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罪血一脈 天書現世
夜半時分,無心就寢的明淵凰步于中庭,望月思親。舉頭有感,她遂撫琴而歌:
“驚鴻落羽飄無主,戢影梅香處。
“夜啼離恨恨高飛,幾度夢回喟嘆、不成追。
“煙花場里知音缺,醉眼迷風月。
“此情何寄寄何人?一任紅塵寂寞、又天明。”
新詞唱罷,明淵凰鼓琴再作,忽聞遠方傳來相同的曲調,似在與她合奏這首《虞美人》。
“這笛聲……難道是無仔?”明淵凰眼前一亮,收琴循聲而往,卻是見到一條意想不到的黑色魔影,“父、父尊!”
神天應聲睜眼,撇掉樹葉問她:“玩得開心嗎?”
明淵凰一震,淚意突然間上涌,酸得她不住眨眼。
她還以為要被質問、被數落,沒想到神天只是關心她開不開心。說實話,這一刻她很開心。
“很難回答嗎?”
明淵凰垂眸道:“凰兒無能,給帝天丟臉了。”
“會丟的東西,不要也罷。抬起頭來。”神天對上明淵凰濕潤的眼睛,夸獎道,“彈得不差。”
“我……不差……”
明淵凰激動地捂住心口,備受鼓舞的她當即決定苦練琴藝,欲把營生培養成興趣,甚至是未來名震天下的獨門絕技。
“帝天怎會出現在此?”明淵凰偷偷觀察著神天,“應該不是……為了我吧?”
神天不語,渾身散發出令人窒息的黑暗壓迫。萬籟俱寂,明淵凰只聽見自己緊張的心跳聲。
‘為什么不講話?難道真是為了我?’明淵凰心旌搖蕩,莫名生出一種吶喊的沖動,‘啊,父尊在注視我!好想……好想挖出那雙眼珠,讓它一直看我……不,我怎能有這種變態的想法!’
‘血液……在躁動。’明淵凰咬住朱唇,神情似痛苦似歡愉,‘這是……什么感覺?’
神天應聲道:“蛻變的感覺。”
“蛻……變?”
神天知曉元邪皇在聽,故意編造了一個謊言:“上古洪荒之時,天魔應劫而降,出世只為滅世。雖是神天授命,然生靈有怨,殺業有報。怨報其后,罪傳其血,罪血一脈于焉誕生。他們并非普遍認知中的魔族,是生來所背負的天命與因果促使他們返祖,最終失去自我。由于感知、感應力異于常人,罪血一脈易受七情六欲影響。唯有斷情絕愛,不然一點心緒起伏,都是亢奮乃至癲狂的誘因。”
“我是……罪血一脈……”明淵凰喃喃自語,迷離的眼眸漸染血色,“血脈中流淌著罪孽……”
“此乃執念,亦是宿命。”神天走到明淵凰面前,一邊撫摸她的臉龐,一邊在她耳畔低語,“凰兒,爾可以無所謂,但當完全蛻變之時,爾將不再是爾。成為戮世之鋒,便是爾之天命。”
“我……不要。”明淵凰抬眼與神天對視,“為此斷情絕愛,我就已經不是我了!”
“爾就不怕變成毫無神智的兇獸?”
“我更害怕淪為只剩理智的怪物!”
聞言,神天皺起眉頭。
“失去神智固然可怕,但是極端的冷靜同樣瘋狂!”明淵凰據理力爭道,“我知道,父尊是為了我考慮,但我又不是孩子,我有自己的思想覺悟!這個熟悉而陌生的世界讓我害怕,因為我所擁有的一切本不屬于我,除了你跟無仔。我可以割舍多余的感情,但你們不是多余,是必需!我……”
劇烈的頭痛滯礙思維,明淵凰用手擋住一片赤紅的視界,憑借殘像搖搖晃晃地走向神天。
“我現在終于明白……明白你……”明淵凰揪住神天戰甲上的鎖鏈,堪堪讓自己保持面對面的站姿,“如果有一天,我變得不再是我,你也不會難過……但我會……我會……很高興……”
神天把明淵凰按在懷里,溫聲細語,催她眠夢:“吾給爾遠走高飛的機會,是爾自愿陪吾沉淪深淵,那就休怪命運無情。”
困倦來襲,明淵凰合眼即睡。神天抱起囈語的她,一步跨越空間,將其送回臥房。
“無仔……別走……我怕……帝天……帝天……”
“睡吧,凰兒。愿汝夢中,沒有吾。”
這一夜,明淵凰做了一場夢,夢里沒有父尊。
她似一葉扁舟,在黑夜里跌宕,于血海中起伏。浪潮裹挾著她,把她推向彼岸。她在彼岸擱淺,適逢陰陽交會,上天普降甘霖,滋潤無津旱域。
大地回春,重現曙光。花苞綻放,瓜熟蒂落。她在喜樂中蛻變,化身為凰,凌九霄不羨鴛鴦。
…………
“看你魂不守舍的模樣,是思春了嗎?”
