脆強硬的把他帶回白夜。
但在陸辰拒絕后,瀧沒有多說,還真只是詢問他的意向。
“我知道你小子有什么瞞著我。”瀧喝完最后一杯酒。
陸辰心口一緊,目光置于空酒杯上,沒去看瀧的臉。
“不過,你不像個喜歡惹事的糟糕家伙。”瀧握著空酒杯在桌上敲了兩下,“主要是我不討厭你。”
“謝謝。”陸辰抬頭,看見瀧握著酒杯,把后背完全交給了沙發,眼睛看向店里閃著白光的吊燈。
“每個人都有幾個難以說出口的秘密,我不喜歡干涉他人的私事。”
“只要你對這個談不上有多好,但好歹是我辛辛苦苦守護的地方沒有威脅,隨便你帶著怎樣的秘密生活。”
“當然,哪天想找我說點什么,或者需要幫助,不要客氣。”
“一般星期三和星期五的十九點,我坐在那。”瀧伸手指著吧臺前最靠左的位置。
“記下了。”陸辰心中感到一陣溫暖。
“希望你早日找到朋友,家人。”瀧笑著說道。
他的笑容有與他年齡和經歷不符的純真。
“我已經找到了。”陸辰微笑的看著瀧。
瀧露出吃驚的表情。
“我的朋友不就在坐在對面嗎。”
“哈哈哈!”
一陣爽快的笑聲回蕩在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