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你,安定了我的整個青春》
第一次見他,是在一個炎熱的夏天。
頭頂的風扇在嘎吱嘎吱地轉著,然而并不能驅逐熱量。底下的人騷動不已,跟隨風扇的運動軌跡轉圈圈,全然不顧已經響了好幾下的上課鈴聲。
一個快步入中年、身著一身干凈的正裝、鼻梁上架著一副屬于理科男驕傲的眼鏡、看起來很慈祥的男人走了進來,把數學書放下后,往上提拉了一下皮帶,拿起了麥克風,用低沉的聲音吼道:“上課了,都給我坐回位置上。”
嗯,這就是我對他的第一印象。
莊嚴,自帶一米八的氣場。
他是我們班的數學老師,也是全學校最嚴格的老師。
盡管他不是我們班的班主任,但他卻“榮升”成為了我們最怕的老師。所以數學作業成了我們首要完成的作業,就算做不完,也要抄完,然后在他來教室之前,把作業放到講臺上。
于我們而言,他每次來教室,都像敵方即將抵達戰場一樣,讓我們兵荒馬亂。
我小學和初中因為成績差而成為了班上的小透明,因為怕遭到老師的白眼而不敢問老師如何解難題……循環往復,我的成績陷入到了一個惡性循環的怪圈中,越來越差,因此我也落下了很多的功課。
在初三的沖刺階段,我在一些特別要好的朋友的幫助下,從化學最簡單的公式、物理最簡單的光學知識學起,慢慢把這些知識點遷移到試卷中。每天晚上學到宿舍熄燈,早上的陽光還沒升起時就起來背政治和歷史考點,日復一日,最終我考到了重點中學的尖子班。
看著講臺上認真批改作業的老師,我有點發怵,我緊緊地握著數學《五三》,想上去問問題卻又無法邁出這第一步。
約莫幾分鐘過去后,他緩緩抬起頭,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用“王之傲視”般的眼神掃了一圈臺下,然后四目相對。
空氣尷尬得快結了冰。
我迅速地低下頭,如烏龜般將頭埋回了保護殼中,怯弱地放棄了去問問題的念頭。
幾分鐘后,他照常下來巡視大家是否在認真學習,但是反常地停留在了我的位置。
“今天的內容消化得怎么樣?可以跟得上嗎?”
我的內心糾結了十幾秒,終于抽出了《五三》,鼓起勇氣問道:“老師,我這道題不是很會,你……可以給我講一下嗎?”
我當時并不知道,這個幾乎耗盡我畢生的勇氣的決定,居然成了扭轉我人生的關鍵節點。
他點點頭,然后彎下身子來慢慢和我講解,每講一個步驟就會停下來問我“跟得上嗎?”、“可以理解嗎?”,見我猶豫,便會重新給我講解上一個步驟,直到理解為止……
在他的鼓勵下,我越來越敢表達自己,敢于去尋找解決問題的途徑,也敢于去承認“我可以”……
他給予我的勇氣和力量,都是我從以往任何一位老師那里得不到的。
文理分班后,我很幸運地邁過了實驗班的門檻,真正地成為了他的學生。
也是那個時候起,我認識了不一樣的他。
比如,他經常搞突襲,時不時地在自習時間里來檢查我們是否在認真學習;他專制獨裁,在別的班都在穿著各種炫酷的衣服的時候,我們只能穿校服;他很老土,別的班把張杰、TFboys、鹿晗等流行明星的歌當做班歌的時候,我們班卻在唱一首連酷狗都搜不到音源的70年代歌曲……
但同時他卻比別人付出的還要多得多。
為了讓我們能好好學習,遇到不懂的題的時候能夠快速地找到老師來問,他經常會放棄他應有的休息時間來跟班;他擔心班上一些家庭條件比較差的同學會因為別人物質上的攀比而感到自卑,所以要求我們每天都要穿著統一的服裝;后來他可能也意識到要與時俱進,把我們的班歌換成了于他而言比較潮流和新穎的歌——《相親相愛一家人》……
盡管他很專制、很獨裁、很啰嗦、很嚴肅,有著很多讓學生覺得很討厭的性格,但有一點必須承認的是——他很有擔當。
