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云棋水鏡 明月長泠
臨江云煙裊裊,竹門被叩得“砰砰”響。外者一邊叩,一邊叫,大有不見面不罷休之勢。
只聽道家打扮的中年男子喊道:“絲桐啊,你就幫幫為兄吧!”
茅屋內,夾帶內力的女聲隔門拒客:“宗主請回吧,吾向來不見生人。”
陰陽學宗宗主——如畫江山·碧松影無奈道:“但是那個小子指名要見你。”
“他想見,吾就要見嗎?”
女子冷冰冰的一句,差點將陰陽宗主的面子里子都凍僵。
碧松影摸了摸鼻子,心虛地降低音量:“誰叫為兄向人討教,結果輸得無地自容。”
“他既以棋為號,自然以棋見長。宗主,你大意了。”
面對女子教訓的口吻,碧松影振振有詞地嘟囔:“我這不是為你把關。雖然叫你一聲義妹,但是吾的年歲足夠做你的父親。那年輕人相貌俊雅,氣度非凡,又不斷打聽你的事情,說不定……”
“說不定是有備而來。”
話音甫落,竹門緩緩打開,一名白衣女性踏著霞云走出。
碧松影嗅了嗅霧氣,頓時眼前一亮:“好香啊!你在研制什么?”
“藥酒而已。”白衣女性回身閉上房門,將碧松影的饞蟲隔斷,“那名訪客叫什么名字?”
碧松影視線受阻,對她投去幽怨的眼神:“云棋水鏡·黓龍君。”
“黓龍君……”白衣女性閉目思忖,睜眼看著碧松影道,“請義兄將人約在捉月臺,明夜子時一晤。”
“哈?捉月臺?”碧松影莫名其妙,不知她葫蘆里賣的什么藥,“還不到賞月的時候啊?”
“他是厲兵而來,吾當秣馬而待。”白衣女性盈盈欠身,“有勞義兄了。”
“只要你別怪為兄多事就好。不過……”碧松影瞅了瞅她的臉色,“他確實是難得一遇的青年才俊,你真不要考慮一下?”
“不急,待吾會一會這黑蟲君。”
“是黓龍君啦!”
…………
萬學天府之內,名為黓龍君的青年聽說邀約,罕見地陷入沉思。
碧松影見他久不發一語,不悅地橫眉冷哼:“這可是你的要求,你還在考慮什么?”
雖然他在自家義妹面前像個鵪鶉,但對外人是擺出十足的宗主氣派。
這個年輕人來頭不小,但在他眼里也就那么回事兒。做掉他,不需要多大的氣力。
“我只是在想,還不到賞月的時候。”黓龍君在棋盤上落下一子,指示黑龍對白邪進行絞殺。
碧松影舉棋不定,思來想去,只得投子認輸。
“捉月臺是她師門起源之地,在自己的地盤宴客又不奇怪。”碧松影淡定地撥亂棋局,將自己被殺得七零八落的尸體銷毀,“吾奇怪的是,道域這么多名勝古跡,為何你偏偏對捉月臺感興趣?”
“傳聞李太白在采石磯捉月而亡,后人在他溺亡的所在建造捉月臺。我想看看道域的捉月臺與中原有何不同。”
…………
道域,別名桃源大地,為龍虎天師張道陵所創立,是中土九界之一。張天師設四宗培養人才,為了統一治理道域,又頒布神君制度,用天元掄魁競逐上位,管轄其他三宗。
眨眼已逾千年,又是一輪天元掄魁將啟,就不知這一次,是哪一宗贏得象征權力的天師云杖。須知仙舞劍宗已經掌權三十六年,道域的氣象也該變化了。
捉月臺,道域的風景名勝之一,此夜迎來了一名不速之客。
月蕩波心,臨江水榭,一人把杯憑欄。白紗勾勒倩影,天姿靈秀,意氣殊高潔。
女聲吟:“青天有月來幾時?吾今停杯一問之。”
來人道:“‘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卻與人相隨。’這是盛朝詩仙李太白詠月抒懷之詩。李太白一生愛月成癡,作品之中不乏月跡,最后更于采石磯捉月而死。這樣出人意表的辭世之說,讓人不禁好奇,究竟是怎樣的月能讓天上謫仙人眷戀至此。”
“歷史由勝利者書寫,一行墨跡盡蓋血淚。”西風卷起簾幔,捉月臺之主現身相迎,“明月長泠,幸會來自墨家的貴客。”
外來者視線穿風,落在明月長泠宛若玉雕的面容之上。謫仙人鐘情之月,并非天仙下凡,而是月神在世。這樣的殊色足令智昏,莫怪求而不得的人做出荒唐之事。
黓龍君結束思緒,直視明月長泠問道:“墨家式微已兩千年,你怎會認為我來自墨家?”