戀紅梅的聲音喚回思緒,對花癡立的明淵凰醒神,嬌羞地低下頭:“紅梅姐,別取笑我了,我只是在看花。”
“喔?”戀紅梅戲謔道,“看花看得面色含春,眼神帶媚,真的不是在想情郎?”
“不是!我們不是那種關系!”明淵凰驚覺失言,急忙打住,“紅梅姐,我作了一首新曲,不如先彈給你聽?”
戀紅梅笑罵道:“賊丫頭,還想轉移話題?紅梅姐走過的路,比你吃過的飯還多!速速老實交代,讓我替你參詳。”
明淵凰無奈道:“他……有一點冰冷,但我相信只要堅持付出,一定能溫暖他的心,讓他對我展露笑顏。”
戀紅梅震驚道:“你這丫頭,竟然倒貼別人,而且還拿不下!到底是怎樣不解風情的男人,讓你如此心心念念?”
“不解……風情嗎……”
明淵凰笑了笑,回眸望穿梅林。伊人雙瞳剪水,流眄含情脈脈,橫送盈盈秋波。
戀紅梅一時看呆,想不到白撿的野果褪去青澀,竟是這般鮮艷飽滿,芳香甘甜。
‘明淵凰,你在期待什么?’明淵凰掉頭嘆息,‘如果他今日會來,昨夜就不會走了。’
明淵凰黯然落座,手覆琴弦遲遲不奏。凝思半晌,她棄弦而起,摘葉閉目吹奏。
無人稱奇,一片樹葉竟能吹出清亮笛音。憂傷的旋律遠播,過客無不駐足傾聽,為之動容。
笛聲凄婉如訴,勾起回憶。抒情再奏,陡轉昂揚,似夢破滅后的荒唐,是緣消逝后的迷茫,徒留一個人的孤獨與惆悵。
緣為冰。擁冰入懷,冰融緣盡。
此情諱莫如深,只恐夢了無痕。
戀紅梅若有所思,沒有像往常一樣,暗中出手打破沉默,提醒失魂的客人們捧場。
這不是演出,只是一名女人不可言說的單相思。
‘這演奏方式真方便,靠意念就把錢賺。’明淵凰滿意地把樹葉一拋,‘若不是發誓好好練琴,我也想偷懶了。’
“氣質……”戀紅梅扶額搖頭,‘白擔心了。這個傻丫頭,看起來一點事情也沒。’
梅香塢恢復正常營業,明淵凰繼續為了生活賣藝,但因先前當眾露了一手,很多客人都想再聽她用樹葉吹奏那曲《冰緣》。
他們好像忘了,明霜是琴姬,不是笛姬啊!
順風順水只持續到夜幕降臨,深沉暗夜,梅香塢中再生變故。
上回的鬧事者偕同靠山,卷土重來。熾盛皓光,巍然詩號,彰顯來者身份不凡。
“九天列宿黯淡,旭日破夜浩瀚。混沌滄溟初開,靈岳雄鎮云關。”
那人祭出一支權杖,青光冉冉乍現,鬼骨邪靈震懾眾人。只聽一聲命令,兩名手下強闖搜查,嚇得客人四散而逃。
“又是你們。”戀紅梅護住紫燕、柳霞,警告這班不速之客,“梅香塢不準動武,再不住手,紅梅就要請諸位離開了!”
領頭者蠻橫道:“將我要的東西交出,旭日靈岳便不為難。”
“聾了嗎?”明淵凰拍出案上古琴,撞退兩名砸場的兇徒,“老板娘叫你們住手。”
旭日靈岳·步霄霆恫嚇道:“要活命,別動手。你擔不起這個責任!”
“門主,就是這個女人。”臉上帶傷的門人退到步霄霆身后,指著明淵凰告狀道,“她就是上次打傷我們的人!”
“恁祖嬤咧!”戀紅梅忍無可忍,正欲親自逐客,卻見天旋地轉,竟是倒下不省人事。
紫燕、柳霞嚇了一跳,驚慌地扶起戀紅梅:“紅梅姐!”“紅梅姐啊!”
