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陸子昂才淡淡地吐出一句話。
“鄴城到底哪里好了?”
“有句話你聽過嗎?‘擇一座城終老,遇一人白首。’鄴城就是我想要終老的城。我知道你無法理解,但我花了畢生的力氣從山溝溝里逃出來,是它接納了我,滋養(yǎng)著我,我早就把它當(dāng)做了我的故鄉(xiāng)。這個情你沒有,所以你不會懂。”
“它只是碰巧成了你第一個待過的大城市而已,世界這么大,城市那么多,你犯得上在一棵樹上吊死嗎?”
“你說得沒錯,我就是趕巧待在這了,我還就想一直待在這了。”
“曲瀾,你不要這么犟好不好?就像你說的,你只是心里放不下它罷了,你用理智想一想,回平城難道不會更輕松嗎?你別跟我說,你更喜歡這種辛苦忙碌還苦哈哈的生活!”
“我不喜歡,我也想懶洋洋地過活,但我更知道,如果我就這么貪圖安逸下去,我對得起好不容易考上的這個文憑,對得起與全家人對抗的我自己,對得起為了幫我冒著與家庭決裂風(fēng)險的小姨嗎?”
“我就不明白了,怎么在鄴城就是成功,回平城就是失敗了?平城再不濟,和你家那地方比,好得簡直都沒天理了吧。”
“對,在有些人看來,只要走出來了就是成功,但在我這里,不行!你從小就待在城里,你理解不了我心里的那口氣。”
“我怎么理解不了?你不就是要啪啪打你爸媽的臉,打想看你笑話的親戚的臉嗎?在我看來,你已經(jīng)很成功了啊。你對自己要求高一點沒什么問題,可你也得看看咱們的起點在哪吧?”
“我知道你想說什么,不就是‘明明是山雞的命,不要妄想飛上枝頭做鳳凰’嗎?你不就是覺得我自不量力嗎?”
“我不是那個意思。”
“是不是那個意思你心里清楚。沒錯,也許我真就沒那個命,但除非我盡力試一次,不然誰都說服不了我。”
“行,你是鐵了心了。”
“沒錯。”
雖然陸子昂設(shè)想過這個最極端的情況,但他覺得在諄諄善誘的說服下,此番局面是可以避免的,本以為良好的開局意味著諸事順利,結(jié)果事情還是朝最壞的方向發(fā)展。
不就是換個地方而已,為什么她這么執(zhí)拗?為什么一點點的退步她都不能讓?我為了她留在鄴城三年,難道她不能為了我回去平城嗎?為什么她決定了的事情就得執(zhí)行,我決定了事情就變成了擅作主張?
陸子昂細數(shù)這些年,從一開始的工作地選擇,到放假時千方百計地逃避回他家,再細到周末去哪吃飯點什么菜,甚至平時零食外賣的挑選,哪一個不是她說了算?
不管大事小事我計較過嗎?怎么我好不容易提出個要求,她就一竿子打死連一點商量的余地都不給?
這幾年里零零總總的妥協(xié)全都涌上腦海,陸子昂越想越來氣。
難道非得弄到魚死網(wǎng)破的境地才肯罷休嗎?
既然你這樣得寸進尺,這不是逼我拿出殺手锏嗎?
陸子昂停止了回憶,直視著曲瀾,眼里射出兩道寒光。
“即使和我分手也可以嗎?”
曲瀾愣住了。
以前意見不合的時候,哪次不是在她擺出強硬的姿態(tài)后,陸子昂就垂頭喪氣地默許啊?辭職的先斬后奏,她是給過他一次機會的,怎么這次還想故技重施?
分手?口里說著什么事情都商量著來,結(jié)果卻一言不合就拿分手威脅?
面對三年的感情,就因為一件事情沒按照他的意思來,就不要了唄?
還真不是一言堂啊。
真薄情啊。
氣憤,傷心,這些情緒經(jīng)歷了一遍之后,曲瀾覺得心底留下的是悲哀。
她已經(jīng)不想去一遍遍地亮出自己的底牌,因為陸子昂不懂,不懂鄴城對于她的意義。
她也不想去深究他回家還發(fā)生了什么,他是不是還有什么重要的事情瞞著他,因為只要他不想說,她就不會知道。
她已經(jīng)不想去運用諷刺、夸張等措辭的技巧,來擊敗口拙的陸子昂,因為說贏了又能有什么用,還能讓他回心轉(zhuǎn)意?
既然矛盾不可調(diào)和,難道真的要走到最糟糕的那一步?
捫心自問,曲瀾不想和陸子昂分手。
三年的感情,不是說放就能放的,更何況陸子昂是她的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男人,這個身份足以拴住她的手腳,讓她不想與之分開。
那能為了這個唯一,放下自我的偏執(zhí),去到另一個陌生的城市,一切重新開始嗎?
倒不是懼怕陌生,畢竟只要不是孤身一人,陌生的地方就沒那么可怕。也不是舍不得現(xiàn)在這份工作,熟悉的環(huán)境確實更可控,但適應(yīng)新的工作也不難。
如果非得揪出最深的原因,那就是——曲瀾不想與陸子昂的父母同住一個城市。
親戚朋友太多,人情多,瑣碎多,閑話多,自然煩惱就多;見得少,矛盾自然就少。
與雙方的原生家庭都拉開距離,才能讓兩個人的小家庭過上好日子。
這是曲瀾認定了的事實,也是她無法遷就的底線。
但這些話,都是沒辦法對陸子昂說出口的,所以曲瀾只能堅守著“相中了這座命定的城市”這一條,用以抵擋他的全部攻擊。
到底是缺乏說服力,估計連他都察覺了吧。
不管處境如何艱難,但那些理由都只能埋葬在心底,因為一旦說出來就覆水難收,破鏡無法重圓,這個道理曲瀾懂。
而陸子昂堅信前途無量的創(chuàng)業(yè)公司,曲瀾并不看好。
公司是想開就能開好的嗎?更何況還是高科技的公司。
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可能性,放棄腳踏實地的砥礪前行,這不是舍本逐末嗎?
關(guān)于城市,關(guān)于工作,兩個人各執(zhí)一詞,誰都沒有后退一步的意思。
如果誰都跨不過自我的那道坎,難道真的就只有一條路可以走了嗎?
還有比這更兩難的選擇嗎?
曲瀾深深地嘆了口氣。
正在這時,門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