明月長泠嫣然淺笑,清麗的容顏艷光四射:“千舉萬變,其道一也。似云飄蹤,若水無痕。虛幻不實,虛中藏實。黓龍君,墨家龍首也。”
“這只是猜測,空虛無憑。”
“而你找上吾,才是真實。”
黓龍君低眸默然,暗嘆李太白死得不冤。
心里這樣想,黓龍君面上不顯,波瀾不驚地說:“揭穿吾,你是否也做好被揭穿的準備?”
“否認心知肚明的事情,除了突顯自欺欺人外,不會有任何收效。你既有恃無恐,出于禮貌與情面,吾便問上這愚蠢的一句——”明月長泠微笑著問,“你打算如何揭穿吾呢?”
“故事是變造的歷史,隱藏著先人留下的真相。十八歲的少年,血氣方剛總是多情,何況是李太白。”
“鉅子請坐。”明月長泠走到桌邊沏茶,“驚才絕艷的詩仙,確實令人神往。若吾生在那個年代,興許會親眼一睹青蓮風采。”
黓龍君進入風亭,來到明月長泠對面坐下:“這一眼,便是永遠的遺憾。”
“嗯?”
“詩仙太白,風流倜儻,落拓不羈。他在闖蕩山河之際,意外結識一位紅顏,自此結下不解之緣。可惜襄王有夢,神女無心。多年后,李太白酒醉捉月溺亡,抱憾長終。”
黓龍君言之鑿鑿,仿佛親眼見證這段軼事。
明月長泠推杯笑道:“想不到,李太白也有得不到的心。該說,天上謫仙人也是凡人嗎?”
“正因得不到,所以念念不忘。”黓龍君坦然接過茶杯,喝了一口潤了潤喉,“清新淡雅,甘甜馥郁,好茶。”
“這是黃山毛峰,最早能追溯到盛朝時期。”明月長泠吹拂熱氣,抿茶試了試水溫,“吾不喜二泡,有損本來的風味。無論陳腐鮮嫩,都值得一品。茶如此,人亦如此。”
黓龍君放下茶杯,轉回原本的話題:“李太白也曾喝過這杯黃山毛峰,但他品到的滋味終究是青澀的酸苦。青蓮,北冥清漣——意氣風發的海境王者,相貌、資質皆屬非凡。他年少時出境游歷,卻在成名之前,栽了一個意想不到的跟頭。”
明月長泠饒有興致地問:“是什么跟頭?”
“情。”黓龍君對上明月長泠的金瞳,“李太白的風流債不少,甚至動到盛朝玄宗身側貴妃,但他甫出道自居青蓮之時,還只是一個缺乏閱歷的少年。只因年少不肯服輸,外加鯤帝正統心高氣傲,使得這份糾纏持續了十余年。他在采石磯想捉住的,不是水中月,而是那輪思慕的明月。”
“看來鉅子不擅長編故事。”明月長泠支頤輕晃茶杯,慵懶地搖散杯中的月影,“倘若他十八歲出道,過了十余年也不過三十左右,但李太白可是活了一甲子。多情的帝王,心有如此長情?而且海皇溺斃,難道是習慣不了中原的水質嗎?”
“故事只是故事。”黓龍君自座位上站起,走到亭邊眺望水天一色,“如何從中發現歷史,是后人的本事。”
“就像以水為鏡,真相,只有水底明昭。”明月長泠驀地話鋒一轉,“但是夜寒水冷,跳下去就變成李太白了。”
“雄性鯤帝年滿半甲子便會進入鯤鱗覆體,必須再過半甲子方能恢復人身。”黓龍君回到原位坐下,“北冥清漣離開中原的真正原因,便是他即將進入鯤鱗覆體,不得不回海境。”
明月長泠提出質疑:“但是此后三十余年,李太白這個名字仍舊活躍。”
“原因你應該比我清楚,盛朝鬼谷掌門趙蕤之妻,李太白的師娘——月娘。”黓龍君一語串起所有猜測,“只有這個身份,才能讓趙蕤僅指導一年有余,便欽點北冥清漣傳承鬼谷,讓北冥清漣寫下‘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這樣的詩句。太白無墨,獨領風騷。詩仙縱橫,鬼谷一脈。北冥清漣從未想過遮掩,因為他的目標正是對所有可能與墨家相關者趕盡殺絕!”
