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成母親接到班主任電話的時候,她正把老公和兒子的一堆衣褲洗完晾好。
電話里,班主任并不給龍成母親過多寒暄,只徑直說道:“關于龍成同學最近在學校的一些情況,作為班主任,我需要和你們家長溝通溝通,交換一下意見,還煩請你務必抽空來趟學校。”
聽了班主任的話,龍成母親第一時間斷定龍成必定是像之前一樣,伙同著萬濤又在學校打架惹事了,但她還是抱著自己判定錯誤的期望,小聲地確認道:“是不是我家龍成又在學校惹事了?”
班主任并不直接回答龍成母親的話,留著懸念說道:“電話里說不好,我們最好當面溝通。你也不必過分驚慌,龍成同學這次的問題,還不至于太糟糕。”
掛了電話,龍成母親顧不得先給龍成去個電話詢問究竟,她只慌忙解下圍裙,擦干濕手,而后出門朝著學校疾步走去。
龍成母親心里著急,出門前顧不上梳洗打扮,整個人看上去蓬頭垢面而又衣冠不整。她一路行色匆匆,大概是沒有心思在意,自己如此的形象出現在校園,會不會給龍成帶去尷尬和難堪。
其實,龍成母親并不是第一次被班主任叫去學校,相反,她之前一直是班主任辦公室里的常客。班主任寄希望于能和她相互配合,共同努力來把龍成教育好。可是,因為家庭的不和睦,龍成報復似的早已不給她任何教育自己的機會,在家和龍成的相處,還不等她開那樣的頭,龍成便會立即不耐煩地逃離開去,所以,她只能一次次地辜負班主任的期望。
但是,她仍然每次都要裝出對班主任的盡力配合,因為她同樣寄希望于班主任,期盼班主任可以幫她把龍成教育好。她知道,班主任愿意找她談話,說明班主任并沒有完全放棄龍成,對她來說,這是好事,她總是期待并享受著和班主任的一次次見面。
重復做的事情一定孰能生巧,反復見的人一定也會孰能生親,班主任和龍成母親的約見,彼此像是走親訪友,親友之間的見面,要么聽他一頓牢騷,要么讓他聽自己一頓牢騷,然后對彼此的牢騷不了了之。
龍成母親之所以對班主任的這次約見如此敏感,是因為她已經在很長的時間里沒有接到過班主任的電話了。起初,她懷疑班主任大概是再無耐心,所以完全把龍成給放棄了,這讓她感到傷心和絕望,她像個情竇初開的少女,總是期盼著班主任主動來再和她聯系,約她見面。然而這段時間,班主任的聯系久等不來,她害了相思一般,好幾次在手機上翻出班主任的電話,又猶豫著遲遲不敢撥通過去。直到她發現了龍成在學習上的用功,察覺到龍成整個人的改變,不管是生活方式上,還是學習作息上,龍成都變得和之前判若兩人,這讓她感到驚訝的同時,百思不得其解。
有一天,趁著龍成上學離家,她盜賊般潛進龍成的臥室,打算尋找到造成龍成表現如此異常的蛛絲馬跡。她翻看到龍成一本本規整而詳盡的學習筆記;她翻看到龍成一摞摞習完又新增的教輔資料;她翻看到龍成一張張打有高分的測驗試卷;她翻看到龍成一頁頁排名靠前的班級排名單,于是她愣住了,她喜極而泣,她一廂情愿地認為,龍成如此的改變,大概是想在某一天,以自己的努力和上進作為籌碼,來與她和老公進行交換,交換他心里想要的美好而和睦的家庭生活。
她于是自責起來,她開始對鬧得雞犬不寧、烏煙瘴氣的家庭生活進行反思。一次,趁著老公抽空回家的時候,她拿出龍成打有高分的試卷以及班級排名單,心平氣和地與老公做了談話。談話中,她早已喪失的理性喚醒了老公沉睡已久的理性,她早已丟失不見的溫柔換回了老公刻意埋藏的溫柔。他們從之前的相互指責,變成相互推讓對方來指責自己,情到深處,他們相擁而泣,由此,她與老公的關系得到了極大的修復和改觀,就在當晚,她和老公久違地重新睡在了一張床上。
龍成母親終于理解班主任不再約她見面的原因:龍成不再犯錯,班主任自然找不到約她見面的理由。她明白了這樣的真相,對班主任害的相思病,總算康復無恙了。
現在突然又接到班主任的電話,她當然要像才找到新歡、卻又被舊愛來糾纏的多情少女,惶恐而又害怕起來。
班主任雖然和龍成母親是舊相識,可是這回,在辦公室見到龍成母親的當時,他卻被龍成母親如此火速的趕到所驚嚇住。班主任看上去有些措手不及,畢竟看龍成母親的架勢,沒有個讓她覺得不枉此行的理由,難保不會在她心里落個大驚小怪,小題大做的責怪。
班主任先是驚詫地打量了一陣龍成的母親,而后才面帶笑容招呼龍成母親坐下。他這一笑,對龍成母親來說有鎮靜劑的功效,身心松弛了不少,這才分心來在意起自己形象的別扭,于是她彎下腰去,把卷起的一只褲管放了下去。
龍成母親把褲管放下去后,再也按耐不住內心的急切,問班主任道。“我家龍成又闖什么禍了?”
