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雪落眉間
1936年的冬季,格外蕭索,北平的地界上沾滿泥濘的雪和路上逃難的人構成一幅沒有生氣的圖畫。李家商會一聲震天的鞭炮聲響起,驚起漫天的鳥雀。白布裹著的黑棺從諾大的李府抬出,一排排的家丁魚貫而出,跟著棺材向墓園前行。在嗩吶的聲響下,路旁的人們議論著那位體弱多病的李家小姐。熙熙攘攘中,紛紛揚揚的大雪蓋住了墓園里的腳印,也蓋住了那段鮮少為人所知的回憶......
“吳叔,還要多久才能回府?”北平城內擁擠的道路上,轎車中面容蒼白的女孩向司機問道。
“亦書小姐,這外面好像有學生在游行,有些擁擠,沒法繼續前進,還是需要再等一會兒。”前排一位四十歲左右的中年男人抬手擦了擦額頭上因緊張而出的汗,說到。
車窗外,雪花一片片的向下落,沒有絲毫要停的趨勢。車內密閉的環境和翻涌的汽油味讓車內的女孩皺了皺眉,“吳叔,車里太難聞了,我出去待會兒。”說著,不待司機回答,便打開車門走了出去。
不同于車內沉悶的空氣,車外冬季凌冽的空氣和冰涼的雪讓李亦書感到些許舒適。“讓開,我們為國赴難,東北事變為我們敲響了警鐘......”一陣陣嘈雜的呼喊聲從遠處的巷子口傳來,隨即,幾個穿著學生裝在青年男女向城內跑去。還不等李亦書反應過來,一個眉目清秀的青年學生跌跌撞撞間從李亦書身旁穿過,卻因周圍同學的牽扯跌倒在地。
李亦書下意識伸手去扶,青年卻先一步站了起來。“宋千行,沒事吧?”旁邊的同學看見青年倒地,忙問道。“沒事,快走吧。”宋千行一邊揉了揉后腰一邊說道,眼神卻看向正準備伸出援手的女孩。
“多謝姑娘。”宋千行望著面前這個穿著白色裘衣,看起來弱不禁風的女孩道謝到。李亦書見他沒什么大礙,微微搖了搖頭,向轎車走去。
“站住,還想跑......”巷子里的憲兵看見停留在轎車旁的兩位青年學生,喊道。聽著越來越近的叫嚷聲,宋千行回過神來,拉起旁邊面色焦急的同伴,快速向遠方跑去。
李亦書坐在轎車的后座,看著車窗外漸漸縮小的兩個人影,閉上了眼。汽車的發動機轟鳴起來,向城內駛去。昏暗的天色下,鵝毛大雪掩蓋住不久前巷子口外追捕的痕跡和一道道的車轍。
不同于北平城內大多兵荒馬亂的景象,李氏商會會長李岳的住所---李府,整個晚上都是燈火通明,歌舞升平。為了迎接李會長的獨女從南方到北平城,李府特地舉辦了一場盛大的宴會,整個北平的商業大亨,社會名流都齊聚一堂。
金碧輝煌的宴會廳里,人人臉上都帶著笑意。歡聲笑語的表面下,波濤洶涌,浮動著各種不可為人所知的心思。
“這李會長早年喪妻,就一個獨女,可是疼愛的不得了,這不,一到北平,就馬上舉行宴會歡迎。”一位穿著華貴的中年貴婦端著酒杯,小聲地向周圍達官政要的夫人們說到。“可不是嘛,但這位李家小姐是個沒福氣的,聽說她天生體弱,身體不好,是個藥罐子。當年李會長剛到北平打拼時,怕給不了他女兒好生活,就把她留到了南方,一直到現在。”一旁的警察局長夫人忙接話道。
這些竊竊私語并未影響到宴會的進行。不一會兒,那個傳聞中的李小姐便從二樓下來。“這是小女,今年也有十九歲了,身體不怎么好,以后還要各位多多關照。”面帶著微笑,李岳拉著自己這個寶貝女兒向客人們介紹道。
能在北平混出名堂的人場面上的話自然會說,都打著哈哈一邊應承著一邊夸贊李家小姐知書達理,天生麗質。
“聽說李小姐需要一個外文老師,我倒是知曉幾個留過洋的學生,外語都很不錯,可以讓他們來教李小姐外語。”一個挺著大肚子的中年男人看著站在李岳身旁的李亦書諂媚笑道。“那就要麻煩杜先生了,亦書來北平前就讓我幫她找個能教外語的老師。這不,杜先生一下子就解決了我的難題。”李岳與中年男人碰了下酒杯,哈哈笑道。
