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前往位于山腳的敵營路上,盧云琛承認所謂的佯裝自傷只是在用計,沈亭修本就有過這一思量,于是問他是怎么斷定自己一直就在不遠處旁觀的。
當(dāng)時,盧云琛透露是因為定下的一炷香之約,他堅定不移地相信沈亭修是個會恪守信約的人,是個守時之人,究其原因僅僅是因為沈亭修對眾將士都說過的那句“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為此,他偏執(zhí)地認定沈亭修不會于危難之際拋下他和他的隊友。
結(jié)果誠如盧云琛猜的那樣,沈亭修赴約的時間甚至比他想象的要早得多。
對于沈亭修的問題,他給出的理由是“豈曰無衣,與子同袍”這句沈亭修每逢征戰(zhàn)點兵都會說起的,對自己而言也不具備特殊意義的承諾,看似回答了沈亭修的問題,實則是把難題丟回給了他。
仿佛沈亭修的出現(xiàn)與自己毫無關(guān)系,只不過是他自身的教養(yǎng)使然。
那一瞬間意念紛雜,盧紋秋其實可以有很多種回答。
像是“將軍對這次臨時行動心存憂慮,認為屬下太過冒險,定然無法安坐帳中。”
“將軍運籌帷幄,不想事態(tài)脫離掌控,才會掛心,提前出發(fā),親自跟進,以解屬下可能遇到的危局。”
“將軍是怕屬下急于求成,擅作主張,會令全員置身險境。”
她甚至可以打趣一句“文丘隨行良仲近側(cè)多年,若是一去不返,良仲少了可以對飲對弈的參謀,委實太虧,也難以習(xí)慣,說不定還會傷心,才會星夜趕赴。”
但她都沒有,只是說了一句沈亭修常掛在嘴邊的“豈曰無衣,與子同袍”遮掩過去,因為生怕以上任何一種與自己有所聯(lián)系的回答都會在無意中展露真心,被沈亭修察覺,所以她沒有,也不能。
但沈亭修忽略了所謂的“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當(dāng)盧云琛質(zhì)問明知是一出激將,為什么還會出現(xiàn)時,他說的卻是因為有些險,是他不愿冒的。
就像是聽到了盧紋秋未曾出口的回答,在與之相和。
這是盧紋秋想聽,又不敢希冀聽到的。
沈亭修驍勇善戰(zhàn),擅行軍指揮,于棋盤方寸間亦能揮斥方遒,錙銖必較,也深諳人心,盧紋秋覺得自己在他面前幾乎無所遁形。
在一瞬間的感懷欣喜之后,她想的卻是以后要更加謹慎,冷靜和客觀,謹記一個參領(lǐng)及謀士的本分,別再僭越。
現(xiàn)在的她,再不是曾經(jīng)自由的盧府二小姐,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也做不回那個二小姐。
在顯赫一時的盧府,她雖困于閨閣,卻從來不是一只被豢養(yǎng)的籠中雀鳥,因為有門庭和父兄的庇護,她其實想做什么都可以,少有事與愿違的事。
可如今,她是“盧云琛”,失地未復(fù),硝煙未盡,可能永遠也做不回“盧紋秋”。
就算有朝一日重返故園,她也不會是當(dāng)年的盧紋秋了,有太多的爛攤子和責(zé)任在等著她,難有閑庭信步的輕松,更遑論去追逐那個一葉扁舟,詩酒華年的遠行客。
此刻的她陷于行伍,未來的她也逃不開被困桎梏,沒有結(jié)果的事,就算是夢,也不該做。
她可以自欺,可以欺人,可以把木劍、恰巧落在沈亭修肩上的葉片、陶制茶具、記錄了心事的宣紙,以及一切和將軍有關(guān)的物件都封存在書篋里,偶爾看到獲得小小滿足,但她不能再心存僥幸,忍不住模糊自己的身份了。
在目前以至可以想見的也許遙遠的未來,她只能是“盧云琛”,不可以是“盧紋秋”。
這便是她和將軍之間無形卻難越的鴻溝。
