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湘眼簾微垂：“可洛山，并無弟子有啞疾。”

　　皇居愣了下：“這……這我就不太清楚了，那名弟子自己說的。許是……許是新進的外門弟子？”對上神湘寒徹徹的眼神，皇居的聲音越來越弱。

　　神湘收回視線，抬手一揮，將它打回阿絳的骨哨內。

　　洛山百年收一次弟子，層層選拔試煉，能留下來的屈指可數。若有人患啞疾，他不可能不知道。

　　神湘抬手在空中寫下一排字，字在空中閃著淡藍色的幽光，很快化作紙鶴，飛向南殿句芒住處的方向。

　　做完這一切，他直接推門進去。

　　阿絳正在睡覺，四周被他提前布置了隔音結界。

　　神湘在床邊坐下，她睡覺向來不愛講究，床帳也不拉，窗戶也不關，山上夜風冷，吹得床帳微微浮動。

　　他嘆了口氣，起身去關了窗戶，又坐回床邊，替她把被子掖好。她如今天闕五重，已經半神體質，身上的戾氣褪去一半，半神半妖，最是容易走火入魔之際，偏偏又還是孩子心性，對旁人鮮少防備。

　　枕頭邊是一個木雕的小蘑菇，神湘眼神一壓，回想起樹林里那個替她做吃食的男弟子，指尖觸碰到木蘑菇，瞬間化作木屑，隨風散去。

　　便是與她叮囑一百遍不要同男子靠近，她也有一百零一種法子對人放松警惕。

　　神湘眉頭微蹙，指尖覆上少女眉心的被戾氣染黑的紅蓮印記，復又往下，沿著小巧挺立的鼻梁行至鼻尖。

　　熟睡的少女只露著一張巴掌大的臉，暖烘烘的，眉目舒展，面色皎白，唇色紅潤，呼吸都是一小口一小口的，宛如新生的小獸，稍微一擰，就能結束掉她的生命。

　　可她毫無察覺，毫無防備，似是感覺到癢了，下意識地動了動腦袋，蹭了蹭他微涼的指尖，乖巧又溫順，帶著天然的脆弱感。

　　若醒時有現在的一半乖巧，也不至于令他頭疼至斯。

　　眼睛掃到她手腕內側一條不甚明顯的黑色血管，眼神微凝，神湘覷了她一眼，微涼的手指搭上手腕。

　　她竟與魔族的人簽訂過契約？還是無法探知的文字契約，這種古老的秘術，如今知道的，不超過三人，神湘很快想到句芒監視的那個魔族傀儡雪止。

　　她竟能在句芒眼皮子底下跟雪止搭上關系？有什么秘密需要瞞著他，偷偷向一個魔族求助的？

　　神湘眼底一暗，倏地捏住她的鼻尖。

　　室內寂靜無聲，連僅有的呼吸聲也頓住了。

　　眼看著阿絳的臉越憋越紅，眉頭越蹙越緊，神湘眼底出神，遲遲不動，手上動作未松，眼底涌起墨色。

　　阿絳身體里的心臟越跳越急，瘋狂吸收著戾氣，胸口處絞痛起來。

　　似是感覺到殺意，阿絳倏地驚醒，看到床頭的人，心底一驚，幾乎是剎那間本能的求生欲，她抬手纏上神湘那只胳膊，軟聲討好：“主人，你怎么在這兒啊？”

　　神湘眼簾微顫，眼底墨色被壓制下去，恢復清冷。

　　鼻尖的涼意撤開，他松了手，卻未收回胳膊，任她纏著，只道：“有東西給你。”

　　阿絳揉了揉眼睛，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暗沉沉的，不見天光，臉上露出懊惱的神色，拉著被子蓋住臉，悶悶的聲音從被窩里傳出：“還是深夜呢……什么東西不能明天給啊？”

　　神湘將蝕靈刀放到她身側：“九轉珠已經熔煉到刀柄上，刀可以用了。”

　　阿絳倏地拉下被子，露出一雙眼睛，看到了身旁壓在被子上的蝕靈刀，刀柄的九轉珠泛著溫潤柔和的暖色柔光。

　　她咧嘴一笑，寶貝地摸了摸刀：“謝謝主人~”