是夜,一輛輛轎車駛離李府,傭人們正收拾宴會的殘局。李岳翻看著杜先生派人送過來的名單,準備挑選一人當李亦書的家庭教師。書房內,黃色的燈光照在李亦書白色的裘衣上,發散出溫潤的光澤。
“亦書,你來看看這些人,都是留過洋的。爹準備選一個做你的家庭教師,你身子骨不太好,而且這北平最近也不太平,你還是不要想著去學堂里上學了。”李岳慈愛的看著自己這個讓人憐惜的女兒,把名單遞了過去。
李亦書接過那張厚實的白紙,一個個墨字映入眼簾。王珂,孟闕然,盛夏......突然,一個略帶熟悉名字出現在她的眼中;宋千行。下午那個有些狼狽的青年又一次從她的記憶中跳出來,李亦書沉思了片刻,指著名單上某個名字,將白紙遞回給李岳。
次日,凌冽的風吹著北平城的大街小巷。一輛黑色的汽車停在了李府門口。早已守在門口的李府管家立刻迎了上去,“是宋千行先生吧,小姐已經在書房等您了。”管家打開車門,說道。
宋千行站在李府門口,看著面前這座富麗堂皇的建筑,隨著管家走了進去。穿過假山聳立,怪石嶙峋的花園,以及長長的木質回廊,宋千行來到了二樓的書房門口。管家停下腳步,“就是這里了,宋先生,請進。”說罷,管家行了一禮,退了回去。宋千行看著管家的背影和面前這扇雕花木門,深吸一口氣,推門走了進去。
“原來是李小姐,昨日的事還未好好謝謝李小姐。”宋千行詫異的望著女孩說道。不同于想象中的李小姐的模樣,面前的姑娘正是昨日向他施以援手的女孩。“無妨,舉手之勞而已。”李亦書伸手制止了正打算行禮的宋千行,淺笑道。
說罷閑話,宋千行開始教導李亦書各種英文知識。吃完傭人送來的午飯,宋千行讓李亦書自己復習一段時間,他拿起一本自己帶來的書,看了起來。過了一會兒,李亦書抬起頭,歐式裝修的窗口外,雪一直沒停,宋千行坐在椅子上看書,午后不怎么燦爛的陽光混著雪地上反射的光照在他的臉上。青年不知看到了什么,微微抿著唇,清秀的臉龐在光線的照射下露出一層淺淡的絨毛。李亦書斂下眉眼,繼續書寫著宋千行剛剛教她的那些單詞,可剛剛看到的景象卻深深印在她的腦海中,讓她不能靜下心來。
夕陽的余暉撒在北平城中,連帶著雪也染上幾分暖色。李亦書站在書房窗口旁,看著剛走出門口的宋千行向轎車走去,青年的臉藏在陰影里,挺拔在身姿將身上的黑色學生裝襯的格外矜貴。
1934年,無風的午后連空氣都顯得粘稠起來,郁郁蔥蔥的花園里幾個傭人正在打理垂下的花枝。
“李小姐,今天就學到這里吧。”宋千行放下手里的書,看向天氣回暖之后面色紅潤了不少的李亦書說道:“李小姐,過兩日我在北平學堂里有一場演講,不知李小姐有沒有時間來聽。”經過半年多的相處,宋千行認為李亦書并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大家閨秀,而是一個能接受新事物的女孩,并且很有主見。所以他想讓李亦書接觸一下有關學生游行等新事物,希望她可以和他成為同伴。
“過兩天嗎,應該是有的,我盡量到場。”李亦書聽完宋千行的邀請,沉思片刻后答應了。因為她身體原因,到北平后也是極少出門,如今宋千行發出邀請,她到是不能置之不理。聽見了自己想要的回答,宋千行微微頷首,流暢的下顎線讓李亦書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炎熱的夏天,連售賣東西的小販都不愿出現在北平的街道中,低調的轎車一路暢通無阻的開進北平的學堂中。學堂內的人可不似城中寥寥無幾,一個個穿著學生裝的青年男女朝氣蓬勃的向學堂中央的大禮堂涌去。
