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百姓形形色色，各有各的面孔。四雙眼睛在人群中找了許久，仍未尋到那位老者，也只好就此作罷。

　　他們表面上裝作不相信的模樣，談笑依舊，心底卻反復思索著老者的卦辭。那些卦辭是真是假，唯有他們自己清楚。

　　也許唯一不受困擾的就是林惜音了。老者給她的卦辭太過簡單，簡單得她都懶得懷疑。她穿行在人群之中，左手一串糖人，右手一串糖葫蘆，沒有人比她更歡快。

　　日色漸暮，也是道別的時候。霍斐淵受了友人宴請，只好先行一步。臨別前，他將住處告知顧憶之等人，就在城西的永寧客棧，若有事情可去此處尋他。隨即拜別。

　　行至某條街巷，顧憶之偶然間瞥見一家書肆，這才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此次下山太過匆忙，他只攜了兩卷詩集，還是往日曾翻看過的，想必不足以消磨時光。正好這里有家書肆，顧憶之便想去尋些其他的書目。

　　他停步于書肆門口，問向林惜音和樂無涯：“惜音師姐，無涯，我想進去買幾本書籍，你們要不要一起？”

　　林惜音看著街旁的書肆，灌堂的北風帶著濃濃的墨臭味撲面而來。她搖搖頭，頗有些厭惡地說道：“還是算了吧！憶之，你又不是不了解我，我是最討厭讀書的了，這地方我就不陪你進去了。”

　　這是顧憶之意料之中的回答。他轉而看向樂無涯，問道：“無涯，你呢？”

　　樂無涯斜斜地瞅了林惜音一眼，說道：“你比她安分。我看著她，省得她到處惹麻煩。”

　　一聽這話，林惜音的好心情瞬間被寒風吹得一干二凈，本來挺融洽的氣氛立時炸開了鍋，空氣中隱隱彌漫著硝煙的味道。

　　看這架勢，恐怕又要吵個不停，只希望不要大打出手，否則這大街上眾目睽睽，還真不好收場啊！

　　果不其然，林惜音柳眉一橫，嗔怒道：“我惹麻煩？哼，你也不看看你自己，整天一張冰塊臉，誰跟你有仇似的。有你跟著，我還不如和憶之一起去書肆呢！”

　　為免二人繼續爭吵下去，顧憶之趕忙提議道：“你們看這樣如何。我進去只是買幾本書而已，相信用不了多久，你們在此等我片刻如何？”

　　二人意見難得統一。顧憶之走進書肆，原以為很快便會出來，未曾想顧憶之一見書卷便走不動道，二人在書肆外等了足足一柱香的時間，仍未見他出來。林惜音終于忍不住無聊，跑到街上亂逛。而樂無涯則跟在她身后。

　　這間小小的書肆自是比不上玄岳山上的藏樓。但藏樓中多是道門修行的功法神通，或是記載山川妖怪的異聞奇錄，有關儒門的典籍卻是極少。而書肆則不同，拋卻那些志怪小說，剩下的不是前人書寫的辭賦，便是今人吟詠的詩集。這些書籍正合顧憶之的胃口。

　　一見客人進門，掌柜立刻走到顧憶之身旁。見其儒生裝扮，便已想好了說詞，掌柜道：“一看公子便是飽讀詩書之人。小店正好新來了一批當朝才子的詩文，不知道客官有沒有興趣？”

　　顧憶之婉言謝絕：“有勞掌柜的費心了，不過在下想自己看看。”

　　掌柜的也是識趣之人：“那公子請自便。”

　　走到書架前，手指從一本本書卷上輕輕點過，一篇篇書名留在顧憶之的腦海中。有些書是顧憶之讀過數遍的，幾乎倒背如流，他自然視若無睹。而有一些顧憶之則從未讀到過，譬如他手中這本《上林賦》。

　　此篇辭賦出自“辭宗”司馬長卿之手。辭賦本就注重藻飾、用典，以描繪盛景見長于諸般文體。《上林賦》則更甚，其描繪上林苑中盛景無數，辭藻極盡華美廣博。借以子虛烏有之事，勸諫帝王勿驕奢淫逸，兼具筆墨文思，發人深省。