……
山洞不遠處,搖曳著些許火光的軍營大帳前。
一群蠻夷小兵聚攏在篝火前分食炙羊肉,一口肉半碗青稞酒,他們正討論久去未歸的巡衛(wèi)長。
靠在附近物資車邊上的沈亭修眼尖地瞧出其中一個憂心忡忡的士兵是夜巡隊中的一員。
因為當(dāng)時隊伍在山上巡夜時,這個士兵是緊隨在巡衛(wèi)長身旁的,被并不算多的火把映亮了半邊的臉。
他的額角有塊不規(guī)則的青色胎記,當(dāng)時尾隨盧云琛的沈亭修一眼就注意到了他。
沈亭修惡補過異族語言,聽他們的談話,這個士兵的名字翻譯成漢話大概是燕祿。
他也是跟隨巡衛(wèi)長褚都安最長的一個兵,受過巡衛(wèi)長不少恩惠和提攜,還曾因巡衛(wèi)長在他落魄潦倒時的一飯之恩踏上行軍之路,十分了解巡衛(wèi)長的能耐,所以對巡衛(wèi)長的失聯(lián)有諸多揣測。
聽他話里話外的意思,是不太相信砍樵人關(guān)于巡衛(wèi)長是因迷霧丟失方向,可能遭遇了野獸襲擊的說辭。
他似乎有隱隱的懷疑,但卻閃爍其詞,指向并不明確,不知是有什么顧忌。
沈亭修注意到燕祿說話時眼神會有意無意地往他的方向瞟,但他的話里卻分明沒有提及他。
被連續(xù)瞥了好幾眼后,沈亭修沒能憋住,直接取下了嘴角含著的狗尾草,一股腦地走上前,二話不說就極為憤懣地斟了半碗青稞酒,學(xué)著剛才觀察到的蠻夷兵的樣子仰頭,咕嚕咕嚕幾聲便一飲而盡。
暴飲完,沈亭修沒防備地被嗆得咳嗽了幾聲,身旁有個矮個子小兵拍打著他的肩膀幫他順氣,用又尖又細的聲音說:“漢人,怎的飲酒這樣急?我們家鄉(xiāng)的青稞酒是要慢慢品的,不是拿來讓你牛飲的。”
“傳言都說漢人最重禮節(jié),我倒沒看出來。比我們部落上的人也斯文不了多少嘛。”對面一個盤腿坐著的瘦高個也跟著說。
沈亭修氣惱地看向坐在對面幾個士兵中間的燕祿,由憤懣轉(zhuǎn)向平靜,就是不說話。
燕祿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讓身邊的人為沈亭修取來一塊草墊,請他坐下,像是刻意要在他面前展現(xiàn)一番異邦周全備至的禮儀,給他一個下馬威。
隨后,燕祿環(huán)視左右,開口就是一腔標(biāo)準(zhǔn)的漢話:“這個是為巡衛(wèi)長和副將引路的那位山中樵夫的友人,我們不可怠慢。一口一個漢人,不像話。”
他有一雙狹長的眼睛,只一緩緩抬眸,就迫得原先還想爭辯幾句的士兵噤了聲。
隨后,他平靜地看向?qū)γ鎲柕溃骸安恢市秩绾畏Q呼?”
“某姓沈,家中排行老幺,人都喚我沈小郎君,現(xiàn)下四處走商,這趟上山來是為了拜訪我那以樵為生的表親,順便接洽一樁木材生意。說到我的表親,你也認識的,就是那個為你們引路之人。”
沈亭修本著保密至上的安全原則,交代的并非真實情況,只有姓是真的,而實際上他是家中獨子。
至于什么郎君,只有早年間還在聆聽圣賢教誨的時候一些文生會這么叫他,已是十分久遠的記憶,拿來打掩護倒是好用。
燕祿對周圍正色道:“記住該叫什么了吧,還用我再重復(fù)一遍嗎?”
隨即,士兵們都收斂神色,向燕祿口中“引路者的友人”見禮,接著此起彼伏的“沈小郎君”聲音響起。
坐在燕祿對面的矮個子接收到燕祿的眼神,趕緊給沈亭修又倒了半碗青稞酒,就在沈亭修抬起碗準(zhǔn)備飲酒時,燕祿卻突然問:“沈小郎君……當(dāng)真是為拜訪表親,為了生意而來嗎?”
沈亭修飲酒的姿勢頓了一下,很快恢復(fù)過來,一小口一小口輕呷著碗里的酒,直到碗中酒見底,他還抬起袖子擦拭了一下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