“吳叔,就停在這里吧,我自己進去。”李亦書看著水泄不通的人群,對司機說道。“是,小姐,里面人多,小姐注意安全。”吳叔看著語氣堅定的李亦書,不敢多言,只能叮囑道。李亦書應了一聲,向學堂內走去。
規模宏大的禮堂內部,學生們坐在木質的長椅上屏氣凝神,一句句帶著無奈和悲憤的演講聲回蕩在禮堂中。“同學們,在這個國家危難,民族存亡的重要時刻,我們每個人都有責任去抵抗外敵,幫助中華民族度過危難時刻。東北同胞需要我們的幫助......”李亦書坐在位置上看著那個站在禮堂講臺旁青年正慷慨陳詞,額頭上的青筋因為激動而暴起。
掌聲雷鳴之后,人潮洶涌而出。李亦書坐在長椅上,不一會兒,擁擠的禮堂開始變得空曠。宋千行帶著同學從后臺出來,剛好碰見正準備起身離開的李亦書,急忙快走幾步,迎了上去和李亦書寒暄起來。“對了,向李小姐介紹一下,這是我的同學,盛夏。”寒暄過后,宋千行將身旁的女同學拉過來,向李亦書介紹道。“李小姐,你好。”盛夏落落大方的向李亦書打了個招呼。
李亦書微微含笑回應了一句,目光卻停留在盛夏的身上,盛夏生的極美,高挑的體態將平平無奇的學生服穿出一種別樣的氣質。突然間,李亦書覺得盛夏這個名字有幾分熟悉,思來想去,原來是當年父親讓她看過的家教名單中的名字。想起父親說過那些都是留過洋的學生,到不知他們是不是一同留的洋,一想到此,不知為何,李亦書心里突然涌現幾分酸澀。
壓住心中的那些莫名情緒,李亦書匆匆告別,向外走去。夏日的陽光格外炙熱,身后的笑鬧聲混合著燙人的陽光籠罩著向外走的李亦書,連腳下的影子也未能幸免。
又是一年大雪,北平的緊張氣氛被一個個接踵而來的壞消息推向了高潮。李府內,傭人們的腳步都比平時要輕上幾分,怕吵到近日愁眉不展的李會長。
李亦書從樓上下來的時候,李岳已經喝了好幾杯茶水。李亦書看到父親這幅模樣,也不多說些什么,徑直走向李岳對面的沙發,坐了下來。又是一杯茶水過后,李岳終于開口向李亦書說道:“亦書,我重新給你找了個英文教師,明天你見見吧。”李亦書驚詫的抬頭,看向李岳“爹,我覺得宋先生教的不錯。”
聽著女兒有些抗拒的回答,原本有些懷疑的想法也堅定起來。“亦書,你和爹說實話,你是不是對這個宋先生有意思。”李岳也是在商場混跡的人精,他一早便發現自家女兒對這個宋千行不太一樣。之所以沒有阻攔,一是因為這個宋千行也不是什么不學無術的渣滓,相反,也是個有理想有能力的青年才俊;二則是因為李亦書是他唯一的女兒,既然她喜歡,他也不想讓自己女兒不開心。
“爹也不是什么迂腐的人,更不是看不起他的家世。只是因為現在時局很亂,各方勢力在這北平城里虎視眈眈。爹也老了,當然想要你有一個好歸宿,可這個宋千行不安分,這兩天的學生游行和募捐和他脫不了關系。”李岳看著女兒沉默不語的樣子,對剛才自己提的問題已經有了答案。“爹現在也沒什么抱負,就只想守著這點家業看著你成家,這個宋千行不適合你,他心太大了,你明白爹的意思嗎?他年輕,太理想主義了,不是會為兒女情長留戀的人。”
李岳看人眼光向來毒,要換掉宋千行是經過他多方考慮的。最近北平的暗波洶涌,學生又不斷鬧事,早有人想抓他的把柄,所以宋千行的斷斷不能留在李府當家庭教師,而且他也不想讓自己女兒陷得太深。
“嗯,我知道了。”聽出了父親話語中的無奈,李亦書只能答應父親。她知道父親不會害她,可難道就真的只能這樣了嗎?換掉家庭教師,不再和宋千行來往,她真的做得到嗎?
