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廷生若有所思地看著莫梓筱離開的背影。
旁人總說他不善察言觀色,其實是因為他不愿意花時間在無聊的揣測上。但六年的朝夕相處,再愚鈍之人都能察覺親近之人的些許變化。
記憶中的莫梓筱喜怒形于色,是個一眼望到底的女子,但似乎從某一個時刻開始,她越來越少地向蘇廷生表達內心的真實感受,粗略回想,近幾年來,甚至是爭吵,都很少了,雖然時不時像今天這樣斗斗嘴,但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遇到家里的大事,反倒沒了言語。
就像之前二胎的事,她也只是輕描淡寫地詢問了一下蘇廷生的意見,然后沒了下文。
以前的她不是這樣。
在大學里談戀愛的時候,蘇廷生最煩惱的就是莫梓筱幼稚的無理取鬧。
任何細小的瑕疵與稍有偏差的行動都能帶來一場翻天覆地的爭執,任何瑣碎都能成為開戰的導火索,任何歡愉都可能隱藏著天大的分歧,任何沖突都讓人看不到緩和的余地。
蘇廷生口拙,打不過妙語連珠極具攻擊力的莫梓筱,言語的匱乏反倒成了理虧的代名詞,憋得滿臉通紅的他只能敗下陣來,聳搭著腦袋一言不發,而沉默,更是火上澆油,對事物的爭辯隨即轉移到對感情是否深刻的拷問,這是一場自說自話的博弈,不講邏輯,不顧理智,不聽異議。
除了閉嘴,蘇廷生無計可施,誰知道哪句隨口而出的話會被莫梓筱嚼出別樣的味道,促使戰爭升級。
眼淚是最厲害的殺手锏,可是用多了,再慈悲之人也會麻木。
蘇廷生的策略是,不用多費口舌,時間總會讓莫梓筱好起來,情緒就像風,即使是暴烈的龍卷風,也有停的那一刻。
但他并不知道,為了逃避麻煩做出的所謂冷處理,在莫梓筱心里打下的烙印,是自生自滅,是不愛。
男人想的是結果,女人在意的是過程,即使相處六年,蘇廷生也看不清他和莫梓筱之間的根本分歧。
畢業,結婚,生子,似乎都在一瞬間完成。莫梓筱似乎也在身份的轉化中成熟起來,不再糾結于雙方關系的種種細微之處。
生育后代果然是轉移矛盾的最佳方式,如果婚姻里沒有第三人的出現,很難想象,年復一年看到毫無新意的同一張臉的日子該如何度過。
只有血脈和親情才能將漸趨寡淡的感情重新連接起來。像一紙契約,雙方結下堅守崗位的誓,共同將承繼于祖先的基因安全穩妥地傳遞下去。
只是有時候,莫梓筱眼中偶爾一閃而過的絲絲漠然,讓蘇廷生驚覺也許不只是自己是這樣想的。
家境優渥,順風順水,一畢業就進入家庭生活,沒上過一天班的莫梓筱,在蘇廷生看來,就是一朵罩在玻璃瓶里的玫瑰花,不知生活艱辛,不懂世事險惡。
沒在龐大的關系網中撞得頭破血流,沒遭遇過把理想打碎到七零八落的現實,沒經歷過持續的自我否定與厭棄最后渾身傷痕地爬出深淵的重建,一帆風順地行走在親人保駕護航的平坦陽光大道上的莫梓筱,是不可能有多么深刻的思想的。
直到有一次在電腦里找文件不小心點開一個陌生的文檔時,蘇廷生才發現自己錯得離譜。
“……人生在世,不過是選擇相信……當一個事件發生時,我們看到了果,卻妄想倒推出因,而這個因,實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
在紛繁復雜的一系列直因、間因中,我們只需找到自我相信的那一個即可。
人要理智,實是困難重重。
我們究其一生,或被信仰蒙蔽,或找不到內核。孰高孰低,實無定論……情感、財富、名氣、青史留名,說到底,面對肉體注定的灰飛煙滅,一切不過是心里安慰……面對無知,我們只能像無垠的大海上漂浮的落難者,抓住點什么以防淹沒……這么看,人生似乎空乏得只剩一系列大大小小的選擇罷了……”
蘇廷生能勉強回憶起里面的些許片段,有些甚至是他想過卻無法用語言表達出來的想法,而莫梓筱,似乎很準確地描繪出了那種感覺,這絕對不是一個他以為成天躲在他人保護傘下過活的人能得出的領悟。
隨意的存放,不加密碼的文檔,莫梓筱不認為蘇廷生會對她寫的東西感興趣,或者說其實她并不在乎他是否會查閱翻看。
在他不屑于讀懂她的這段時間里,她反而成長為一個不屑于被他讀懂的人,多么諷刺。
自那之后,蘇廷生刻意地繞開那些神秘的文檔,他不愿意涉足莫梓筱的內心世界,那是一片比他想象的遠要廣博的世界,它只要存在,就無時無刻不在嘲笑他的自大與狂妄。
蘇廷生想起,一次偶爾的機會,莫梓筱跟他談起美劇《生活大爆炸》里,她很喜歡的謝耳朵說過的一段話:“人窮盡一生追尋另一個人類共度一生的事,我一直無法理解,或許我自己太有意思,無需他人陪伴,所以,我祝你們在對方身上得到的快樂,與我給自己的一樣多。”
當時他并不在意,現在回想起來,莫梓筱當時大概是在說她自己吧。
她給過他機會,帶他參觀她內心隱秘部分的機會,而他,毫無道理地忽視了。錯過太多次的后果是,不再被信任了。鴻溝掘好之后,只要當事人沒有意愿,泥沙俱下也填補不滿。
難道是我犯了不可挽回的錯?
蘇廷生猝不及防地跌入了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