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楚年聽到這句話開始沉默下來，劉夫人也不再說話。

　　良久，劉楚年才說道：

　　“阿昭，我覺得這件事情還是不對，失手打死了別人，說到底是弟弟的錯。就算是給了那戶人家再多錢，人家的兒子也回不來了。”

　　劉夫人的手抓了抓織金的馬面裙，整齊的褶子被她的手抓出了一道道痕跡。

　　她終究是開口：

　　“可李琦是我老婆子親生的兒子，能用錢擺平的，我總不能讓我兒子去送死吧。”

　　劉夫人也知道，她那不爭氣的兒子李琦是個讓人不省心的，卻從來沒有想過李琦會因為跟別人發生的一點小口角就打了起來。

　　還意外將人打死了。

　　以本朝律法，失手殺人者與有意殺人不同，不必償命，但也要大棍加身、黥面發配。

　　可朝廷上的言官早就看她不怎么順眼，因為這件事彈劾的折子更是上了一道又一道，說劉氏家眷都是仗勢欺人，要求皇帝處死他的奶弟弟李琦。

　　順便，強制要求劉夫人遷出宮。

　　劉夫人無法，只能跪在宮門外哭求。

　　這才求皇帝保住了自己兒子的一條命。

　　但有些事情不是那么簡單的，

　　他們就算用錢擺平了苦主、也言辭警告了李琦那個混小子。

　　可國法犯了、人殺了，就再也回不了頭。

　　劉楚年呆呆地看了劉夫人一會兒，終究還是把心里話說了出來：

　　“阿昭，這件事情……我覺得，就算是要保弟弟一條命，我們至少給他杖責再判個發配……”

　　劉夫人立馬就紅了眼眶，她轉過臉來看著劉楚年：

　　“李琦他從小不愁吃喝，我捧在手心里養大的。若是發配，那與殺了他有什么區別啊。”

　　劉楚年緩緩眨了下眼睛。

　　良久，她才勉強露出一個笑，看向李昭：

　　“阿昭，我有點兒難受，想回去了。”

　　如今劉楚年有了身孕，聽她這么一說，李昭連忙就道：

　　“是吹風不舒服了嗎，那快回去吧。”

　　劉夫人扯出自己的手帕，擦了擦眼淚。

　　卻識趣地沒有跟上去。

　　她能看出來，劉楚年是有話對李昭說的。

　　。

　　李昭原本就珍愛劉楚年，如今她有了孩子，更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

　　不遠的路，李昭不敢快步走，愣是磨蹭了半個時辰。

　　夜色涼如水，透著淡淡的哀愁。

　　一路上，劉楚年都有些沉默。

　　李昭雖然平日里不著四六，但對劉楚年一向是關懷備至。如今劉楚年有一絲絲異常，李昭就敏銳地覺察出來，他連忙擔憂地問道：

　　“怎么了楚年？”

　　劉楚年扯了扯嘴角，用手攪著手中的帕子。終于，還是說出了那句話：

　　“阿昭，那道圣旨什么時候發。”

　　李昭腳步一頓。

　　他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底，但他不是成熟的政客，遇到這樣的難題只能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腦袋，有些為難地說：

　　“如果我真的下圣旨將弟弟發配充軍，母親肯定是要恨死我了。”

　　劉楚年轉過臉來，目光正對李昭，語氣中帶了些責難：

　　“那苦主的母親呢，平白無故地失去了兒子，兇手給些錢就打發了？”

　　李昭沉默下來。

　　他不是不明事理的人，

　　但他怕失去母親。

　　他在這個世上，只有母親和楚年兩個親人了。

　　李昭吸了吸鼻子，最后掙扎了一下：

　　“我給那家人置辦宅子、多給些田地、再配些奴婢……”

　　劉楚年默默看著李昭，一雙好看的眼睛似乎包含了千言萬語。

　　在這樣的眼神下，李昭說著說著就慢慢沒有了底氣。

　　終于，千言萬語化作了劉楚年的一句話：

　　“阿昭，你是皇帝。”

　　李昭一愣，

　　所有的情緒似乎都在這一刻消散，與星辰一起鋪開，綻成了漫天的無助和委屈。

　　他聽到劉楚年接著說：

　　“你手里有權力，但不能為所欲為。因為你的一舉一動都會在國人面前無限放大，就算是你做了符合人之常情的事情，別人也會罵你一句昏庸，更何況……”

　　劉楚年嘆了一口氣：

　　“這一次，確實是母親和弟弟理虧。”

　　原本還沉靜著的李昭似乎被觸及了什么敏感的點，他怔怔地向后退了幾步，直到自己的后背重重撞上了背后的假山。

　　他突然就用自己的拳頭砸向了堅硬的石頭，

　　“咚”的一聲悶響，不知是因為痛還是難過，一行淚水控制不住地落了下來。

　　十幾歲的少年哽咽了一下，喃喃道：

　　“我不想做皇帝的。”

　　劉楚年靜靜看著他。

　　出乎意料的，李昭的情緒突然就爆發了。

　　他轉過頭，近乎是歇斯底里地大喊：

　　“沒人問我要不要做皇帝，一個莫名奇妙的祖宗之法就把我抓到了皇宮里，他們還要把你趕走！”

　　“我他媽的不想做這個皇帝！如果不是我做了這個皇帝，我就能光明正大地娶你，母親不會覺得我無所不能、讓我做一些為難的事情，那些大臣不會天天用祖制、禮法壓著我……”

　　說到這里，李昭已經淚流滿面。

　　然而，一場爆發，耗盡了他所有的脾氣。

　　他到底還是個孩子啊。

　　李昭幾乎是崩潰地抱著頭蹲下了身子，捂著臉“嗚嗚”地哭了起來。哭泣聲中，包含著模糊不清的幾句話：

　　“沒人告訴我要當皇帝的，他們連問都不問我一句，我就是個提線木偶......”

　　劉楚年心中像被尖刀戳破，她緩緩走到李昭的旁邊，將他扶了起來。

　　李昭的眼睛已經被淚水完全打濕了，劉楚年伸出手，溫柔地幫他擦了擦，卻聽到李昭說道：

　　“楚年，我想回去了。”

　　回到那個無憂無慮、自由自在的淮南。

　　在那里，他可以隨意地游山玩水、可以跟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

　　母親不會對他抱著過高的要求，

　　弟弟的爛攤子不需要他收拾。

　　如果回去，他是一個無權無勢、永遠進不了朝堂的藩王，領著定額的俸祿、收著地里的租子、每年給皇帝送些供奉。

　　顯得像個沒有出息的、渾渾噩噩的少爺。

　　但就算沒有出息、渾渾噩噩，

　　別人也把他當成一個活生生的人，

　　而不是統治這個國家工具、沒有私情的怪物、恣意使用的依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