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煬無心睡覺,他從帳篷里拖出睡袋,躺在火堆旁,翻看起這堆舊書來。
這些書籍經(jīng)歷了六百多年的歲月,又脆又黃,但竟也如同那些古尸一樣,超脫了歲月時光的束縛,無視死亡的局限,沒有碎成粉末,依然可以翻看。
書籍大多是《胄詩正義》《禮儀注疏》《九經(jīng)集注》等經(jīng)學(xué)大家作品。
也偶爾夾雜著《搜神記》《捫虱談鬼錄》《封神劫》一類的傳奇話本。
陳煬饒有興味地翻看著,感受著另一個時代學(xué)子的青春氣息。
在書籍的留白中,在那些龍飛鳳舞的毛筆批注里,陳煬看到了他們生動的另一面。
在批注的句子中,有學(xué)子對經(jīng)典的質(zhì)疑,對先生的嘲諷,對生活的無奈吐槽。
他們不是歷史書中記載的腐儒呀!
他們有自己的夢想與人生,有自己的激情與熱血。
陳煬越看越對這些六百年前菁榕書院的學(xué)子,多了一份同情與感動。
透過發(fā)黃的紙張,他似乎看到了六百年前人聲鼎沸的書院,他們鮮活的面容,激昂的青春,映照在眼前。
一本本書翻過去。
這時,陳煬又見到了那本封皮上寫著長樂年號的書。
“袁青林,長樂九年,購于翰林書店”
這行蠅頭小楷的文字,工整地寫在封底的右下角。
綠色的硬皮封面上,寫著“青林隨錄”四個大字,筆法工整清秀。
陳煬目光一凝。
這難道竟是一本古人日記?
好家伙!
陳煬有了點興致。
翻開一閱,果然是一位名叫袁青林的書生所寫的隨筆日記。文筆輕松,讀之有趣。
“九月九,晴。第一次到外地讀書,感到壓力好大。同學(xué)們好厲害,辭賦駢文出口成章。而我,最基本的文言文都寫不來,今早被先生責(zé)罵了。該!”
……
“十月十六,晴。成績發(fā)下來,心情有些低落,策論文章沒得到優(yōu)。”
“十月十七,陰。重溫《太祖戰(zhàn)記》,郁悶的一天終于振奮起來。明天一定要好好學(xué)習(xí),爭取有朝一日能參加殿試。”
……
日記文筆簡潔,用的是市井白話,沒有用時人常用的文言文。閱讀起來,倒倍增幾分親切好感。
從日記中,陳煬知道袁青林是一位從小山村苦讀出身,考到“菁榕書院”進修的學(xué)生。
袁青林相比其它同學(xué),基本功差,但是他不服輸,從來沒有放松苦學(xué)。
日記記載到冬月時,書院放寒假,袁青林回家休息了一個月,記載的都是些瑣碎的鄉(xiāng)村小事,從中可以了解很多古代的民俗知識。
“冬月二十四,陰。劉三家宰豬,沒有叫我吃飯。氣!”
“冬月二十七,晴。在甜水井碰見小惠,她說她姐要嫁人了。也好,也好!我沒什么要虧欠的了。”
……
“正月六,小雪。出發(fā)去書院,路上要走三天。慘了!
昨晚,賀仁他媽來家里了,讓我?guī)兔ι訋б患|西給賀仁。
賀仁是書院同學(xué),比我大一屆,他今年沒回家過年。
本來不想答應(yīng),因為我跟賀仁不熟。但看她年紀(jì)大了,也不忍拒絕。
她托我?guī)У模且患镜瘛N倚λ峙聨уX更好些,你兒更喜歡的是錢。
她當(dāng)時臉就白了,沒有說話。”
……
日記后面的記錄,心情漸漸沉重起來。
似乎隨著袁青林返校,幫賀仁帶木雕之后,他的麻煩漸漸多起來了。
“正月十一,陰。晚上賀仁又來鬧了。
我在油燈下讀書,他突然帶著幾個人進來,把我拖到廁所打了一頓。
我問他:‘賀仁,你還是人嗎?我好心幫你帶東西,你為何還恩將仇報?’
