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錯就錯的好處是，曲瀾多了個留下的理由，如果當時她想到這一層，也就不能百轉千回地反復衡量了。

　　故鄉的路很長很顛簸，曾經看厭的風景添了一絲陌生，家鄉的房屋舊舊的，竟滋生出一股破敗的氣息。

　　一路內心平靜的曲瀾以為自己終于能穩住心神了，直到踏入熟悉的家門的那一刻，一切苦心孤詣掩蓋起來的情緒這才急不可耐地噴涌而出。

　　聚集在父親疲老身軀周圍的空氣依然充滿壓迫，從母親臃腫身體里散發出的氣味全是責備。

　　曲瀾心里有點發虛，這是從小就如影隨形地圍繞著她的感覺。好在這一次，她找到了一個隊友，只要有個人站在她身后，她就多了口底氣。

　　讀大學那次只有她自己孤軍奮戰，所以她才會害怕到慌不擇路地逃了，但這一次她決定直面內心深處的恐懼、直面自出生開始就捆綁住她的權威，直面她一直想掙脫卻盤根錯節地纏繞在身體里的血緣關系。

　　沉默，沉默，沉默是化不開的濃霧，沒有意想中的冷言冷語，只有稠密成一團的空氣。

　　父親一口一口地抽著旱煙，母親頭也不抬地織著毛衣。

　　本已做好心理建設的曲瀾反倒慌了手腳，無聲是道撞不破的南墻，穿堂風被橫亙在堂屋中央的她從中劈開，她突然覺得自己是個突兀的闖入者，這個家早已撤下了她的位置，而她居然還天真地幻想著爭取那一席之地。

　　不知是作為局外人的陸子昂嗅不出空氣中黏濕的尷尬，還是大男子作祟給了他再一次“英雄救美”的機會，陸子昂的“突發式話癆癥”又救了曲瀾一命。

　　伸手不打笑臉人，父母的態度在陸子昂禮貌的寒暄中緩和了許多。沒聊多久就開始事無巨細地盤查陸子昂的身份和家世，在得知了他有平城戶口時，父母本已鐵青的臉慢慢變了顏色。

　　雖然平城充其量只算個二線城市，但眼界局限于小鎮的父母也知道意味什么。

　　曲瀾冷眼看著“父慈子孝其樂融融”的這一幕，心想，父母大概各自在盤算定親的時候該開價多少才能在既不嚇跑對方也不吃虧的兩者中達到微妙的平衡吧。

　　躺在幼時的小床上略顯拘束，曲瀾看著簡陋的房間，剝落的墻皮，內心一片荒蕪。

　　也許是離開得太久了，記憶也斑駁了，也許是大腦保護機制作祟，把那些不愉快的事情都封存了，觸景生情并沒有如期而至。

　　曲瀾側身，看到打地鋪的陸子昂居然沒心沒肺地睡得香甜，不美好，但已經是她迄今為止最好的救命稻草了。

　　兩害相權取其輕，人能做的只是選擇罷了。

　　曾有室友問過曲瀾，為什么她每段感情都不會長久，她總是笑著聳聳肩敷衍地回應說“不知道，可能是相處時間不長就發現雙方不合適了。”

　　其實她知道，不合適的只是她自己罷了。

　　不是因為人情寡淡性薄涼，而是曲瀾一直覺得，任何感情的總量都是一定的，但凡有過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戀，再想奮不顧身就難了。

　　接下來的幾天，得益于陸子昂插科打諢的出色，曲瀾第一次覺得家庭氣氛居然可以用“輕松”二字來形容，不管相敬如賓的表面下暗藏著什么洶涌的小心思，至少從外人的角度來看，足夠和諧。

　　即使父母難得地展現出了些微的溫情，離別依然是讓曲瀾最舒坦的事情。

　　執意要離開家鄉的原因是，既然掙脫不了血緣關系，至少可以拉長距離削弱聯系。

　　相看兩厭不如不見。

　　回程的路上，陸子昂出奇地沉默著，面對家長本就是耗費精力小心賠笑臉的力氣活，能撐到現在早已超過了曲瀾的預期。

　　關鍵時候不掉鏈子，大概是陸子昂最可貴的品質了。

　　平城房價不高，也是陸子昂的家鄉；鄴城是省會，也是簽下曲瀾公司的駐地，這是他倆在一起之后第一次發生意見上的分歧。

　　曲瀾去過陸子昂家，家境一般，但應該多少有些存款；父母平實，看起來應該比較好相處。

　　與交往對象的父母同住一個城市是曲瀾無法同意的，她把自己的原生家庭拋在了遙遠的故鄉，她希望對方的家庭也不要太過干預自己。

　　不管是說鄴城的發展前景更好，還是極力推崇錄取自己的小公司，都只是為心底的小心思打的掩護罷了。

　　最后屈服的自然是陸子昂，倒不是因為他愿意犧牲自我退一步海闊天空，而是吵架太讓他覺得麻煩無趣，為了逃避吵架，他愿意做在容忍范圍內的妥協。

　　曲瀾就是看到了這一點，才放心大膽地固執己見。

　　人總是覺得自己對身邊的人足夠了解，能推測出對方面對分岔路時所做的選擇，但這其實只是誤打誤撞的運氣而已。

　　陸子昂的確討厭爭吵，討厭麻煩，但更重要的是，他是一個死宅，所以住在哪個城市對他來說差別不大，不過這得等到同居之后才能被曲瀾所知曉了。

　　同居生活的這三年，就像他倆的愛情，不慍不火。

　　白天在各自的崗位上堅守，下班在家吃一頓簡單的飯菜，為了攢錢買房子，曲瀾精打細算地節省著開支，除了每周一次必不可少的大餐，她沒提過其他任性的要求。不管是衣服包包還是化妝品，只要質量有保證就行，沒有非要不可的品牌。

　　她之所以苛刻地約束自己，是為了獲得定居鄴城的資格。

　　任何事情都有兩面性，陸子昂對她家的拜訪的確讓她揚眉吐氣了一把，但也帶來了新的問題。

　　所有的親戚都知道了曲瀾有個平城戶口的男朋友，也就理所當然地認為她要飛上枝頭變鳳凰了。不管祝賀的話說得多么天花亂墜，曲瀾也能從表姐堂妹擠眉弄眼的神態中看出，她們并不是真誠地為她高興，而是抱著看笑話的態度煽風點火，背地里八成在推測著她夾著尾巴灰溜溜地滾回家的時間。

　　所以她必須要留在鄴城。

　　回憶的沙漏到這里戛然而止，再看一眼對面而坐的陸子昂，明明不喜歡吃這些華而不實的食物，但他還是會硬著頭皮吃下去，這不是愛又是什么呢？曲瀾的心里悄悄升起一絲暖意。

　　是啊，兩個人待在一起久了，重復的瑣碎掩蓋了曾經的甜蜜，只剩下在對方的細末之處吹毛求疵。

　　可誰又是超人呢？每天處理著繁重的工作、復雜的人心、承受著生存的壓力早已自顧不暇，何必要求同樣筋疲力盡的對方多付出一些呢？同樣傷痕累累的人相互依偎就足夠溫暖，何必再多奢求什么？

　　想到這里，平實的陸子昂搖身一變成了曲瀾心底的一道亮光，說到底，每個人只是需要一個能共同面對殘酷現實的戰友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