　　顧憶之慢慢翻看著，約莫一柱香過后才緩緩合上書，將那冊《上林賦》又放回了原處。他很喜歡司馬長卿的這篇賦文，文中諸多詞匯雖不能全部理解，但顧憶之已逐字記下，只需筆墨紙張便可寫出全文，沒必要花些冤枉錢。

　　過目不忘并非顧憶之與生俱來的天賦，而是這四年間博覽群書練就的本領。顧憶之并不聰穎，甚至有些愚鈍，不過他下的功夫卻比任何人都要多。

　　林墨讓他拜陸瑾年為師，學習儒道，這對他而言無疑是最正確的選擇。學海無涯，勤能補拙。儒門這一道上，天賦從來都不能決定一切，努力才是捷徑。

　　隨即，顧憶之又翻開了另一本書。

　　旁人都是走馬觀花似的翻閱，顧憶之卻在此認真品讀，若是時間充裕，恐怕這書肆里的每一本書都要讓他記在腦海中了。書肆的掌柜可是虧大嘍！

　　目光在林列的書架上行過，最終在一卷舊書上停留。此書不知擱置了多久，紙張早已失去原本的顏色，頗顯枯黃暗沉。幸好墨跡依舊清晰，顧憶之看得清書名——《清河手札》。

　　書名并不出自版印，而是人為書寫的娟秀的行書，想來出自一位女子之手。既然是手稿，為何封面不見署名，這讓顧憶之十分不解。

　　好奇促使著顧憶之伸手，不曾想剛剛拿起《清河手札》的一角，另一只手也捏住了書角。

　　那是女子的手，生得極美，纖細而修長。指尖如筍芽，指骨似蔥白，凝肌若玉脂，雪中有梅紅。原來詩文中那些修飾毫不夸張，世上竟真有柔荑般的玉手。怕是也只有女兒家配得上如此纖纖玉手，那些粗獷的男子只可遠觀，不可褻玩也！

　　顧憶之微微側首，便見身旁站了位雪衣女子，與他相距不過半步，隱隱可以嗅到女子身上淡淡的幽香。

　　薄紗遮住了女子的面容，模糊間能看到淺淺的腮紅。明亮的眼眸燦若星辰，奈何眼神里結著冰霜，漠然中掩著幾分疲態。那并非身體的勞累，而是心靈的荒涼與孤獨，似乎還有些……思念。就如同矗立在雪山之巔，無數風雪從眼前呼嘯而過，眼眸遙望著遠方，望穿秋水而不盡。

　　盯著人的眼睛看總是不合禮儀的，尤其還是個女子。顧憶之收回目光，見女子左手握著一柄冰藍長劍，單薄的白衣衣角繡著祥云紋樣，似乎是某個門派的道袍。

　　必定不是歸元宗，他們的道袍顧憶之曾見過，繡著金烏的緗色令人印象深刻。不過其他門派的人顧憶之尚未見過，會是哪一派的弟子呢？

　　相比于那女子的身份，顧憶之對《清河手札》中的內容更為好奇，所以未曾多想。他略顯木訥的問道：“姑娘也對這本《清河手札》感興趣？”

　　似乎問的是一句廢話。那女子也并未回答，輕輕瞥了眼傻里傻氣的顧憶之，目光轉而注視著《清河手札》。她看《清河手札》的眼神很奇怪，清冷的美眸中藏著許多難言的情愫。

　　兩人的手依舊捏著《清河手札》。顧憶之不明白，眼前這女子為何對《清河手札》如此執著，也看不透她眼睛里藏在霜雪之下的東西。最后，顧憶之選擇了放手。

　　就在顧憶之抬手的瞬間，那女子迅速將《清河手札》拿起，一股生怕被人搶走的模樣。只是一本書而已，她似乎看得過重了些。

　　書雖然讓給那女子，但顧憶之對《清河手札》中的內容仍是心心念念。他對那女子說道：“既然姑娘喜歡這本《清河手札》，我便割愛讓與姑娘。不過我對書中的內容頗感興趣，不知姑娘可否借書與我一觀，我保證半個時辰內必當原物奉還。”