明月長泠淡然抿茶:“雖然牽強附會,好歹自圓其說,但這又能證明什么?你的推測建立在八百年前的歷史之上,時間大川的阻隔,如同蒙上一層面紗——即便再接近真相,差了一層始終是差了一層。”
黓龍君沉默半晌,取出一個茶葉罐:“真相的全貌,是一場精心策劃的相遇,不是對北冥清漣,而是對趙蕤。或許他們的關系并非史冊所載,但你不可否認,她想利用鬼谷一脈打擊墨家。吾不知她對墨家的敵意何來,但是她確實影響了北冥清漣。這只是她的一時興起,北冥清漣卻因此顛覆海境,遭到圍剿。此后八百年未曾再聞鬼谷一脈,所以你來到最可能傳襲墨鬼之爭的——陰陽學宗。”
“果然是有備而來。”明月長泠重重落杯,起身揭曉黓龍君的見面禮。
白毫披身,芽尖似峰,正是黃山毛峰。
“這份禮物,吾收下了。”明月長泠揮袖收納茶葉,“作為回禮,你想要什么?”
“清理鬼谷一脈與墨家叛徒。”黓龍君直言不諱,披露墨家的內情。
明月長泠不假思索地答應:“好啊。正值天元掄魁再啟,是時候教玉千城退位讓賢了。明面上,吾該以什么理由入世呢?”
“你對下棋有興趣嗎?”
…………
“所以你就把黑白玲瓏子送給他了?”
萬學天府之內,了解事件經過的碧松影驚奇地打量明月長泠:“你真看上了那個小子?”
“他很有誠意。”明月長泠優雅地端起茶盞,“吾不好拒絕。”
“但是……”碧松影憋了半天,也沒“但是”出結果。
“拜師茶喝了,禮也送了。他若反悔……”明月長泠勾起嘴角,未盡的話盡在不言中。
“原來只是拜師,嚇吾一跳。”碧松影捋著胸口順氣,端起茶盞淺飲壓驚,“當初吾只是隨便講,沒真想亂點鴛鴦譜,畢竟這個少年人可是……”
“可是墨家的短命鬼。”
碧松影手一抖,滾熱的茶水灑到手背上:“……你知道了?”
明月長泠掏出一塊白巾,一邊替他擦拭,一邊說:“這名黓龍君是一個聰明人,知曉必須坦白身份才能獲取信任與重視。真誠是最好的算計,宗主你中計了。”
碧松影訕訕縮頭:“是嗎?想不到他這么有心機。不過他的武功很差,就算想搞什么破壞,也沒這個本事。”
明月長泠但笑不語。
“別笑了,為兄知錯了。”碧松影被她的微笑所瘆,背后一陣惡寒。外人不明底細,但他清楚明月長泠是怎樣的人。
孤僻多疑,外柔內冷。
若非她的先師與自己有舊,真不知一個八歲小女孩要怎樣一個人活下去,又不是每一名八歲孩童都像仙舞劍宗的那名怪物……天才。
人到中年的碧松影不由感慨:“時間過得真快,都十二年過去了,又是一屆天元掄魁。若非你超出年歲,以你的天分,為學宗拔得頭籌綽綽有余。”
“宗主別忘了荻花題葉。他可是你的徒弟,聽了只怕要寒心。”
“你講昊辰啊。”碧松影想了想這名早慧的親傳弟子,“他成熟得早,有自己的想法。聽講他在修真院內交到了幾個好朋友,刀劍星皆有之。反觀你,桃李年華,交結的人除了吾,就只有逍遙游一個。若不是黓龍君出現,我都以為你跟逍遙游成了。”
“休琴忘譜……”明月長泠擱下茶盞,在碧松影詫異的目光中站起,“多謝宗主提醒。吾還要與逍遙游以琴會友,失陪了。”
“等一下,茶還沒喝完呢!”碧松影叫不住她,只得郁悶地嘀咕,“真是的,走得比刀宗的還快。也罷,吾就去試一試那名墨家鉅子。”
背后的風聲拂過明月長泠的耳,在唇邊勾勒出一抹諷刺的弧度。
“就算是廢人一個,也不代表沒本事。智者的本事就是無須親自動手,總有棋子為他們代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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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虛非真
關于月娘: 月娘即月亮。趙蕤之妻的設定來自《大唐李白》,作為金光正史引入。北冥清漣不是正面角色,但是一個重要人物。墨鬼之爭的劇情由他引出,再與劇中“太白”“詩仙”“史冊”“捉月”“風流債”“鬼谷門”“黃山毛峰”“趕盡殺絕”等字眼碰撞反應,得到了基于正史、野史、小說、金光魔改后的新設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