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星川面對著棋盤,一只手拼命地揪動著自己的頭發,另一只手則神經質般的在膝蓋上來回摩挲,仿佛是在給膝蓋上機油。
棋盤上,布滿了密密麻麻的黑白子,一盤棋已然進行到了官子階段,此時大官子都已經收凈,余下的不過是一兩目的小官子,按理說,棋局進行到這個階段后就已經沒什么變數了。
李星川又點了一遍目,再次確認了那個殘酷的事實:
這盤棋,自己輸半目。
圍棋的勝負就是這樣,你贏二十目也是贏,輸半目也是輸,絕不會因為你輸或者贏的多少而改變最終結果。半目,圍棋中最小的計量單位,但就是這半目之差,定格了一棋的勝負。
李星川無意識地捏了捏口袋中的手機,但他心中想的卻是自己賬上那點可憐的存款,按照他的計算,如果從今日起節衣縮食的話,勉勉強強可以支撐到放寒假,雖說還沒想到那之后怎么辦,但好歹也是半個多月之后的事情,自己還有機會慢慢想辦法。
但這時,王二叔找到了他,要和他下一盤讓三子棋。
王二叔今年六十多歲,腰腿硬朗,精神矍鑠,雖然歲數不小了,但下棋起來依舊思路清楚,招法激烈不輸年輕小伙子。他當初是最早“惠顧”李星川彩棋生意的人,雖然輸了不少錢,但老爺子毫不介意,常常來找李星川切磋,哪怕敗多勝少也無妨。李星川雖然心中煩亂,但對王二叔還是頗有好感的,偶爾也陪老爺子擺擺棋,聊聊天之類。換句話講,王二叔和李星川差不多算是“忘年交”。
所以當王二叔找過來時,李星川根本沒猶豫,一口便答應了。
但不知為什么,王二叔這次押上的彩金相當多,雖然這樣一來李星川能贏到的錢大大上漲了,但反過來講他萬一輸了棋,遭受的損失也會相當嚴重。就在這樣的情況下,這一盤一直下到了現在。
李星川,輸了。
連日以來的焦慮拉低了他的專注度,眼睛盯著棋盤,思緒總是靜不下來,等到最后階段時才匆匆點了遍目,卻不曾想自己離勝利還差很遠。雖然在大官子階段瘋狂追趕,但追到最后,還是功虧一簣。
“輸了......”腦海中不由自主地傳出了呻吟聲,“這樣的話......生活費......”
他身上真的沒多少錢了,王二叔押上的數目不小,一旦輸棋,損失將是巨大的。
“難道真的就無可挽回了嗎......”李星川玩命地思考著,但棋盤上都是很簡單的官子,李星川實在不敢奢望王二叔會在這種地方犯錯誤。
“他們先對我們不公平,我們這叫禮尚往來......”黑六的話如惡魔低語般在耳畔響起,李星川重重地甩了甩頭:“不行......王二叔......不行.......”
王二叔從來沒有為了贏錢而強求李星川讓子,反而還多次主動要求“升格”(圍棋術語,意為提升棋手的棋份),哪怕是連輸好幾局再被降格也樂此不疲,在這位老人面前作弊,李星川心中實在是過意不去。
“可是如果輸了......”李星川將手機捏得更緊了,“那我之后怎么辦?”
落子的“咔噠”聲不絕于耳,王二叔填完最后一個單關后溫和地笑了笑:“數子吧。”
李星川無言地點了點頭,兩個人輕輕地挪動棋子,將地整成了便于清點的方塊。點完目后,剩余的棋子以十顆子為一組,一塊又一塊地擺在一旁。
李星川滿滿地移動著手中的子棋,云子和榧木棋盤摩擦的聲音清越而悠長,從這一頭走向另一頭,時間仿佛跨過了一個世紀。
“怎么了。”王二叔慈祥地朝李星川問道。
“啊......沒什么。”李星川放下手,一枚黑子被他攥在手中,原本冰涼的棋子,此時正漸漸帶上他的體溫。
“讓三子倒貼目,是您輸了半目。”這句話脫口而出時,李星川仿佛聽到自己體內的什么東西......碎掉了。
“這樣嗎......”王二叔似笑非笑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啊......看來我真是老了,剛才點還覺得自己贏不少呢。”
“官子階段您虧了很多。”李星川擺出幾個局部來給王二叔演示了一下變化,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愧疚,他不敢看王二叔的眼睛,只是將那些眼花撩亂的變化擺在棋盤上。
“謝謝你了,小李。”王二叔樂呵呵地拍了拍李星川后背,“今天下得也很過癮,過幾天再來找你切磋。”
“是......”李星川躲避著王二叔的眼光,直到王二叔離去,心中的不安才漸漸平息下去。
這是李星川墮落的開始。
就像一雙新鞋一樣,在剛穿上時,人們定會百般愛護,小心翼翼地只為保持它的整潔;但若一不小心踏入污水之后,人們便不會再顧及有泥濘濺到鞋上,再臟的地方也敢一步跨入,畢竟,都已經臟了。
做人,亦如是。
那之后,李星川也變成另一個黑六。他的口袋中總是裝著和會所中樣式差不多的棋子。要么在點目的時候拿走對方的棋子,要么偷偷地將和自己同色的棋子放在棋盤上。而且他還學會了如何利用自己控目的手段,以便給對方造成一種“兩邊差不多”的假象,讓那些棋力不高的急性子們一次又一次地掏光自己的口袋。短短一個星期,他原本油盡燈枯的銀行卡又一次“煥發了生機”。按他的估計,有這筆錢在,他活到明年三月份也不是問題。
只是那之后,王二叔再也沒來找他下過棋。
但世間事總是如此,紙里終究包不住火。雖然不清楚黑六作弊的水平怎么樣,但李星川干這一行可是不折不扣的新手。一開始大家沒在意倒還好,但日久天長,難免會露出馬腳。而被人發現一次后,人們對李星川的警覺性便越來越高,李星川試圖作弊被當場戳穿的情況也越來越多。記不得多少次,他被店主怒吼著趕出門來,像今天這樣被人連打帶罵的情況也不少見。他的惡名也漸漸在北辰市中傳開,上次去下棋時,店主的目光幾乎就沒從他身上離開過。原本那些殷勤的棋友們也都對他愛答不理,坐了將近半個鐘頭,連一個來找他說話的人都沒有。
“您以后還是上別處轉轉吧。”出門時,店主突然沒頭沒尾地來了這么一句,李星川把門合上,知道自己再也不可能從這家店中拿到哪怕一分錢了。
“......乖,冬至吃餃子嘍......”耳邊傳來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的歡笑聲,李星川趕忙縮了縮脖子,生怕自己嘴角淌下的鮮血掃了人家的興。說來今天不僅是圣誕節,更是二十四節氣中的“冬至”,再過不到半個月,北方大地即將迎來一年中最寒冷的時段。
“冬天......真他媽的冷啊......”李星川縮著脖子,喃喃道。