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件的結果就像石子激起平靜湖面的漣漪。石子固然是因,但任何擾動都會改變事件的結果,風的拂動,葉的阻隔,從引起到激發的過程有很長一段路要走,路程中任何微小的改變都能造成放大的影響。所以,要想改變事件的結果,從任意一個節點都可以,關鍵是節點的甄別。”
這是三年前莫梓筱在本上記下的思想碎片,那之前,她的生活是向前的,那一刻,她停住了,并且,回了頭。
“弗羅斯特在他著名的詩歌《林中路》中寫道:‘黃色的樹林里分出兩條路,可惜我不能同時去涉足,我在那路口久久佇立,我向著一條路極目望去,直到它消失在叢林深處。但我卻選了另外一條路,它荒草萋萋,十分幽寂,顯得更誘人,更美麗;雖然在這條小路上,很少留下旅人的足跡。’
2012年7月3日,我站在了樹林的路口。眼前有兩條路,一條明亮蓬勃,一條晦暗朦朧。我久久地低頭注視著指向兩個方向的腳尖,努力對比著兩種選擇的優劣。
最終,我選擇了走進手術室。
不,我不心痛,那只是一團細胞而已,無欲無感,它甚至稱不上是生命。不,我不可惜,那只是萬千承諾中的一個,無實無質,它不意味著婚姻。
這一天,我殺死了不成形的孩子,丟棄了即將被法律認可的伴侶。我選擇了夢想,如果文學也能稱之為夢想的話。
研究生的生活平靜安逸,讀很多書,聽很多課,記很多筆記,寫很多文字。聊天,辯論,矯情,抑郁。我們像是居住在高塔里的人民,自說自話,與世隔絕。
導師是深沉寡言的中年男子,略帶卷曲的發尾像極了古羅馬雕塑里的俊美男子,參差不齊的胡茬像極了行走在維也納石板路上的落魄畫家,我們從來都喜歡欣賞帶有頹廢氣質的美,我們從來都推崇滿肚子的不合時宜。
聲音是不疾不徐的穩重,態度是不偏不倚的端莊,心之所以受到蠱惑,是因為我們總幻想著墮落,人生,若沒有一次不管不顧的飛蛾撲火,那還有什么意義?
禁忌之所以成為伊甸園里的蘋果,因為它美好,香艷。兩性的吸引從來都是關閉理智的閥門,沖破腦門的欲直插天際,打通了人界與神界,在全知全能的上帝面前,我們虔誠懺悔。
‘我對不起你。’裊裊婷婷的煙霧像一條蛇,脫離他的手指,吐著信子,游走過來。
‘我不需要什么。’上帝的光芒照耀不到我,因為我信的是阿修羅。
‘這是意外。’
‘你說這件事,還是這份感情。’
‘都是。’
‘那就當它沒發生過。’我奪過他手里的煙,猛吸了幾口,在床沿上摁滅了煙頭。
‘筱筱,你要理解我的苦衷。’
‘誰都期望他人的理解,誰都不會去理解誰。老師,這是你上課教我們的吧。’我起身,在他的注視下,滿屋子地翻找散落一地的衣服,一件一件有條不紊地穿上。開門,走了出去。
二十幾歲的姑娘遍地都是,我不過是兩位數分母中的一個。四十歲的男人不少,但二十到四十歲的男人就是八分之一個世界。老師,我終究要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老師,我愛你,可是愛,是一瞬間的感覺,未到和遠離都不是愛。可就在這一瞬間,我看透了相守一生的可能,體味過了因此不覺得可惜。
日子平順,勻質,我是學生,你扮演老師,困囿于身份之中,束縛即自由。
時間的長河中,我們遇見過,相守過,背離過,忘記過,我們的身邊總是人聲嘈雜,但我們堅守著內心的烏托邦,形而上的生活……”
我們總說自己的命運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其實并不是。很多時候是別人在給你做選擇,而這些人,都打著為你好的幌子,堵塞住你任何想要反叛的借口。
小的時候,有一次父母帶著莫梓筱和隔壁鄰居家的妹妹去鄉下的外婆家玩耍,大人們在坑坑洼洼的堂屋里打麻將,莫梓筱在“不要走遠”的囑咐下帶著妹妹上后山的竹林里探寶。
林子里什么聲音都有,鳥啼宛轉,知了叫聲嘈雜,還有泥土里爬蟲的聲音,小孩子天生就對大自然好奇,兩姐們趴在地上抓蟲子,以至于連母親招呼吃飯的聲音都沒聽見。
這可急壞了全家人,倒不是怕莫梓筱丟了,關鍵是妹妹丟了他們負不起這個責任。小孩最愛去的池塘找了,田里,地里都找了,最后是舅舅靈光一閃爬到后山上,這才把兩個渾身是泥的寶貝給揪了下來。
母親二話不說,扯著莫梓筱的衣領,朝院子里一摁,莫梓筱還沒搞清狀況就跪倒在地上。
“叫你不要亂跑,你知不知道你要是丟了,妹妹要是丟了,怎么辦?你怎么這么不聽話,不懂事呢?”
“我沒有走遠。”
“你還敢犟嘴!跪著吧!”
母親走進堂屋,牽著妹妹的手,上井里打水給妹妹仔細地擦著臉。
那可是流火的七月,板結的泥土。汗水流到嘴里是苦的,莫梓筱咬著牙不說話。急速的新陳代謝讓她突然明白一個道理,在父母面前,對錯不重要,聽不聽話懂不懂事才重要。
“筱筱,你怎么了?”蘇廷生關切地小聲問道。
莫梓筱想起刺膚的陽光,堅硬的泥土,苦澀的汗水,調整出一個完美幅度的微笑。“我沒事,就是感覺不太真實。”
“是啊,我也覺得,似乎昨天才認識你,今天就要約定終生了呢。”
“現在后悔還來得及。”
“開什么玩笑呢?這難道不是咱倆都期待的一天嗎?”
“是啊,好期待啊。”
如果那一天,我沒有聽話地跪下,而是站了起來;如果那一天,我沒有懂事地坐著,而是站了起來。我的今天,是不是就不同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