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悠然地喝著熱茶,不經意地說道:“你是佛門的弟子,行儒門的禮似乎有些不合適吧!”
換作顧憶之,此時怕是不知如何應對,而霍斐淵則對答如流:“佛門的禮是獻給佛祖的,您是儒門的前輩,對您就應該施儒門的禮。”
放下茶盞,老者欣然一笑。
一陣恍惚過后,顧憶之終于想起戴公究竟是何人,驚慌失措地站了起來,結結巴巴地說道:“您......您是當世大儒,《禮記詮注》的執筆人,戴荃戴公?”
顧憶之曾聽師父提起過,現今之世,儒道造詣最深者當舉戴公。百姓皆知,大梁開國有三大功臣,分別是領軍打仗、戰無不勝的楊軒楊大將軍,籌措錢糧、安撫民心的趙澍趙相國,以及足智多謀、計定山河的戴荃戴公。而在這三大功臣中,戴公無疑居于首位。
山河一統之后,戴公辭去官職,潛心鉆研儒道,《禮記詮注》便是他早年間的成果。大梁開國至今已有一百六十四年,共歷五位帝王,戴公一介凡人卻仍然健在,身體還如此硬朗,真是令人匪夷所思,想必其在儒道上已經頗有體悟。
得知眼前的老者竟是戴公,顧憶之驚喜難掩,忽地想起方才忘了施禮,當真有失儒門禮儀之風。顧憶之趕忙躬身作揖:“晚輩道德宗弟子顧憶之,見過戴公。”
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往往并不是因為陌生,而是來自身份。
戴公卻從不顧及身份之別,仍像一個和藹可親的老爺爺。他輕輕按住顧憶之作揖的雙手,慢悠悠的說道:“我已說過,此處沒有旁人,無須多禮。”
隨即向霍斐淵招招手,戴公又道:“你也別站著了,過來坐吧!”
因為彼此的身份,霍斐淵稍顯猶豫,最終仍是沒有拒絕。小小一揖,霍斐淵道:“那晚輩便恭敬不如從命了。”
二人都已坐下,戴公又將手伸向提盒,摸索一番后又拿出一只茶杯,笑呵呵地說道:“正好還有一只茶杯,你也喝杯熱茶吧!”戴公也為霍斐淵添了一杯茶。
誰也不清楚,那提盒里是正好還有一只茶杯,還是原先便只準備了三只茶杯。
......
集賢殿,大梁皇宮中藏書之所,其后便是宮學的書院。
時至歲末,又逢風雪,宮學并未開課,書院中自然沒什么人。集賢殿中也十分冷清,只剩下一些修撰史書、校對文字的文官。
此時集賢殿內走進來一個人,文官們紛紛起身對著那人行禮:“臣等見過駙馬。”
“免禮。”
在胡景初的示意下,文官們又忙起手中的工作,其中官職較高的一位走到胡景初跟前,恭恭敬敬地問:“不知駙馬來集賢殿所為何事?”
除了文官和宮學的學子,平常很少有人會來集賢殿的,當今的皇帝陛下甚至已經大半年沒有來過集賢殿了,這位駙馬爺今日突然到來,著實讓殿內的人大吃一驚。
集賢殿內的書卷浩如煙海,胡景初行走在書架之間,目光如走馬觀花般掃過兩側的書籍,旋即說道:“公主閑來無聊,就喜歡看一些話本子,我來這里看看有沒有什么是公主感興趣的。”
昭華公主何時喜歡起話本子來了?
那名官吏面露疑色。宮里人都知道,昭華公主喜歡小動物,卻不曾聽聞她喜歡話本子。興許是最近喜歡上的吧!可是來這集賢殿尋找話本子,未免......
正猜疑著,那名官吏便聽身后又起身行禮:“臣等見過昭華公主。”
“都起來吧!”昭華公主徑直走向駙馬胡景初。
胡景初見她前來,不免有幾分吃驚:“阿顏,你怎么過來了?”
昭華公主的笑容依然是那么甜美:“我昨日不過是隨口一提,你竟真的為我尋話本子來了!”
驚愕自胡景初眼中一閃而過,旋即溫柔笑道:“你既喜歡,我自然要為你尋來,何況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件,適逢今日入宮,便來這集賢殿內瞧瞧。”
昭華公主看向兩側的書架,問道:“這里會有那些話本子嗎?”
胡景初不知該如何回答。好在身旁的那名官吏很懂眼色,插嘴道:“啟稟公主,這集賢殿內皆是前人備注的史書和文集,那些市井小民打發時間的話本子,這里必定是尋不到的。您若是喜歡那些話本子,我這就派人去宮外搜羅,過便兩日送到您的府上。您看如何?”