高三下學期的時候,他母親身患重病,住進了醫院。作為家中頂梁柱的他只能醫院、教室兩頭跑,白天上課,晚上去醫院照顧母親。那段時間里,他瘦得可怕,一向注重儀表的他卻胡渣滿面、身上的正裝出現了褶皺的痕跡,但眼睛里的光仍透射出他對數學的熱愛以及對我們的關心。
快四月份的時候,天氣回暖了,窗外的老樹抽出了新芽,一只過路的小鳥停在枝頭上嘰嘰喳喳地歡唱著,一切都好像那么生機勃勃。
我坐在位置上看著新發下來的月考成績單,第八名。
用了兩年多的時間,我終于從五百名進到前十,然后保住第一的位置。然而現在,我卻因為一些事情,花了一個月就讓自己從第一滑到了第八。
我把耳機塞進耳朵里,一遍又一遍地播放我最喜歡的音樂。
然而頭腦里的思緒卻依然亂糟糟的。
以往月考完,老師總是會過來找我談話,談經驗談教訓談目標。那天晚上也一樣,只不過談話主要以教訓為主。
他的眼皮耷拉著,顯得十分疲憊,聲音低啞著給我總結和鼓勵我不要氣餒。
末了,他說道:“你是我黑夜里的光,你一定要好好備考,調整好狀態,你是我的驕傲。”
如果換做平時,我一定會笑他假裝文縐縐的樣子。
但是看著他嚴肅且疲憊的樣子,我笑不出來。
他確實在經歷一段很黑暗且難受的時光,而我,卻不能為他分擔一絲一毫的痛苦,反而因為成績退步而增添了他的煩惱……
第二天早上的數學課,他依然按時來上了課,拿著三角板在講臺上畫坐標軸。
講臺上的手機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他回頭看了眼手機屏幕,猶豫了幾秒,最終和我們說了聲“對不起”,然后出去接電話了。
他前腳踏出教室,我們后腳就嗨了起來。
1分鐘后,他回來了。
面對我們的聒噪,他罕見地沒有批評我們,而是繼續上課。
直到我看見他的紅眼眶,直到我們都看見了他眼角的淚水,我們才不約而同地安靜了下來。
死寂。
下課鈴聲響了,拯救了這令人窒息的靜默。
他給我們布置了課后作業,并叮囑課代表晚自習結束前檢查作業,然后匆匆離開。伴隨他離開的是,我的右眼皮不受控制地跳了起來,總覺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發生了。
歷史老師走了進來,證實了我的第六感。
那通電話是醫院打來的死亡通知,他的母親病逝了。
知道這個消息后,我們全班都像被什么重物猛地擊中了,痛到無法呼吸。
放學后,我去剪掉了我喜歡的長發,剪斷了情愛,全身心地投進備戰高考中。
因為,我是他的驕傲。
第二天一大早,班長組織我們演練那首被我們無比“嫌棄”的歌曲,并一遍一遍地排練那句——老師您辛苦了,我們一直在這兒。
我本想吐槽這種儀式性活動,但發現我根本無力吐槽,竟然還有一些感動。
樓下的電動車停車鈴聲響起后,我們便知道他來了。過去我們常常靠這個來辨別他的行蹤,好讓我們能提前準備打掃“戰場”,恢復成安靜的學習氛圍。
但那天不會。
他緩緩地走進教室,而我們“唰”地站起來,在燕玲姐的領唱下,唱起了《相親相愛一家人》。
“我喜歡一回家,就有暖洋洋……”
嗯,這個班于我而言,不僅僅是一個班集體,更是一個家庭。
很多年以后,我都會記住那個場景,那個手牽著手、齊聲合唱的場景。
也會記得當我們說“我們一直在這兒”的時候,他哭得像個孩子一樣。
高考后,我如愿地成了他的驕傲,我們都成為了他的驕傲。
而他一直都是我們心里最大的驕傲。
后來聊起他,我們都哽咽了。
從未想過有一個人,能為了我們而忽略自己的利益得失。
從未想過有一個人,能始終站在我們身邊默默陪伴我們。
從未想過有一個人,不求回報地為我們撐起了一片藍天。
謝謝你,安定了我的整個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