李亦書回到自己房間,看到桌面字帖上熟悉的鋼筆字,清秀雋永,眼淚不受控制的落了下來。一年多來和宋千行相處的點點滴滴如走馬觀花般在她的腦海中閃現,耐心的教導,時而幽默的說笑,不經意露間出的凌云壯志......所有令她動心的細節,在得知不能相見時都變成窗外飄零的雪花,細小而冰冷的刺向心臟,溫柔卻疼痛。
已是隆冬時節,李府的花園只剩下幾顆松柏矗立,孤零零的,毫無生氣。這已經是宋千行被辭退的半個月后,李亦書沒有讓其他人再來教書,李岳看著李亦書削瘦單薄的身體,也沒有強求她。
李亦書坐在書房里,雙眼無神的望著窗外,壓制著心里不斷涌現的回憶。“小姐,外面來了位盛夏小姐,說是您的朋友,我已經讓她在側廳等著了,您看您是不是去見見。”門被管家推開,聲響驚動了正在回憶中不斷掙扎的李亦書。
側廳里,盛夏坐在梨花木椅上,旁邊的茶水第二次從熱氣騰騰變的冰冷卻還是一口未動。此刻她正焦急的等待李亦書,因為大規模的學生被定義為學生暴亂,宋千行連帶著幾位積極人士都被憲兵隊抓捕,到現在也是下落不明。她因為家庭原因,父親費了大力氣疏通關系,才讓她幸免于難,至于宋千行,自然是無能為力,她不得已只能來找李亦書,畢竟李岳在北平城還是說得上話的。
炭盆上的火明明滅滅,聽完盛夏來找自己的原因,李亦書再也不能平靜。因為宋千行,她對盛夏也算的上熟悉,盛夏與宋千行算得上青梅竹馬,自小一同長大,后來一同留學,只不過后來宋千行家中發生變故,父母雙亡,家道中落。如果不是這件事盛夏實在沒辦法,估計也不會來找李亦書。
答應了盛夏離開時的請求,李亦書坐在書房里等待父親回來。可能因為心中煩躁,加上正值天寒時節,李亦書猛咳了幾聲,感受肺部灼熱的疼痛感,她無奈的苦笑一下,自己身體一到冬天就格外孱弱。
“亦書,不是爹不幫你,這件事我要是插手,只會引火燒身,到時候別說是宋千行,你爹我都有可能出事。”剛回家沒多久就聽見女兒這樣的請求,李岳也是頭疼,他向來對這個女兒百依百順,可這件事可由不得她胡鬧。“你知道宋千行犯的什么事兒嗎,多次策劃學生游行,還募捐戰款,從現在的局勢來看,他就是在找死。”
聽完父親的話,李亦書又急又氣,一時間連唇角都有些發白。又忍不住咳了幾下,看著女兒臉色一下子紅潤的不正常,李岳有些慌張,不敢再說重話來刺激李亦書了。
慌忙請了家庭醫生來看了后,李岳望著自己這個正抱著暖爐,還不斷發抖的女兒,剛剛說過的話都做不得數了,畢竟比起女兒的身體,其他都算不得什么。“行,爹答應你,去救他,可你也要答應爹,從此之后,不能再和他有什么聯系。他是個不安分的,說不定下次還會犯下什么事。”
知道父親也是為了自己好,抿了抿唇,李亦書應了一聲。看著自己這個不省心的女兒,李岳嘆息一聲,又交代了幾句,向外走去。“爹。”李亦書突然抬起頭,喊住正打算離開的李岳,“這次是我不懂事,讓你為難了。”李亦書自然知道父親的身不由己,可宋千行的事她無法袖手旁觀。
“我是你爹,說這些干什么,好好休息,把身體養好。”李岳笑了笑,心情倒是舒暢不少。