　　“不行。”女子冷冷清清回了一句，很是果決。

　　《清河手札》已讓給了她，卻連借閱都不肯，這女子好生霸道。多虧顧憶之是個好脾氣，若是林惜音在此，恐怕少不得一番爭執。但錯過了一冊手稿古本，顧憶之心中頗有些遺憾。

　　那女子拿著《清河手札》，很快便脫離了顧憶之的視線，她似乎對其他那些書籍并不怎么感興趣，直奔向正在算賬的掌柜。

　　顧憶之猛然間想起，林惜音和樂無涯已在書肆外等了他許久。于是顧憶之便隨意挑了幾本不曾翻閱過的書卷，與那女子前后腳走出書肆。

　　北風緩和不少，寒意卻未減分毫，一出門顧憶之的手便不自覺地往袖子里縮了縮。

　　人海茫茫，顧憶之找了又找，仍未尋到二人的身影。心中正疑惑著，眼前似有一朵渺小的花蕊飄過，落在他的鼻尖，轉瞬便消失了。絲絲涼意侵入毛孔。

　　“下雪了。”顧憶之昂首望著漫天飄零的雪花，喃喃自語。

　　是的，永安城下雪了。

　　行人看兩眼飛舞的雪花，頓覺寒意凜然，又縮著身子急匆匆地趕路。見慣了千山覆雪，萬籟俱寂，偶爾看看人世的飛雪，竟別有意境。卻又說不出是何種感覺......或許這便是人間煙火氣吧！

　　正發著愣，顧憶之倏而聽到背后傳來一女子的聲音：“終于找到你了，素心師妹。”

　　一個沉睡許久的名字忽而被喚醒，顧憶之的思緒霎時倒回六年前。那場突如其來的天災，那段白骨累累的長路，那些聲嘶力竭的哀嚎，那張如夢似幻的笑容。

　　會是她么？

　　那個遞給他水袋的女孩兒。

　　時隔多年，顧憶之早已忘記她長什么樣子，卻仍清楚記得她的名字，還有她的笑容，幽昏夜空中星辰般的笑容。

　　那是一段灰暗的歲月，龜裂的土地上四處都是哭嚎，為了活到明天，每個人都不擇手段。兇惡的目光，暴露原始的獸性，一張張丑陋到極致的面孔在顧憶之幼小的心靈中埋下了揮之不去的陰影。

　　每當被絕望包圍，顧憶之總會不由自主想起那個女孩兒的笑容，恍如一場甘霖澆在心上。

　　真的是她么？

　　無聲的問，無聲的回答。顧憶之遲疑著，萬千思緒在腦海中繞成一團亂麻。

　　如果真的是她，該如何陳明一切呢？她是否已不記得我？必然是忘記了罷，反正只是個微不足道的乞丐，甚至連名字都沒有。

　　猶豫往往便是錯過。

　　顧憶之終于下定決心轉身，眼中只剩下女子的背影。紛紛落雪飄過眼前，她望著天上的飛雪，顧憶之望著她。

　　明明那么近，卻好似隔著千山。顧憶之不敢靠近，也不敢開口，癡愣愣地站在原地，終于目送她沐浴風雪遠行，背影漸漸淹沒在茫茫人海。

　　良久，林惜音的玉手在他眼前左右揮擺，問道：“憶之，你看什么呢這么入神？”

　　不知何時，林惜音和樂無涯已在顧憶之身旁。他頓了一頓，少見地說了謊話：“沒什么，只是方才看書時遇到想不明白的問題。”

　　樂無涯沿著顧憶之的目光望去，什么也沒有看到，他心知顧憶之撒謊卻未曾點破。

　　顧憶之生怕二人起疑，趕忙又道：“惜音師姐，我看天色也不早了，明日還要入宮，不如就此回去吧！”

　　“也好，反正我也玩累了。”林惜音眼角確然有幾分疲態，瞳孔中卻寫著意猶未盡。難得下山一趟，很多東西她還沒有玩夠呢，不過來日方長。

　　剛走了兩步，顧憶之便不由自主地回頭。他抿嘴微微一笑，似乎在人群中看到當年那個女孩，她牽著母親的手，相視一笑。

　　還能再見到你嗎？

　　若是相見，該是重逢，還是初見。

　　便，只若初見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