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城市的好處是,無論多晚,街道都是透亮的。燈光趕走對黑暗的恐懼,卻也帶來獨行的寂寥。
車在筆直的軌道上呼嘯,風包裹在車衣外,曲瀾靠在車窗上,欣賞著隔著天地遙相呼應的光點,滿心歡喜。
曲瀾喜歡光,光是看看就很溫暖。
音樂流淌,托著曲瀾青云直上,乘風破浪,對岸是樂園,是家鄉,是離經叛道的幻想,是安穩平淡的現實。
好一張疏離寂寞的臉,安陽看著終究有些不忍。
“帶你去個地方。”
“去哪?”
“到了你就知道了。”
遠離鬧市區的煙熏繁華,安陽將車泊在了城西的璃湖公園旁,示意曲瀾下車。
看到曲瀾疑惑的表情,安陽笑了笑,沒吱聲,徑直拉著她的手向對街的別墅群走去。
“華府別院”這個名稱對于所有的鄴城人來說都不陌生,巨幅華美精致的廣告貼,打著“藏風納水,天地一墅”的口號,守著鄴城唯一的璃湖,環繞而建,獨門獨院,典型的富人區。
曲瀾不知道安陽鬧得是哪一出,但她懂得耐心等候,于是她沉默地跟著安陽,走進了群星與華燈交相呼應的黑夜里。
走到一處別墅的大門前,安陽停住了腳步,從包里掏出一張在黑夜中也能反光的卡,往門禁處刷了刷,大門“咔咔咔咔”地緩緩打開,兩人走了進去,大門又在身后緩緩閉合,像未曾開啟一般。
院子很大,在門口晦暗的光照下,依稀得見,小橋流水,竹林搖曳,好一方自成一體的小世界。
踏上七級臺階,映入眼簾的是反射著寒光的正門,門上掛著塊“而空”的牌匾。
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張笑容滿面的稚嫩臉龐伴著爽朗的笑聲跳脫出來:“安姐姐,你來了。呀,還帶了個小姐姐。”
“我朋友,姓曲。”
“曲姐姐,安姐姐,請~”
拉長的尾音調皮極了。曲瀾更加疑惑。
直到走了進去,曲瀾才恍然大悟,原來這是個酒吧。
在黃金地塊的別墅里開酒吧,有錢人的錢真是沒處花。曲瀾盡力克制住內心噴涌而出的震驚,借著環顧四周掩飾合不攏的嘴。
如果撇開外部環境不說,內部的布置倒是與印象中的酒吧別無二致,雖然曲瀾的全部印象都來自于電視劇里的刻畫和同事們的描述。
音樂夠柔和,光線夠朦朧,座位夠錯落。有的擁擠,有的稀疏,有獨坐,有卡座,似乎恨不得把所有人的喜好都安排好。
年輕男孩徑直把她倆帶到角落的一處卡座。
“安姐姐的專屬座~請~”
“就你皮。”安陽不動聲色地落了座,曲瀾也相對坐下。
“安姐姐,還是老樣子?”
“對,再來杯Mojito。”
曲瀾滿心感激。
安陽并沒有“體貼”地問她要喝什么,她進來的時候瞟到了吧臺上立著的小牌,那些名字,她一個都不明白代表著什么。
“好咧~”男孩轉身要走。
“黑子,柳老板呢?”
那個叫黑子的男孩停住腳步,轉過身來,說道:“老板今天有事,可能不會來了。安姐姐,需要我傳個話嗎?”
“不用了,你忙去吧。”
“好咧~”
現在的小孩保養得真好,連小男孩都這么精致,像未成年一樣。曲瀾回憶了一下鏡子里的自己,自慚形穢起來。
“他二十了。”
“啊?”
“黑子他,二十歲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哈,你都直勾勾地盯著人看,誰都知道你想問什么。”
曲瀾頓時紅了臉。“啊,我有那么明顯嗎?”
“正常啦,每個第一次見他的人都忍不住多看兩眼,他都習慣了。”
“長得真好看。那么白,為什么叫黑子呢?”
“打住。人已經有正主了。”
“我就看一眼,又沒多想。”
“哦?那算了,本來還想附贈你一個介紹,既然沒興趣的話,那不說了。”
“陽子你太壞了,就知道吊人胃口。”
“陽子?誰小時候屁顛屁顛地跟人身后,一口一個‘陽子姐姐’,怎么回事?人長大了,禮數還忘了?”
“得了吧,你也就大我三歲,姐姐姐姐的也不嫌老。”
“我不怕,你叫姑姑我也敢應承。”
“哈哈哈哈,別人都以為你是高冷女神,只有我知道,你還是那個帶著我們摸爬滾打的大姐大~”
“二十多年了,還是捅馬峰掏鳥窩有意思啊。”
“當年你搬走以后,我們那一群小屁孩,根本就是群龍無首,最后都散了,再也沒有誰能像你那樣號令三軍了。”
“那是,姐姐我天生就是領袖的材料。”
有些故人,像大街上的口香糖,粘在腳底,甩不掉,擦不凈,如影隨形地跟著你,拖慢你的腳步,制約著你的發展。而有的故人,像一汪汩汩流淌的清泉,安靜溫和地待在那里,在你需要的時候,洗去你的浮塵,滋養你的身心。
如果說童年有什么美好可言,那只是因為安陽。
曲瀾永遠也忘不了安陽走的那天,血色殘陽,像極了她心口滴下的血。
她忘不了她蹲在人去樓空的房子前嚎啕大哭的樣子,再也沒有哪件事情能讓她如此撕心裂肺痛徹心扉,以前沒有,以后也不會有。她覺得自己仿佛是一只被遺棄在雨林中的幼崽,獨自面對森林的險象環生。
好在這一切都過去了,相逢的喜悅讓那段陰郁的時光成了插曲,笑談起來,眼底有淚,但創傷早已撫平。
對于安陽來說,曲瀾是一扇窗,朝里看,她能一窺童年的透徹無暇。
家庭的那場變故,她不僅拋下了兒時的玩伴,也扔下了那個無憂無慮的自己,從那時起,她開始無法逆轉地長大,成熟,學會接受無法改變的事實,像大人一樣封鎖內心、安守本分。
也許正是因為這份過早的拔苗助長,才使得她不自覺地長成了一副冷漠的面孔,再加上銷售總監頭銜下的雷厲風行殺伐果斷,當意識到周圍的人群總是刻意與她保持距離時,她早已騎虎難下,只好繼續維持著孤家寡人的形象。
只有面對曲瀾時,她可以由著性子來,隨意散漫,戲謔打趣,因為她知道,她不是那個有著海外高校背景處事狠厲爽辣的職場女魔頭,而是那個滾在泥巴里打彈子球的小屁孩。
琥珀色的液體劃過喉嚨,冰爽凌冽,難得的覺得輕快閑適起來。
恰到好處的,悠揚的吉他聲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