“有勞了。”
“臣等不敢。”
二人出了集賢殿,此時殿外已是紛紛落雪,涼風颼颼。
昭華公主似乎受了些風寒,輕輕咳嗽了兩聲。宮女立即拿來之前梁帝賞賜的狐裘,想要為昭華公主披上,怎料卻被昭華公主推開。
只見昭華公主笑意頓失,眼中不經意地流露出悲傷。
女子的笑容有多甜美,憂傷時便有多讓人憐惜。或是因為師從水月庵靜一師太,算半個佛門弟子,受佛經的感染,在昭華公主身上,總能看到菩薩般的慈悲心,時常感傷于那些生命的流逝。
加之她自幼喜愛小動物為伍,喜歡與之嬉鬧玩耍,見到綠柳手中的狐裘,眼中浮現的卻是那些沾滿鮮血的狐貍。他們無力地哀嚎,瀕臨死亡只剩下乞求。可人類依舊揮起屠刀,殘忍地剝下他們的皮毛。
世間所有美麗的背后,往往都是鮮血淋漓的殘忍。
昭華公主心中一痛:“看著這些狐皮,我總是想到那些慘死的父皇刀下的狐貍,他們實在可憐,因為人的貪婪無辜丟了性命。綠柳,回府后找個地方把它埋了吧,就當入土為安了。”
“可這是陛下賞賜的,若是讓陛下知道了,他會不會......”綠柳欲言又止,可她想要表達的意思已經十分明確。
昭華公主看著狐裘,眉目間憂傷難止,眼角不由地落淚:“父皇若是怪罪下來,由我一力承擔。”
很難想象,昭華公主那么柔軟的一個人,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語氣前所未有的堅定。
胡景初摘下氅衣,披在昭華公主肩上,拇指輕輕抹去昭華公主眼角的淚珠,柔情地說道:“說什么傻話呢,你我夫妻一體,無論發生什么,我都會和你共同承擔。”
昭華公主依偎在胡景初懷中,細如春雨般的聲音說道:“我也會和你一起承擔的。”
聽著有些奇怪,似乎話里有話。
拜別戴公,顧憶之便與霍斐淵一同回了麟德殿。雖說顧憶之不記得來時的路,但霍斐淵卻似乎對宮里頗為熟悉,沒有一條路是走岔的。顧憶之好奇便問了。霍斐淵回答,他對宮中并不熟悉,只是刻意記了來時的路線。竟是個有心之人!
半途,二人遇見昭華公主,隨即一同朝著麟德殿走去。
水月庵靜一師太師從迦葉寺,按輩分是霍斐淵的師伯,也是經她引薦,霍斐淵才得以與昭華公主相識。在眾人面前,霍斐淵稱昭華為公主,私下里則喚她師姐。
今日初見,顧憶之對昭華公主夫婦仍十分陌生,多虧霍斐淵在場,顧憶之才與二人漸漸熟絡起來。
公主性子恬靜,不怎么主動開口,倒是身旁的駙馬胡景初一直問個不停。胡景初問的多與修行之士有關,大多是關于修煉者的一些日常,顧憶之也便一五一十地說了,看來真正想要一睹仙家風采的是他才對。
最后問及顧憶之的修為,連顧憶之都愣住了,他確然不知道自己如今是什么境界。仔細回憶一番,當年段柯傳他修為時,顧憶之便已結成金丹,這四年間他沒怎么修行過,應該仍是金丹境界。
得知顧憶之已是金丹真人,不僅是胡景初,就連霍斐淵都嚇了一跳。顧憶之趕忙解釋,當提及段柯之時,顧憶之猶豫了,終究還是沒有把那段過往說出口。
......
是夜,又下起了細雪。
一道黑影自公主府閃過,繞開巡邏的禁軍來到一條無名小巷,巷子里還有另一道黑影正等著他。
月華中,另一道黑影漸漸露出半張臉,而那半張臉上戴著妖異的白骨面具,而他也有一個森然邪異的名字,枯骨妖。
見來人氣息不穩,枯骨妖問道:“你受傷了,是宮里的那幾個元嬰老狗干的?”
黑影調整呼吸,語氣略帶些得意與不屑:“他們也沒好到哪里去,兩個被我打成重傷,聽說已經死了。”
枯骨妖才不在乎他的戰績如何,身形如鬼魅一般,不動聲色地閃到他身后,沒有血肉的白骨手掌按在他肩上,幽綠色的光芒驟然亮起,如亂葬崗中的鬼火。
那黑影并未抗拒,任由綠芒探入身體,只過了數息時間,黑影的氣息就徹底平穩下來。他背對著枯骨妖,道了聲:“多謝!”
“我交代你辦的事情進展如何。”枯骨妖問。
黑影回答:“那東XZ得很深,打半個皇宮我都找過了,一點線索都沒有。”
“仙門的人已經來到永安,你的動作要快些了。”
“我今天已經和他們打過照面了,實力一般,除了兩個元嬰境界,其他都只有堪堪筑基。不過有一個倒是很特別,年紀輕輕就已經是金丹真人。”黑影說的想必是顧憶之了。
枯骨妖提醒道:“不要小看這些人,尤其是那兩個元嬰,他們絕不像皇宮里的那些花架子,任意一個你都不見得是其對手。”
黑暗中無法看見他凝重的面容,沉默片刻后,黑影道:“你知道我不會放棄報仇的。”
“所以我回來助你一臂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