“老板娘!”明淵凰正與步霄霆對峙,見戀紅梅被這群人氣暈,心中頓時升起一股戾氣,“紫燕、柳霞,帶老板娘去停云閣。”
兩名姑娘唯唯諾諾,合力將戀紅梅拖走。情況緊急,她們留著也是礙事,只能去找聆秋露商量。
待姑娘們退下,明淵凰二話不說,飛葉將指認她的門人割喉:“廢物犬吠,給你臉了?”
“你竟敢殺人!”步霄霆面色不善地嗆聲,“惹上魔門世家,是你的不智!”
明淵凰露出厭惡的表情,揚手震響立在遠處的琴,以琴聲襲殺另一名門人。
“有來歷!”步霄霆手下盡喪,收起上位者的傲慢,招來鬼骨邪靈杖,“梅香塢不將東西交出,魔門世家絕不罷休。你若識相,非心、非明之死便可不予追究,否則——”
“臭屁夠了!”明淵凰打斷步霄霆的話,周身浮現血紅色的殺氣,“污了梅香,該死!”
怒音揚,殺氣動,凝作鬼首蔽月。步霄霆驚駭對敵,急催內元揮杖相迎,卻遭鬼首吞殺噬命,被血氣碾絞成渣。
“逃哪里去!”明淵凰識破脫殼之術,操縱五根琴弦索敵,卻在氣動三息之時,感受到血液急劇變化,“啊……這感覺……”
內息牽動罪血發作,明淵凰只得抱元守一,平復被激起的殺意。
“原來如此。”明淵凰端視掌紋,猶感手心熾熱,正是方才真氣充盈的證明。
明淵凰一邊收拾,一邊總結:‘罪血體質無限再生,導致能量源源不絕。興奮時,內息加速運行,體溫居高不下,造成連鎖循環。究其根,是罪血極具生命力與攻擊性,仿佛是一頭活的兇獸。長期處于本能狀態,是對心神的腐蝕,尤其罪血體質,七情六欲成倍。感情是一把雙向劍,能將人拉出深淵,亦能讓人永墜無間。’
戀紅梅暈倒,聆秋露找來大夫看過,查出她罹患失血癥。失血癥是絕癥,目前只有冥醫有所研究,但是聆秋露說,戀紅梅一定不會答應。
明淵凰沒有多問,猜到戀紅梅與冥醫之間存在關于失血癥的心結。她走出梅香塢,回到昨夜與神天相會的地點。
神天如愿降臨,問她:“爾想用罪血治療失血癥?”
明淵凰訝異道:“帝天怎么知曉?”
“若爾憑借一點殘存的記憶就能想出解方,幽冥君的傳人可以封針了。”
明淵凰被看輕,不服氣道:“就不能是請神幫忙嗎?”
神天淡淡瞥了她一眼:“爾可以依賴吾,但爾會嗎?”
“不會。”明淵凰閉了閉眼,背身在胸口攥拳,“我可能會求助無仔,但是唯獨你,我永遠都不會依靠。”
“很好。”神天移形換位,出現在明淵凰對面,“罪血不經處理,視肉身抵抗力,幾率直接爆體。凡軀難以實現罪血重生,放棄那不著邊際的念頭。”
明淵凰得到答復,悵然嘆了一口氣:“果然。失血癥難于全身血液病變,而罪血恰是另一種的污染。想利用再生之力的我,無法排除邪染的隱患,稍有差池,便會害了老板娘。”
“要求助嗎?”
明淵凰拒絕道:“我并不是一個同情心泛濫的人。流點血無傷大雅,但要付出更多,我首先會評估這份人情的價值。老板娘是獨立自主的女性,她有她的抉擇,我是雞婆才多管閑事。”
“但爾浪費了吾的時間。”
“要我賠償你嗎,帝天?”明淵凰似笑非笑,緊盯神天的反應,“比如陪你浪費更多的時間?”
神天移開視線,躲避她如炬燃燒的目光:“爾今日有些反常,是因為戀紅梅的病情?”
“或許是我自己的病。”明淵凰也將目光轉移,“自從罪血第一次發作,我就常有蝕骨之癢、離魂之癥,大概是心理作用吧。我已經看開了。要么無愛無恨,要么狂愛狂恨,兩者皆不正常,我也沒必要勉強自己裝得很合群。”
“自己學會壓制,吾不會替爾安撫第二次。”
“安撫……”明淵凰想到什么,雙頰一下子染紅,“我、我知道了!”
神天凝視她良久,一言不發地消失。來時無影,去也無蹤。
神天走后,明淵凰心不在焉地回返,絲毫沒留意到,柳霞在大廳里撿到一本九龍天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