　　神湘微微頷首：“你睡吧，我回去了。”

　　阿絳忙點了點頭，笑瞇瞇地沖神湘揮揮手。

　　神湘離開后，阿絳從床上彈起來，臉上笑意消失不見，后背寢衣被汗浸濕。

　　她捂著胸口，蒼白了臉色，方才若非心臟瘋狂跳動，引起劇痛，她也不會那么快醒過來。睜眼那一瞬間，神湘眼底黑漆漆的眼神，看著她，仿佛在看一個死物。

　　他剛剛是對她動了殺心嗎？

　　完全變了個人似的，不應該啊……

　　神湘不是要等她練成冰心訣，凈化了心中戾氣，才會取她心臟嗎？方才的眼神她現在回想起來，還忍不住冷汗直流。

　　果然是要殺她的，心底抱有的最后一絲希望也破滅了。

　　還喜歡她呢？鳳祝祝那個不靠譜的。

　　阿絳盯著自己的右手，差一點點，她就要祭出業火自保了，差一點就真的撕破臉皮。

　　白日里明明還好好的，他怎么突然會來找她？

　　阿絳擦了擦臉上的冷汗，眉頭緊蹙，方才心臟突然異動，以往都很排斥她身體里的戾氣，方才竟然瘋狂吸收戾氣，蝕靈刀在她身上留下的戾氣幾乎被吸食干凈，眉心的印記重新變紅。

　　睡意全無，阿絳摸著身邊的蝕靈刀，蒼白的臉色逐漸好轉。

　　她順勢盤腿坐下，按照神湘說的，刀上鑲嵌了九轉珠，她應該就能突破了。

　　好幾次運轉靈力都差點兒岔氣走火入魔，阿絳忍不住皺眉，強行把關于神湘的情緒全部壓下，全身心投入到修煉中，凝神靜氣。

　　有九轉珠中和，修為沖破靈竅穴，輕而易舉，天闕很快突破五重，身體徹底蛻變成半神之身，身體里的妖力和神力達到平衡，以內丹為臨界點，各占一半。

　　五識變得異常清晰，只要放出靈識，動動耳朵，她甚至能聽到后山懸崖上流動的夜風，身體也變得更加輕快，內丹純粹已經有隱隱泛著神光的跡象，筋骨看似纖弱，卻蘊含無限力量，爆發力強大。

　　渾身充滿力量的感覺真好。

　　神湘卻并未回房間，而是蒼白了身體，沉入后山寒泉之中，胸口有黑色煞氣纏繞。

　　句芒很快趕到寒泉，見池中神湘臉色蒼白，胸口異動，忙從盒子里掏出一顆盈白色的藥丸，融入水中，那藥順著水，流入神湘身體里。

　　句芒臉上帶著少有的嚴肅：“您身上怎么會沾染了煞氣？”

　　神湘抿唇，凝神調息，周圍的水靈力不停朝他匯聚，盤旋在他身邊，親昵地打轉。

　　句芒：“可是阿絳那邊出問題了？她又走火入魔了？煞氣入心？怎么連您也受到牽連了？”

　　神湘不耐地覷了他一眼，句芒雖然著急，但也識相地閉上嘴巴，擔憂地看著池中景象，水靈力不停朝中心聚攏，卻無法被吸收。

　　神湘唇色蒼白，大半身體沒入水中，調動身體里的靈力壓制住胸口的煞氣。

　　胸口里面心臟的位置空蕩蕩的，雖然皮肉看不出來，但里面空著的地方，有煞氣灼傷，還帶著一絲不甚明顯的妖氣，與阿絳身上的妖氣如出一轍。

　　神湘蹙眉，溫潤清俊的面容在月色下，越發冷若銀盤，皎若雪山，眉眼間與生俱來的高貴清冷令人望而生畏。

　　他微微抿唇，近日越發覺得身體里的靈力渙散，調動不濟，本身沒有心臟的收容，水靈力無法吸納，身體里的修為只出不進，用于壓制心臟處傷口的靈力顯然不太夠用，只能靠著藥物強制吸收靈力，抵御心臟處的傷口冒出的煞氣和妖氣。