看龍成母親神情如此緊張,以及因為她的著急趕到,整個人看起來的凌亂和狼狽,班主任心里生出歉意來。他視圖寬慰龍成的母親,于是慢條斯理地說道:“你倒不必這么驚慌,只要你們家長肯配合學校,情況不至于變得太過糟糕。”
龍成母親并不接班主任的話,只集中著注意力,等待著他接下來的話。
“龍成這孩子近來在學校表現不錯,學習成績扶搖直上,這確實是我料想不到的。我相信這一定是得益于你們家長的精心教導,照這樣發展下去,這孩子一定能考所不錯的大學......”
班主任說到這里的時候,一節下課的鈴聲響了起來。他原本打算接著再說些夸贊龍成的話,可是已到嘴邊的那些夸贊被這突如其來的鈴聲所驚擾,嚇得四下散去,一時間收不回來,于是他一副討厭的表情,一邊看著手腕上會被人誤認為古董的銀色手表,一邊加快語速說道:“我想不到你會來得這樣的及時。你來得不是時候,我馬上還要上課,不能和你細談,那么我們就長話短說。”頓了頓。“龍成這孩子早戀了,不知道這個情況你是不是了解?孩子在這個時候誤入這樣的歧途,很可能會毀掉他的一生。我單獨找這孩子談過話,無奈孩子自我蒙蔽太深,迷戀而不能自拔,談話沒能起到太大的作用。畢竟一天當中我和孩子處在一起的時間太少,有心開導,怕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讓你趕來的目的,就是想把這個情況告知你們家長,我們大家相互配合,共同給孩子多做些思想工作。孩子們不懂世事,如果一直執迷不悟,恐怕今后要追悔莫及。哎,年少無知,哪里分得清孰輕孰重?”說完直搖頭。
班主任一席話完了,龍成母親全無反應,她神色淡然,面無表情。班主任所說的這件事,其嚴重性與她在心里預想的相去甚遠。相較于龍成在行事上惹出的亂子,她更能接受龍成在情感上惹出的亂子。她覺得年輕人在行事上總惹出亂子,說明這人幼稚懵懂,而年輕人在情感上惹出亂子,說明這人開始成熟長大,所以當他從班主任嘴里聽了龍成的戀愛,她甚至在心里暗自慶幸開來。
班主任見龍成母親的表情沒有料想的驚慌,生怕這女人對自己重視的事情不以為然,于是接著又說:“和龍成這孩子戀愛的女娃娃是我班上的尖子,考名牌重點學府的材料,和龍成一樣,是學校要重點培養的。這事若不重視,只怕要把這兩個孩子都給耽誤。你不為自己的孩子著想,也該為別人家的孩子想想。”
龍成母親聽出班主任語氣中的責怪,知道自己對這件事的輕視被班主任看穿,這才換出重視的神態來。她在椅子上立正身子,又將身子傾斜過來挨近班主任一些,說道:“你說得對,這個情況確實嚴重,我們做家長的一定引起重視。”她假裝憂心地思考一陣,帶些激動的表情又問道:“你說我家龍成也是學校重點培養的對象,當不當真?”
班主任立即回答道:“近來龍成在班上的成績一直保持在第二名的位置,和龍成談戀愛的女娃娃一直是班上的第一名,學校確實把他們列為重點培養的對象。所以,你該理解我的憂心,我擔心他們會一失足成千古恨,辜負了學校的培養......”
班主任說到這里的時候,上課鈴聲響起,他于是拿起授課所需的書本,起身說道:“我該去上課了,就不再招呼你,希望你們家長務必重視這件事,配合學校,多開導,多引導孩子。”他把龍成母親從頭到腳又打量一遍,接著說:“抱歉耽擱你的時間,你看起來正在忙事。”
班主任最后的打量,以及他說出的抱歉,讓龍成母親頓時陷入難堪,她覺得班主任仿佛變成一面擦得錚亮的鏡子,她的蓬頭垢面和衣冠不整,此時才統統被照射出來被自己看見。她于是難為情地把一縷由于沒來得及梳理扎好而垂在臉上的頭發撩去耳后。
班主任把龍成母親這一動作看在眼里,心里春心蕩漾,竟生出尷尬來,因此他省去了和龍成母親的客套,說了再見,快步離開了辦公室。
班主任離開后,龍成母親一直表演的神情緊張瞬間消散,她如釋重負般起身來,細心地整理一陣自己的儀容儀表,這才身心愉悅地走了出辦公室。
關于龍成的戀愛,龍成母親其實早有預料。這些日子,龍成放學后遲遲不見歸家,歸家后又時常莫名的喜形于色,都曾引起她的猜測和懷疑。只不過,她深明大義地認為,戀愛和著來假劣長胡須一個樣,都是孩子成長過程中必然會發生的事,早點或者晚點又何必去過多在意?龍成的改變既然和他的戀愛一同發生,證明這戀愛的發展不至于像班主任預言的那樣危險和嚴重。
龍成母親吃了這自制的消炎藥,班主任安置在她心里的疙瘩慢慢消退,被她化為一口氣,長長地吹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