過了一個兵荒馬亂的春節,李亦書重新開始了她的英文課,而她現在的老師是盛夏。宋千行被救出來之后,想來李府感謝她,卻被管家攔了下來。而盛夏為了感謝她,主動來當她的英文老師,李亦書也不想斷了外界的聯系,就答應了。
盛夏是個很好的人,在得知李亦書身體不好,鮮少外出后,便經常和李亦書聊一些外界的新鮮事,甚至還帶了一封宋千行的感謝信給她。但李亦書收下后并未回信,因為已經答應父親不再和宋千行聯系,她不想讓父親失望,她也知道父親這次為了救宋千行付出了很大的代價。
“亦書,千行他想見你一面。”結束了一天的課程之后,盛夏沉吟許久,還是向李亦書說出了宋千行的請求。“他是真的有事找你,那件事之后,他也消沉了很久。如果你答應的話,下午三點,他在城南的咖啡廳里等你。”或許是看出了李亦書內心的不平靜,盛夏忙又加上了一句。
正值初春,萬物蓬勃生長,沉寂許久的北平也煥發出些許生機。沿街小販的叫賣聲讓北平恢復了一些往日的煙火氣,不禁使人對這個動蕩的時代涌現出希望。成片的梧桐樹形成的樹蔭遮住了陽光,李亦書坐在咖啡館的落地窗前,面前的宋千行讓她感到些許陌生。她和宋千行已有三個多月未見,相比于記憶中的宋千行,面前的青年顯然清減不少,就連原本干凈清爽的臉上也有了一些胡渣。
“好久不見,亦書。”宋千行看著面前這個安靜沉默的姑娘,多日以來的思念之苦終于有所緩解。是的,他仰慕李亦書,這是個只有他一個人知道的秘密。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這個恬靜淡然的女孩已經悄悄地住進他的心里。這次被憲兵隊抓住,他以為自己難逃一死,卻沒想到還能再見到這個令自己魂牽夢縈的姑娘。
“算上這次,你已經幫了我兩次了,救命之恩,無以為報。”宋千行看著不怎么說話的李亦書,輕笑幾聲,想緩解一下他們之間的氣氛。“不用這么客氣,我們也算是朋友,看到你沒事,我也開心。”李亦書眼眶有些發酸,忍下呼之欲出的話,應和著宋千行。
“我這次來是向你告別的,我打算過段時間去前線參軍。”看著天色漸晚,宋千行也說出了自己真正的目的。
“你要去參軍,為什么,前線多危險,你不知道嗎?”李亦書猛然抬頭,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話。她能接受不見宋千行,不和宋千行聯系,但她絕對接受不了眼睜睜地看著宋千行去送死。李亦書向來性子冷淡,不爭不搶,對任何事都遵循著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可唯獨在宋千行這件事上,她做不到隨遇而安。
或許驚訝于李亦書強烈的反應,宋千行忙低聲安慰。“北平城現在已經不適合我,我想做的一切都不能在北平完成,所以我才要去前線參軍。”看著女孩已經發紅的眼眶,宋千行趕快補上一句“也不是馬上走,我還要處理一些事,最早也要到明年開春。”
“一定要去嗎?”李亦書深呼吸幾口,平復了一下心情,盯著宋千行的眼問道:“如果我想讓你留下來也不行嗎?”