賀仁呵呵冷笑:‘袁青林,你他媽什么狗東西,也敢騙老子?家里給我寄的錢呢?’
我說:‘哪有錢?你媽讓我?guī)Ыo你的,就是那個木雕。’
賀仁罵道:‘雕你妹,就這玩意,哄誰?’
他劈頭蓋臉,就將那東西砸到我頭上,然后罵罵咧咧走了。
我恨!
我他媽真是吃了屎了,會多管這閑事?!
木雕把我額頭砸出血了。
我這才知道,原來賀仁她媽托我?guī)У模且活w木心。
這是一顆用柳樹打磨的心形木雕,拳頭大小。賀仁他爸是木匠,手藝倒是不錯。
我能體會他父母的用心,是希望賀仁從小山村到了大城市,不要被繁華迷失了雙眼,要能堅守本心。
呵呵!
可惜了,賀仁就是糊不上墻的爛仔。
我發(fā)誓,今后我若再與賀仁牽上絲毫瓜葛,我把自己的屎吃了。”
……
陳煬的眉頭緊緊皺起。
袁青林的處境似乎越來越不妙。
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一旦被爛人盯上,要擺脫就難了。
“正月十四,陰。賀仁又來要錢,硬說我私吞了他家里寄來的錢。
他跟外面混混賭錢,欠了別人很多債,可能是要吃定我了。
我不給,跟他打了一架,驚動了書院。
院長也來了,因為打架這事,我和賀仁都被處罰了。
我不服。
院長當(dāng)著所有人訓(xùn)斥我:
‘凡事先退一步,蒼蠅不叮無縫的蛋。按照常理,賀仁在學(xué)校苦讀,過年都忙得沒回家,他父母一定會給他寄錢的。
那么,首先從理上,你就站不住腳。
其次,賀仁是你的學(xué)長,長幼尊卑有序,你打他更是違背了人倫。
再次,賀仁和你有同鄉(xiāng)之誼。他有經(jīng)濟困難時,你幫他不是應(yīng)該的嗎?何至于上升到動手的地步?真的是斯文掃地。這是山村里的野蠻人行為!’
我氣得差點發(fā)瘋。
這個世界怎么了?是我真的境界太低,我這個鄉(xiāng)下人領(lǐng)悟不到文明的真義嗎?”
……
日記中,袁青林的筆跡,開始變得筆鋒尖銳,跳脫凌亂,不復(fù)之前清秀規(guī)整的字體。
他越來越沉郁,越來越焦灼,甚至有了退學(xué)的念頭。
“二月十八,多云。吳昕來找我喝酒,說賀仁知道錯了,要請我吃飯,要跟我賠禮道歉。
我信他?呵呵,除非我腦子進水。”
“二月二十,小雨。實在磨不過吳昕,答應(yīng)給賀仁一個機會。
吳昕做朋友做到這個份上,真不容易,我給他這個面子。
晚上八點,凝香樓。那里離書院有點距離,得早點出發(fā)。”
……
日記記到這里,突然戛然而止。
這一頁后面,有一頁被撕走的痕跡。這之后發(fā)生了什么,日記就再也沒記錄了。
陳煬有些悵然,剩余的書堆中也沒找到其它袁青林的隨筆日記。
這是一個有些悲傷的故事。
在這處處彌漫著陳腐味道的廢園里,還處處可以見到當(dāng)年的痕跡。
這條長廊,那個水井,那片竹林,他們曾經(jīng)在這走過。
袁青林和吳昕、賀仁去凝香樓吃飯之后,發(fā)生了什么?
難道是出了什么意外?
他不會是被那兩人害了吧?
想到這里,陳煬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