　　心臟處空著，經脈血管到心臟處，只留下不規整的傷口，像被人連根拔出，傷口處不斷被妖氣和煞氣浸染，他不得不用靈力強行壓制，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傷口處的煞氣和妖氣纏繞，跟阿絳心臟處的景象一模一樣。

　　阿絳正盤腿坐在床上修煉，運轉冰心訣和天闕，修為在周身運轉，心臟處的黑氣被冰心訣不斷壓制凈化，涌進去的煞氣被逼出來，重新棲息在靈竅穴的蝕靈刀里。

　　再睜眼，外面天已經大亮。

　　她忍不住又想起昨晚神湘那個眼神，凜冽的殺意觸目驚心，完全像變了個人似的。

　　看來逃跑的事兒，得提上日程，不能再拖了。

　　本來還想飛花盛宴偷偷跟在神湘后面溜去看，看來是沒機會了……

　　阿絳拿出千里尋蹤給鳳祝祝說了一聲，讓她吱會雪止，開始準備解除靈契的陣法，又自顧開始收拾東西，要跑路的話，該帶的東西得多帶點兒。

　　還是第一次逃跑，阿絳沒什么經驗，若是能偷到神湘的空間戒就好了，那玩意兒可以裝好多東西，還能裝活物。

　　來不及細想，阿絳只簡單收拾了一點衣服，藥物，如果要去魔界，那邊魔氣重，靈脈匱乏，聚靈石也得多拿點兒……

　　如果要在魔界長久待下去，為了避免自己被魔氣侵染，醒神草和凈化石也得多拿點兒。神湘知道她逃跑的話，肯定不會罷休，當初八擒八縱的仇她現在還記著呢。

　　為了躲避神湘，肯定得多在魔界待一段時間，萬一神湘追到魔界，他應該不會為了抓她，一直待在魔界吧？

　　她的本體已經是半神半妖體，又有蝕靈刀在，魔氣對她傷害不大，但是神湘體質純凈，如果在魔界待久了，萬一被魔氣污染……

　　阿絳收拾東西的手一頓，那晚的神湘眼底墨色翻涌，像極了被魔氣侵染的樣子。可是他怎么會突然被魔氣侵染呢？他修為那么高，能力那么變態，誰能近的了他的身。

　　電光火石之間，阿絳腦中突然閃過一個可怕的念頭，下意識摸上胸口的位置，當時她身體里的魔氣正在瘋狂涌向心臟，神湘就過來沖她發瘋，神湘沒有心臟，并且想要她的心臟，不會這么巧吧……

　　阿絳忍不住放下東西，坐到書桌前，凝神提筆，把想到的東西寫在紙上。

　　幻境里的老者說她身上有上神之心，當時想要掏心殺她，被一股藍色的力量反彈了，那股力量跟神湘身上的一模一樣，她當時以為是神湘留在自己身上的神識在保護她，現在想想，并不是。

　　她一進密室，就被迫跟神湘切斷了聯系，所以當時的那股彈開老者的力量是她心臟里自己的力量，這股力量連她都不知道。

　　如果是上神之心，那就說得通了，可是她身上怎么會有上神之心呢？什么時候來的？

　　她雖然出生在神山，是上古仙品業火紅蓮，可早已墮入妖道，修了兩萬多年的妖身，連仙都不是，更不可能是神了。

　　但她真的不記得自己什么時候得過一顆上神之心了……

　　在劍冢里，神湘受重傷昏迷之際，他虛弱，自己的心臟也跟著產生劇痛，昨晚心臟突然吸收魔氣，神湘就跟著入魔，失了片刻神志。

　　句芒說過，神湘沒有心臟……

　　神湘單單只選了她做神獸，千方百計想要她凈化身上的妖氣。

　　紙上這些零碎的信息匯總到一起，或許，神湘想要取回她的心臟是因為，那根本就是他自己的心臟？

　　阿絳被自己推導出來的這個想法嚇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