看著沉默不語的宋千行,李亦書心中已經有了答案。她向來清楚宋千行的為人,表面看著是溫潤如玉的謙謙公子,似乎誰的建議都會聽取一二,實則意志堅定,認準的事并不會因其他人而改變。
天色越來越暗,咖啡館前一輛黑色轎車向城中心駛去,只留下一個青年望著轎車激起的塵土陷入沉思。
晚飯后,李亦書照例喝下傭人備好的中藥,清苦異常的中藥對李亦書來說已經是習以為常。皺了皺眉,李亦書放下藥碗,一下子按住胸口,熟悉的疼痛感讓她連話都說不出來。看見女兒動作的李岳急忙派人去請醫生,又扶著李亦書到臥室休息。
“小姐的病又嚴重了不少,千萬不能再有嚴重的情緒波動,這對她身體的調養是一個很大的阻礙。”醫生走之前的叮囑回蕩在李岳的耳邊,聽完管家的調查和匯報,李岳的臉色陰晴不定。
“亦書,你要是還放不下那個宋千行,爹就讓他與你成親,好好照顧你一輩子如何。”走到女兒床頭,李岳斟酌著向李亦書說道。
“爹,你要做什么,你不要沖動,我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聽完父親的話,李亦書嚇的差點犯病。宋千行又不喜歡她,如何讓他娶自己,李亦書就是害怕自己父親沖動之下做出什么傷害到宋千行的事。“而且他明年就要參軍去前線了,你不要強迫他。”
“這你不用管,爹既然讓你嫁給他,就絕對不會讓他有參軍的機會。”李岳不甚在意地擺了擺手“你只需要告訴爹,你想不想讓宋千行和你結婚,陪你一輩子。”
李亦書搖了搖頭,認真說道:“爹,你不要這樣,他若不是心甘情愿的話,那我寧愿他永遠不在我身邊。”聽著女兒這般回話,他還能怎么樣,只能恨鐵不成鋼的嘆幾口氣,搖著頭走了出去。
李亦書裹在厚實的被子里,回想起剛才父親的問話,笑了笑,閉上了眼。她并不是不想和宋千行在一起,她只是不想用那些齷齪的手段去留下這個為國為民的青年。因為這三年的時光對她而言是記憶中最值得珍藏的一部分,她不想毀掉這些回憶,讓自己和宋千行走到那般難堪的地步。就算留下,他也陪不了她幾年。倒不如給他留下一個好印象,在以后漫長的時光中,還可回憶起那個北平城中的姑娘。
1936年的初春,寒意還未散去,宋千行就已經離開了北平城。據說在離開的那一天,宋千行等李亦書來送他等了四個小時。當然,這些都是盛夏說給李亦書聽的,李亦書聽到這些事是只是笑了笑,什么也沒說。
這一天,李亦書和盛夏也談了很久的話。李亦書一直知道盛夏也喜歡宋千行,從第一次在學堂見面時就知道,喜歡一個人時,看他的眼神都和旁人不同。同樣,盛夏也知道李亦書喜歡宋千行,她也一樣未曾點破。
盛夏告訴李亦書,她不會在北平待多久了,等她結束一些事后,她要去找宋千行。李亦書聽到這話時,對盛夏說祝她能早日幸福。她知道盛夏是一個很好的女孩,若是她和宋千行在一起,她只會祝福盛夏和宋千行長長久久,平安順遂。
正是這一年的盛夏,盛夏去做了她曾經說的話,離開北平城,去找宋千行。聽到這個消息時,李亦書正抱病在床,望著窗外高照的艷陽,回想去當年學堂的演講,眼角的淚不知不覺落在枕頭上。房中的藥香和凝神的沉香混合在一起,獨特的香味讓人昏昏欲睡,香氣無形,卻纏繞在記憶上,無窮無盡。
也是這一年的冬季,凌冽的北風和冰冷的寒氣包圍了北平城的每一個人。李亦書躺著床上,隱隱約約間聽見父親的嘆息聲和眾人的啜泣聲,她知道自己快要不行了。
回想自己人生最后幾年,在這場沒有結果的感情中,沒有人做錯什么,她怪不了任何人。只能怪這個時代,容不下她想要的一世安穩。這個兵荒馬亂的北平城,她留不住心愛的人,也留不住自己的命。惟愿來生,海清河晏,她能無病無災,宋千行不再有那么多的身不由己。她還可以在一個尋常的冬季中遇見他,和他一起看那雪花落下,歲月無恙。
漫天大雪飄零,他們在雪地里錯過了彼此。在這個國破家亡的年代里,宋千行愿赴國難,用自己的生命和全部的力氣去保護這個國家和民族,以及那個藏在心底不敢觸及的她。他想自己那個安靜恬淡的姑娘可以盛世長安,歲歲長歡。
只是宋千行永遠不會知道,他曾是李亦書的山河遼闊,也曾是李亦書的愛而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