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廷生不喝酒，也沒人擺開要灌人的架勢，曾讓人談虎色變的酒桌文化，在有些場合已經銷聲匿跡。

　　他不喝，自然有別人要喝。喝酒這東西，還是圖個自己開心。

　　周圍人的臉漸漸紅了起來，也不知道是熱氣蒸騰烤的，還是被酒精暈染的，談話內容也慢慢從國家大事過度到家庭瑣事。

　　“……干久了，咱們這工作跟流水線上的工人也差不離了，畫圖，改圖，畫圖，改圖，還不就一機器嘛。想當年，我剛畢業那會兒，滿腔的抱負，設計師，多有派的名兒，現在呢，混成這鳥樣……”

　　“老李，你就別抱怨了，要我說，現在能有份旱澇保收的工作，你就謝天謝地吧，房子車子孩子，你想想，哪個能讓你動彈？誰沒個年輕的時候，理想？猴年馬月的事，還想它干啥？要我說啊，今朝有酒今朝醉，何必自尋煩惱……”

　　“馬工說得對，工作嘛，何必太當真，掙錢養家罷了，干活，拿錢，就這么簡單，那些虛頭巴腦的東西，不想也罷?！?p>　　“……”

　　在職場混跡幾十年的老油條，是工作五年的蘇廷生暫時無法理解的，他還年輕，對工作還懷抱著夢想和好感。

　　蘇廷生喜歡現在這份工作，新項目帶來的新鮮感，關鍵問題上的獨斷決策，達到預期標準的成就感，都可以輕易抵消掉細節上的反復繁瑣帶來的不快。

　　“小蘇，來，咱倆走一個?！?p>　　紅臉的老余拎著酒瓶擠過來，一把摟住了蘇廷生的肩膀，一邊先入為主地碰了下蘇廷生手邊裝滿琥珀色飲料的玻璃杯。

　　蘇廷生趕忙端起杯子，準備站起來。

　　雖然蘇廷生在職務上高人一等，但這并不代表他對待老前輩的態度可以太過倨傲。

　　沒等蘇廷生站起來，老余把旁邊的空椅子拽過來，在他面前一屁股坐下，左手依然放在他的肩膀上，重量不輕。

　　“小蘇啊，我是真羨慕你啊，年紀輕輕就坐上了高位，我們這些老人家，是沒法比哦。誰叫你娶了個好老婆呢，我說這話你別不愛聽，現在拼爹拼丈人，有得拼的，哪個不是上輩子修來的福，哪像我們這些人，誰也指望不上，只能靠自己……”

　　老余一飲而盡，又倒上一杯。

　　“余哥，我也……”

　　“小蘇啊，像我們這些人，沒有你這好運氣，只能靠我們自己，一點一點一步一步慢慢打拼，掙錢先填飽肚子，再省錢買房子，攢錢娶妻子生孩子，錢，錢，錢，一點一點地摳，一點一點地積，你是體會不到啦，你小子，怎么就這么好的運氣呢，如果我……”

　　蘇廷生看著老余醉眼朦朧的樣子，知道老余喝高了，也就任由他反復地叨念著。如果不是這種麻痹腦神經的液體，老余大概也不會把心底的這些話當著他的面吐出來了吧。

　　外人眼中的好運氣，在蘇廷生看來實在是舍本逐末的偏見。

　　是，莫家解決了他最基本的物質需求，可得到領導的器重，難道靠的不是他自己出色的工作能力？這和娶了個有錢人有毛關系？

　　看著老余唾沫橫飛地抱怨著世間的不公，蘇廷生突然想明白了為什么。

　　對于自己的郁郁不得志，有些人總是需要個理由，這理由不需要多正確，多理智，但一定要能說服自己。

　　你之所以比我混得好，是因為你出身好，你長得好，你娶得好，但肯定不是你本來就比我好。人與人之間的天差地別，上天制造出來的各種不公，都是因為我投的胎沒你好，所以現在我屈居你下，都是因為你祖宗積來的德。

　　所以，誰叫我不是天選之子占盡老天的偏愛呢？

　　蘇廷生在心底冷笑了一聲，對于他人根深蒂固的偏見，解釋能有什么用呢？他們不會聽，不會看，只會躲在自我固若金湯的推理中否定你的全部付出。

　　倘若他們和你的位置互換，那就不是交了好運，而是：“老天不負有心人?！?p>　　呵呵。

　　但是誰都有讓他們的生活變得輕松的權利，不是嗎？如果這樣想能讓你們的內心好過一點，那就盡情地雙標吧。

　　反正對我也產生不了什么影響。

　　老余的嘴還在一張一翕，蘇廷生的思緒也不舍得回來。

　　“老余，你喝大了吧，這嘴叭叭的，還沒完沒了了。挪開，我找老蘇說點事?！?p>　　單翔撥開口舌含糊意猶未盡的老余，擠占了蘇廷生身旁的位置。

　　“走啊，吃好了咱踢球去啊?！?p>　　“大家都還在興頭上，現在走不合適?！?p>　　“什么合不合適，你們這些搞技術的啊，平時裝得一本正經的，喝點酒都原形畢露了，你不嫌煩，我還嫌煩呢。你都放我多少次鴿子了，擇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走走走。”

　　“他們……”

　　“他們喝得高興著呢，誰還管你咯？再說了，你一個小領導杵這，人家想說些你的壞話都沒地兒說，難得聚一場，你就讓他們吐個痛快?！?p>　　因為他沒什么需要借著酒勁吐槽的話，所以蘇廷生并不喜歡這樣的飯局。不過是逢場作戲，能早早退場他是求之不得，只是覺得于禮不合罷了。

　　單翔明顯早就看出來他的表里不一，礙于情面才沒點明，而是費盡心思地幫他找了這么多旁枝末節的理由，這份好意就不要辜負了吧。

　　“嗯，好?！?p>　　“大家吃好喝好啊，實在是太不巧了，有個客戶啊急需一個設備的參數，我只能借你們蘇工一用去公司查一下了，啊，蘇工，你就勉為其難走一趟吧?！?p>　　“這怎么行呢，還沒吃好呢……”

　　“對啊，這才剛開始呢?！?p>　　“你就讓你那客戶等會兒，急啥??？生孩子啊？”

　　“小單，要不我跟你去吧，老麻煩蘇工算什么事。”

　　一臉醉意的老余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主動請纓。

　　單翔沖蘇廷生使了個眼色。

　　“好了，大家都不要給我爭了，來日方長，以后我和大家有的是時間聚，你們就敞開了吃喝，好好放松一下比什么都強?！?p>　　“那好吧，小單，蘇工就交給你了?！?p>　　“你們開車慢點啊?！?p>　　“小單你喝酒了嗎？喝了就別開車了。”

　　“……”

　　“放心吧，我單翔是誰??？就兩字，穩當！滴酒不沾，不信你聞，哈……”

　　“臭死了，趕緊走吧你?！?p>　　“好咧，老蘇，走吧。”

　　蘇廷生跟著單翔向外走去，門關上前的那一刻，他才發現誰都沒多看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